魏永熙二年(樑中大通五年),四月裡豔陽高照,藍天之上,白雲朵朵。
風來時,捲起陣陣沙土。若吹向北,則黃沙漫天,遮陽覆雲,經久才散;風勢若南,則撞入無窮無盡的溝壑谷地,雖說溝壑裡其實幹涸少水,終究覆着層淺淺蔭綠,於是風沙漸消,目際裡復見藍天白雲。
這便是大魏朝夏州的地貌,北則風沙灘,南爲溝壑縱橫的丘陵地。
夏與東夏兩州人煙稀少,從前一向只是胡族的牧馬地,今亦如此。只不過本朝崛起於塞外,龍興於平城,比之二夏州愈加要北,故而京畿南遷以來,似二夏州這些地兒,也都設州、立郡、建縣,一發歸於土冊。
此刻從高天俯瞰,南邊那萬千溝壑裡頭,密密又麻麻,似有無數螻蟻蠕動。螻蟻一個個鑽將出來,便得踏足北邊的平沙地上。
若得飛低些細觀,瞧個真切時,哪裡卻是什麼螻蟻?分明竟是無數人馬在此聚集!
噠噠噠,黃驄馬一陣風馳過,裴果在馬上扯嗓大喊:“黑獺!思敬兄!走走走,阿斗泥阿幹見召!”
原來這幹佇足夏州的兵馬,正是關中衆家兄弟在此。
兵分四路,最西頭是原(州治高平,今寧夏固原)、涇(州治安定,今甘肅省平涼市涇川縣)兩州侯莫陳悅的人馬,兵力最爲雄厚,浩浩將近兩萬之衆;中間這片,乃是長安賀拔嶽的三千輕騎與豳州(州治定安,今甘肅省慶陽市寧縣)侯莫陳崇的八千人馬混雜一處;岐州宇文泰部六千步騎皆在東側,也是諸軍中最晚一個走出丘陵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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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去歲賀拔嶽與侯莫陳悅一同獲旨升賞,賀拔嶽固然是名正言順地成了關中之主,侯莫陳悅亦然水漲船高,治下已得原、涇兩州,若再加上胞弟侯莫陳崇的豳州,那麼整個兒西北之地,儼然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原、涇、豳三州之北,正是夏與東夏兩州,彼時尚且盤踞着以宿勤明達爲首的一波關中積匪。侯莫陳悅細觀輿圖,心中熾烈:若得再取二夏州在手,我不就是名副其實的西北王?西北牧場廣大,牛馬成羣。。。到那時,縱然賀拔嶽佔着長安膏腴之地,我也盡能與他分庭抗禮。
於是三不五日,侯莫陳悅頻頻致信長安,言二夏州匪勢猖獗,戕害平民,當儘快發兵進剿云云。賀拔嶽因着忙於整合雍、華兩州軍政,一時理會不過來,未肯應允。
侯莫陳悅極是生氣,對麾下心腹道:“本就只是礙着賀拔嶽關中大行臺的名號,這才向他奏請。既如此,也不用再問長安,我自個上表洛陽,待明年春暖道通,我等自行發兵攻伐二夏州便是!”
當初放過宿勤明達一馬,本就是衆兄弟玩了一手“養寇自重”的把戲,所以侯莫陳悅嘴裡所謂“匪勢猖獗”,自然也是藉口。不出意外,以原、涇兩州兵馬,頂多拉上豳州侯莫陳崇,足可平滅二夏州殘匪。
侯莫陳悅倒是打的一手好算盤。結果到了今年二月裡,宇文泰忽然寫了封信給賀拔嶽,說道:“聞高賊將欲發兵攻打爾朱兆,則定必無暇他顧,不若趁此良機,北討宿勤明達。他日我關中與高賊必有一戰,現下廓清關中殘敵,正當其時也。”
賀拔嶽深以爲然,乃當場應允,下令起原、涇、豳、岐四州兵馬,並長安一部,共討二夏州。同時上表洛陽,言天子王化所致,關中士民感激涕零,當北討匪寇,以振國威。
消息傳出,侯莫陳悅當場咆哮:“賀拔嶽!宇文泰!欺人太甚!”
天地良心,賀拔嶽之所以當初不曾答應侯莫陳悅,這會兒卻又爽快應承了宇文泰,純是因爲這時候他已然騰出了手腳,並無其他意思在內,否則也不會以侯莫陳悅所部作爲北討主力。
可是侯莫陳悅不作此般想,只覺着賀拔嶽是串通了宇文泰故意折辱他,於是咬牙切齒,恨恨連聲。
還有一節---原、涇、豳三州與二夏州毗鄰,北討二夏州之事可謂責無旁貸,賀拔嶽總攝關中事,他帶一部長安兵馬共往,那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可大老遠的非要拉上岐州宇文泰,這又算是怎麼一回事?
就因爲宇文泰上了書諫議北討宿勤明達?哼!我去歲早是提了此議,宇文黑炭這廂。。。壓根就是多此一舉!這不就是硬生生跑來分一杯羹麼?
侯莫陳悅越想越不是滋味,心中怨恨,日益疊增。
三月中,四路大軍齊集安定,浩浩北出。一路掃蕩,若秋風掃去落葉,旬日之內,已取東夏州(州治廣武,今陝西省延安市東北)。至四月,踏入夏州地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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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悅找的嚮導,果然是頂事!”紅鬃馬上,賀拔嶽談笑風生:“這二夏州的地形,忒也嚇人,千條溝,萬道壑,迷魂陣也似,若無這嚮導,我等怕不就要餓死在裡頭。”
得賀拔嶽當衆稱讚,侯莫陳悅那張本自冷淡的面孔上,一時也現出幾分喜色,正要開口接上一句,就見宇文泰、裴果與於謹三個笑着馳馬而來。侯莫陳悅冷哼一聲,復又換回一張冷冰冰的面孔。
既出溝壑地,眼前雖是沙塵滾滾,到底一馬平川,再無迷路之虞。照那嚮導的說法,此處直直往北六十里,即至巖綠(夏州州治,今陝西省榆林市靖邊縣)。
侯莫陳崇一振長槊:“巖綠近在咫尺,何不一鼓作氣殺了去,擒下宿勤明達老賊,今晚還得睡個好覺!”
“不錯!”裴果也道:“一路至此,賊匪抵抗寥寥,顯見已是窮途末路。正該行雷霆一擊,免得又教那宿勤老賊遠竄無蹤。”
“我軍勢大,爲萬全計,還是以正取勝爲好。無謂急進,免得輕敵中伏。”賀拔嶽搖了搖頭,說道:“宿勤明達積年老賊,奸猾如狐,不得不防呵。”
“阿幹多慮了!你瞧這一眼望過去,四野皆曠,哪裡會有甚埋伏?”侯莫陳崇急了:“要不然,我只帶本部兵馬突襲巖綠,阿幹你等隨後再來,以爲接應,如何?”
“當”的一響,一截槊杆正正敲在侯莫陳崇的鐵兜鍪上,發出好大聲響。侯莫陳崇痛得大叫起來,轉頭怒視時,原來卻是乃兄侯莫陳悅下的手,於是喉間咯咯,一腔的怒氣,全都又給吞了回去。只是臉上怒意,一覽無餘。
“阿崇你個小崽子,皮又癢了不是?”侯莫陳悅拿腔作調:“這裡有你說話的份兒麼?”
侯莫陳悅心底,早是把二夏州當了自個的盤中餐,絕不允許此次北討出任何差池,既見侯莫陳崇有些矜驕,頓然不快起來。打小他又對侯莫陳崇打罵慣了,因此不假思索,上去就是一記。
宇文泰見狀,趕忙勸道:“阿悅!阿崇早已成人,如今也是一方大員,可不興再這般打罵他,卻教他的臉面往哪裡擱?”
宇文泰不說話還好,他這麼一開口,侯莫陳悅吞了火球一般,陡然大吼大叫起來:“宇文泰!莫說我纔是都督隴右諸軍事,原、涇、豳三州軍事皆由我一人經略,就說我這廂打了自家弟弟,幾時又輪到你來多管閒事?”
“你。。。”宇文泰一腔好意,反給堵得說不出話來,黑臉也叫漲個發紫。這時還是侯莫陳崇過來,拖了宇文泰的胳膊往外拉,更壓低了聲音道:“阿幹莫氣!我阿兄他。。。他就是個夯貨!”
裴果與於謹對視一眼,各自搖了搖頭。
賀拔嶽面色鐵青,幾番欲言又止。好半晌過去,再開口時,聲沉如水:“三軍就地紮營,埋鍋造飯,飲水歇息。明日卯時拔營,徐徐推進,北取巖綠。”頓了頓,接着道:“令宇文泰所部即刻出發,繞奔巖綠之後,明日與大軍合圍巖綠,勿使走了一匪一寇!”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