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來的山道上覆蓋着滿滿的積雪,一輛馬車“吱吱呀呀”地碾過雪地,拖出兩條長長的車痕。
白辰戴着一頂破破爛爛的斗笠,百無賴聊地趕着馬車,手裡的鞭子時不時地甩在馬臀上:“馬兄弟,今早不是剛餵飽你麼,怎地又越走越慢了。”
拉車的白馬噴了噴鼻子,抗議似地尾巴一掃,衝着白辰的臉面掃去,幸虧他躲得快,不然可就要破相了。
“切,說你兩句就鬧性子,簡直跟某人一樣。哎喲喲。”腕間的那條鏈子突突一亮,頓生一股灼燙,火燒火燎地燙得白辰連連求饒,“別燙啦!不是你!不是你!是我,跟我一樣,還不成麼?”
白辰很是憋屈,一怒之下,掀開車簾走了進去,衝着青靈發火:“出去,趕車。”
“不要。”青靈張口拒絕。
白辰扔了馬鞭給她,威脅說:“老夫讓小和尚休了你!”
“你……你言而無信!”青靈氣得跺了跺腳,又跺了跺。朝白辰呲呲獸牙,這才憤憤不平地出去駕車。
那馬一聲長嘶,撒腿開跑,直把白辰摔了下來。
“最毒婦人心。哼。”
白辰跌坐,正好瞧見玄蒼正睜着眼看他。
“醒了?傷好些了麼?”
玄蒼撐着坐起,白辰扶他半靠在車壁上:“齊川呢?”
“走了。”前一刻還氣得要死,白辰這會兒的手卻情不自禁地撫上了鏈子,“他去北狄了,李沐好歹也是那個什麼二王子,聽那個死了的侍衛說,找到了李沐,賞銀不少。老夫讓他領錢去了。”
“咳咳。”玄蒼咳嗽兩下,“可惜已經過世了。”
“嗯。”白辰把玩着手鍊,燦金色的光澤一亮一亮的,煞是好看,他楞是想了很久,也還是沒記起自己是什麼時候不要臉地問那人討來的了。
“所以讓他把那柄玉如意送回去,融了兩人的血,也算留個念想不是?老夫是不是很聰慧?嘿嘿。”
“阿彌陀佛。”
“玄蒼……”白辰低着頭,只顧盯着自己的手腕,卻是欲言又止,過得好半晌,方纔說道,“等拿了銀子,去給寺裡的小和尚們添幾條被褥,這是入冬了,別又和往年似的,大半間寺院都凍出病來了。還有你,如今身上帶傷,禪房多點幾個火盆,要不了幾錢的。”
車廂裡突然一時寧靜,車外馬蹄的“嗒嗒”聲顯得格外清晰。
玄蒼的嗓音依然有些沙啞,張口了幾次,終是嘆了聲:“當日你千叮萬囑我,莫要理會展雲鵬。”玄蒼望向他,“白辰,你爲何不問我,怎會被他擒住的。”
白辰翻了翻包袱,挖出一隻橘子。之前馬車經過一戶農家,小狐狸偷偷摸摸扒來的,玄蒼那時昏睡着,白、青二人便兩人心領神會地沒讓他知道。
白辰剝了瓣橘子給他:“慢慢說。”
在綏林縣時,齊川曾經問過玄蒼,可是識得姚翠。
那日,玄蒼是直接跪在白辰面前,稱姚氏與他,仇不共戴天。
白辰原以爲兩家結怨,無非錢財、無非女人。卻沒料到,中間的恩恩怨怨竟是這般曲折。爲了錦繡前程,爲了女子芳心,兄弟鬩牆,割袍斷義。
“我本家姓姚。”玄蒼道,“那日展雲鵬託人找到我,說他在整理姚翠的東西時,發現了我父親的一件事物。”
“哎,你就是那麼容易上當。”
當年,玄蒼的父親姚正清,和姚翠之父姚啓業同年參加秋闈,姚正清高中解元,姚啓業也在舉人之列。姚家上下同時中舉兩位,整個綏林都倍感光耀了。
太老爺一高興,便琢磨替二人尋了親事,來攀親家的人幾乎踏破了姚家的門檻。
鄰縣望族蘇家,有個小女兒蘇桐,倒是經常來綏林,一來二去,便和姚啓業熟稔上了,而姚啓業也是對她百般傾心。
蘇家不僅書香門第,更因爲蘇桐有一位翰林學士的長兄。
反倒是姚正清婉拒了所有親事,只道自己一心考試,待立業之後,再論婚嫁。
姚家的聘禮紅紅花花地擡到了蘇家,誰料在這時,蘇家的那位兄長被查,蘇家受到牽連,頓時權貴盡失。兄長在京問斬,棺木送回了蘇家,蘇家老爺當場昏死過去。
蘇家劇變,太老爺自然要推了這門親事。然而蘇家不願意了,說是蘇桐乃姚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未犯七出,怎能說休就休。
一夜間滿城蜚語,口口相傳姚家拜高踩低,見風使舵,毀了蘇姑娘的名聲,砸了自家的臉面。
姚家還是妥協了,大紅花轎如約而至,只不過,新官人卻換成了姚二爺。
“你爹娶了蘇家那姑娘?”白辰聽玄蒼說了半天的故事,聽得他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覺得其中有什麼不對,可一時半會也說不上來,“你爹爲何同意?”
“太爺爺同他說,他不娶,就讓大爺替了他的身份去參加春闈。”
白辰嫌棄地吧唧了兩口橘子:“你爹是撿來的吧。”
玄蒼無奈道:“我倒希望他真是撿來的。”
“呃……”
蘇桐入了姚家不久,姚家二子便赴京趕考去了。開考前不久,太老爺派人傳來消息,蘇桐有喜了。
消息傳到京城,姚正清愕然。
當夜,姚正清逼問姚啓業真相,誰知姚啓業居然喪心病狂地讓他承下這個便宜兒子。
“姚啓業!那是你的親生骨肉!”
姚啓業被一拳掀在地上,揉着臉頰,索性癱坐在地,他呲着牙,笑說:“她算什麼,不過是我成事的卒子,我原本以爲她蘇家還有幾分朝堂勢力,勉爲其難地打算給她個名分。誰知道老天爺都幫我,蘇家竟然麼快就倒臺了。呵呵呵!”
“那你爲何還要我娶她!爲什麼!我是你親弟弟啊!”姚正清眼底通紅,雙手發顫地撐在桌上。
替大哥娶了媳婦也還罷了,如今竟是連兒子都要替養麼!
姚啓業“哦”了聲:“你還記得我中的那個舉人麼?”
姚正清一個激靈,仍是問道:“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就是我這個舉人是他兄長給的,弟弟,你說這種事情,我又豈能讓她在外頭亂說。”
“你!你該是要自己娶他的!”
“那怎麼行,萬一我高中狀元,有大把的女子等着我,保不齊還有公主,又怎能受她拖累!”
“所以你就拖累我……”姚正清再是站不穩,扶着椅背慢慢滑下,“大哥,你是不是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娶她。”
“哈哈哈……弟弟,說起來你大概不知,蘇桐她,原本相中的那人就是你,不過被我強先一步,要了她,哈哈哈!”
燭火忽明忽暗,在姚正清的臉上繪出幾片暗影。
“那父親呢?父親可知曉此事?”
姚啓業笑答:“當然,此事便是父親親自謀劃的。”
“爲什麼?”
“弟弟,你哪來的那麼多爲什麼?呵呵!”
京城比綏林大上不少,臨近中宵,街旁的酒家依然有燈火亮着。店門打開,小二扔出來個醉醺醺的漢子,手裡還拿着一隻酒瓶,這一推,灑出了不少。
姚正清揣着剩下的半壺酒,搖搖晃晃地立在貢院的門前,一站,便是一整夜,直到晨光起了,陸陸續續有考生入場。
放榜那天,姚啓業砸爛了大半個客棧,他落榜了。
姚正清作爲貢士留在了京城。他送姚啓業返鄉那一日說:“大哥,無論殿試結果如何,我都不會回去了。”
玄蒼說得久了,低低咳嗽着,白辰遞過水,問道。
“後來呢?”
“後來?後來大爺頂了父親的名義去參加殿試,連進士都沒能中到,被查出作弊,他卻……他卻砸了銀子,讓父親代他充軍。他回鄉之後便趕走了母親。母親問明瞭父親充軍的地方,一路尋了過去。再後來,父親病故,母親想帶我回姚家。畢竟……我也算是姚家人。”
“你是姚翠的哥哥!不對,姚翠比你大多了。”
“嗯,我確是有位哥哥,母親說出生便已殤。”
“你是姚正清正兒八經的兒子?”
“是。”
“母親是蘇桐?”
“是。”
“嘖嘖嘖,想當初姚家多少風光,和尚你,你竟是一點都沒沾過。”白辰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過也好,你當和尚,有老夫罩着你。姚家他一家子作妖,偏偏遇上展雲鵬這個大妖,家破人亡,也算是因果循環,報應了。”
“阿彌陀佛,可我……”
“可什麼可呀,你現在是出家人,紅塵早斷了。至多改天我陪你去拜一拜姚家的那座宗祠,仁至義盡了,不過還是得等你傷好了。”
白辰扯着嗓子嚷了聲:“小狐狸,還沒到嗎!”
青靈頭一回來長空寺,惹得寺裡的和尚個個古里古怪地地看着玄蒼,住持不過出去了幾日,怎地帶回了只白毛狐狸。
玄蒼原先安排青靈在山下的農戶落腳,小狐狸不肯,死皮賴臉地纏了上來。
“和尚,你們凡人不是常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我在霽城救了你,你怎能背信棄義,不理我!”
一條白花花的尾巴不知不覺地又露了出來,跟條蔓藤似地繞在玄蒼的腰間。玄蒼無法,只得與她約法三章。
小狐狸欣喜,連連點頭:“和尚,我通通答應,你不要趕我走。你若不喜歡我,我變作狐狸好了。”
“青靈施主,貧僧是出家人。”玄蒼說完,一瘸一拐地往山門走去。
青靈一蹦一跳地跟在他身後,彷彿絲毫不在意他所說的。
“你!”玄蒼停下腳步,喘着大氣“阿彌陀佛”地說,“青靈施主。”
“我叫青靈,不叫青靈施主。”一雙烏黑水靈的眼睛被她眯成了新月,笑盈盈地盯着玄蒼。
“和尚,我喜歡你,和你是不是出家人有什麼關係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