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鳳儀聽說他將提取的那宗貨物居然價值二萬兩銀子,嚇了一跳,心鹿幾乎躍出嗓子。連續不斷粗喘了幾口氣,才慢慢平緩呼吸,讓激動的情緒平靜下來。他縮着肩頭顯得有點心虛的樣子,不敢與掌櫃的目光對視,生怕掌櫃看出破綻。他暗暗告誡自己,要安靜,勿慌,絕不能犯錯,如果讓自己把吃到嘴的肥肉吐出來,那就太不值了。徐鳳儀安靜下來,向掌櫃問道:“我手下有幾個兄弟鬧嚷着要錢吃飯,麻煩掌櫃寫張銀票,把這宗銀子轉到績溪縣城,解我燃眉之急,容後補謝。”
掌櫃笑道:“這事好辦,那績溪縣城裡多有我的同鄉同道,你既運輸有些不便,我就先把這筆銀子替你調拔到績溪縣城汪大發的鋪子裡去提錢吧,汪大發是我的老鄉鄰,也是汪直先生的表親,跟他打交道我擔保不會有什麼問題。你放心吧,我替你把調拔到徽州去,不過,你還得給我一點人情………”掌櫃說完,伸出五指晃了一晃,那意思是他還要收五百兩銀子作人工。
“行!”徐鳳儀一口答應,隨即又向掌櫃問道:“既*提取銀子,需另籤文書契約了。我想改過這交割銀子的暗號,方纔放心。”
掌櫃點頭笑道:“這是規矩,何勞仔細吩咐?你儘管改好了。”
一柱香工夫,夥計寫好文書,掌櫃請徐鳳儀約定提銀暗號,完成這樁交易。徐鳳儀就與掌櫃約定,把他父親寫那一首詩作提取銀子的暗號。掌櫃拈鬚連聲叫好,道:“用自己的詩作作提取銀子暗號,神鬼莫測,萬無一失。”
徐鳳儀把那張調拔銀子的憑證收入懷中,請掌櫃和夥計到當地飯店吃了一頓酒飯,每人都給一封利是錢。是日盡歡而散。
次日,徐鳳儀和劉倚玉乘船轉入運河,叫船家揚帆望東南方何駛去。徐鳳儀想到湖州知會朱古原一聲,提醒他預防倭寇對他進行報復。不消半日,客船駛入太湖。徐鳳儀和劉倚玉並肩坐在船頭上,望着來來往往的各式各樣客船、貨船和漁船指指點點。看風景既看山,也看水,更重要的是看人。看看這個人是胖是瘦,高還是矮?有錢無錢,猜他忙些什麼?其樂無窮!如果看到過往的客人是個女人,就對這個女人評頭品足,猜她年紀大小,生過孩子沒有,能生多少個孩子,這纔是無聊旅客應乾的事。徐鳳儀也覺得他眼下百無聊賴,唯一能幹的事就是對過往的客人進行各種貶損議論。
“這個女人,你別被她長得年輕漂亮的外表騙了,我看她至少三十歲以上,不過她身材、膚色保養得這麼好,我估計她沒有生養過。喂,一個三十歲以上的女人,還保持着這種水嫩的長相,這個婆娘不簡單呀,咦,這個婆娘還真不太象中土人,咱們中土婦人很少這樣拋頭露臉出來闖江湖的。而且一個長年在外冒犯風霜的女人,臉龐還長成這麼水靈,這個女人真不可思議呀?”徐風儀指着對面貨船上的一個女人對劉倚玉說。對面的貨船是一條運糧的貨船,船身吃*,可以想象此船載的糧米甚多甚重。
“你怎麼看出她沒生養過?你這眼睛真賊?我看她至少生養過幾個孩子,我敢跟你打賭,賭一文錢,你輸了就抱我一天不許放手。”劉倚玉樂呵呵道,她是胡扯的,她說那女人生養過幾個孩子原是跟徐風儀駁嘴磨牙吵着玩的,可謂一點根據也沒有。
“我敢跟你打賭,賭你對我百依百順,爲夫綱是從。我說一,你不能說二;我說向東,你不能說向西呀,行不行?”徐風儀覺得這個女人沒有生養過是有一點根據的,這個女人年紀雖大,但雙峰不高,眉也沒散。這種端然處子的模樣與劉倚玉這個處子的長相差不多,所以徐風儀覺得這個女人沒有生養過並不是亂猜的。
“娘!你在船頭看什麼呢?回來吃飯呀!”船艙中傳來一個男孩子鵝公喉似的呼叫聲。
“噢,來了。我看這個風水地面沒有什麼問題了。”那個女人答應一聲,又東張西望片刻,轉身回船去了。
“看,你這狗眼,看人真差呀!人家都是十幾歲男孩子的母親了,你還胡說說她沒生過,你的什麼眼力?真是太差了,哈哈。”劉倚玉得意洋洋,伸出手指不斷地戳點徐風儀的額頭。
“這不可能,我一定要搞清楚!”明明自己的判斷是對,但現實卻跟他開玩笑似的,給他相反的答案。目瞪口呆的徐風儀表示很不服氣,他決心搞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他跟劉倚玉卯上勁了,就吩咐船家跟蹤那條糧船。
更讓徐風儀沒想到的是,那個叫母親回艙吃飯的男孩伸出頭來警惕地向船周張望了一下,這個男孩子居然是小麻葉。徐風儀覺得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那個被小麻葉喚作孃的女人才三十四、五歲,而小麻葉已二十幾歲了,難道這女人十多歲就生下小麻葉?這是一對怎樣的母子關係呀?徐風儀好奇心頓起,他也想查一下小麻葉母子來到這太湖想幹什麼?
“他們好象要去湖心寨呀。”船家上前向徐風儀請示道,“湖心寨近日聽說被倭寇佔領了,兩位要不要去湖心寨?去哪裡不安全,有生命危險呀!要去湖心寨你得給我二十兩銀子。”船家跟徐風儀討價還價起來。
“去吧,靠近湖心寨時,把船駛入蘆葦蕩裡,別給倭寇看見我們就行。”徐風儀又給船家二十兩銀子,叫船家載他去湖心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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倭寇在太湖建築的湖心寨建成時日無多,建成後便對當地漁民開放了,平常除了運送柴米的專屬人員到此交易外,還特許一些商人進入這裡做買賣。徐風儀和劉倚玉偷偷摸摸潛進湖心寨,當然,他們這樣小心行事是爲了以防萬一,其實他們若以商人的身份直接進入湖心寨也不會遭到刁難。兩人順着主幹路一直往裡走,每個岔路口都有全副武裝的倭寇把守,端刀對進寨的行人盤問,符合他們的要求才允許通過。兩人順着主幹路向前走,也不用擔心走錯道。順着能走的路走,一直綿伸向裡。劉倚玉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倭人風格建築,左瞧瞧右看看,到處透着新鮮。
城裡到處都是三四層高的漆上硃紅色的木樓,上有露臺,許多奇裝異服的倭人眷屬站在閣樓向外探看。漁民看倭寇透着新鮮,而倭寇看着衣衫襤褸,光着腳丫子打漁的漁民亦覺着猶如來到原始部落,好奇心絲毫不弱於本地漁民。
徐風儀和劉倚玉進入湖心寨時,許多倭寇和當地漁民混在一起交易,漁民用魚蝦蟹鱉跟倭寇交易糧米布匹之類的日用品。市場內不斷髮出一片嗡嗡作響的噓聲。原來倭寇在搶劫時雖然兇狠,但遇上不能搶的,或者是他們不屑搶的日用百貨,比如說魚蝦蟹鱉、米麪醬油之類,也和當地人公平交易。這湖心寨便成了倭寇和當地漁民的交易場所。
徐風儀和劉倚玉進入湖心寨交易場內之後,也不用躲躲閃閃,畢竟倭寇也要吃飯做生意,也不是和所有人爲敵的。倭寇只與大明官府和官兵爲敵,對於一般老百姓,他們能拉攏則拉攏,不能拉攏就敬而遠之,他們不會蠢到跟大明所有老百姓爲敵的地步。這些跟倭寇做交易的漁民,就是江南都督萬表稱之爲“順逆不分”的小市民。這些小市民也不懂得什麼大義,跟倭寇做交易純粹是爲混口飯吃,只要倭寇不危及他的生命安全,他們樂於與倭寇同塵和光。徐風儀和劉倚玉混入這夥漁民中間,由於徐風儀平素很是注重着裝,儀表堂堂,總是一副仙風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樣。畢竟他是自幼飽讀詩書,文武雙修,舉止間時不時流露出讀書人的斯文樣。又帶着徽州商人的豪放不羈,剛毅果敢的神情,一身秀才道視袍打扮,顯得精神奕奕,神采飛揚。這徐風儀和劉倚玉兩人一出現在湖心寨漁民之間,便如鶴立雞羣,分外扎眼。
但湖心寨也不是一片祥和之色,也有反抗倭寇進入太湖的烈性漢子。據說當日就抓有一個跟倭寇作對的江湖好漢,已綁在湖心寨市場內示衆云云。有些喜看熱鬧的太湖漁民也夾在喧鬧奔走的人流中,嚷着說去觀刑哩。徐風儀擡眼看到左前方湖心寨的門樓下,數名持刀護衛守護着一箇中年倭女,這個倭女正是被小麻葉喚作孃親那個婦女。
給中年倭女作護衛的竟然也有幾個黃面孔的大明人,中年倭女身側就有個黃臉的漢人正在跟她嘀咕,象說耳語一樣。徐風儀忙運起天通耳術,想聽聽那個黃臉漢子對那倭女說些什麼。只聽那黃臉漢子一通嘰裡呱啦的倭話,徐風儀雖耳朵好使,卻半個字也沒聽懂,正感到失望。那黃臉漢子回頭對身邊一個黃臉護衛道:“麻葉夫人說今日來的人不少,你們把衆漁民召集起來,讓他們看看夫人怎樣處置跟倭人作對的人。”那黃臉護衛聞言急忙向前叫人來看熱鬧。
徐風儀不由擡起頭來仔細打量那個女倭,女倭目光也正好掃視過來,嚇得徐風儀連忙把頭扭向一邊。不過由於市場人多,那個女倭也沒怎樣注意徐風儀。徐風儀待她的目光轉過去,纔敢再看這女倭。但見女倭終日養尊處優而身體顯得非常豐滿,一身奇怪的粉紅色衣裙直垂至腳面,露着雙黑色皮靴頭。一頭烏黑色的頭髮油光發亮,挽個高髻盤在頭上。
劉倚玉見徐風儀盯着女倭看得出神,亦不由順目光看了那女倭一眼,笑道:“你真是沒見過女倭麼,這個倭女中也不見得有多漂亮的,你一個勁兒看那頭母豬幹嗎?倭女不顯歲數,我看這頭母豬的歲數都可以給你當娘了,你還說她沒生養過孩子,可笑呀。”
徐風儀忙解釋道:“我只是奇怪,剛剛那個黃臉護衛叫她什麼麻葉夫人,不知是何意?”徐風儀堅信自己的眼光,他相信自己的判斷力沒有出錯,這女倭確不象個生養過孩子的母親。當然,他也奇怪小麻葉爲何叫那女倭作娘?他覺得這對母子關係很有意思,一定有個曲折的不爲人知的故事隱藏在其中。
劉倚玉一驚,道:“有人叫這女倭麻葉夫人嗎?我怎麼沒聽到。”忙豎起耳朵朝二人說話處細聽,只見二人嘴脣翕張,表情生動,似乎有說有笑。可距離太遠,一句也聽不見。她不禁對徐風儀刮目相看,道:“你真是真人不露相呀,難道你的功力竟在我父親之上。你再聽聽,到底是什麼麻葉夫人,別聽差一個字,聽差可就天差地別了。我聽人說東海龍王麻葉九怨有個女人,人稱麻葉夫人,難道說是這個女倭?”
徐風儀又聽了一會,肯定地道:“哦,不錯,那個黃臉護衛好象叫她作麻葉夫人。”
劉倚玉聞言臉色凝重起來,直勾勾地盯着那麻葉夫人,目光再不肯離開。徐風儀看劉倚玉的表情,心道:“還說我老看人家哩,你這不也盯着母豬看得目不轉睛,不過這女倭怎麼就這麼白,這麼年輕呢?若說他是小麻葉的母親,打死我也不會相信。”
麻葉夫人在衛兵護持下,一衆人等緩緩向前移動。不多時,他們走到一處石板鋪就的寬闊的廣場。這裡似乎是湖心寨的中心,四周全是高大的木樓建築。廣場中心,有一個高一米左右,三丈方圓的石臺。石臺正中豎着一根丈餘高的木樁,木樁上方釘有一條橫樑,從橫樑上懸下一個繩套。一個被鞭笞得遍體鱗傷的漢子默然被縛於木樁上。漢子身上衣衫盡裂,甚至於屁股蛋兒也盡露,確實是有礙觀瞻,讓人覺得有點不忍看下去的念頭。劉倚玉只看一眼,眼睛露出恐怖顏色,低聲嘶啞道:“這個漢子想必是一條硬漢吧,他反抗倭寇入侵這裡,令人尊敬!徐哥,你看他一臉憤怒的表情,我也能感覺到他是個充滿血性的漢子,有機會你就幫他一把吧!”
徐風儀聞言點點頭,心裡開始暗暗籌劃救人。極目四顧,但見廣場四周木頭建築裡隱約埋有伏兵。廣場邊沿每五步便站立一名持刀的倭寇,一圈下來大約有一百幾十人。石臺兩側各站立四名持刀的侍衛,徐風儀再一看聚集到這裡趕墟的漁民,大概有五六百人。不禁心下猶豫,待會一旦動手,恐怕有些無辜漁民便要遭殃。但轉念一想,現在是騎虎難下,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拯救一個抗倭血性的漢子,說不定將來能因此杜絕倭患哩,那豈不是功在千秋的大好事。想罷,堅定信心,暗釦剛阿寶刀的刀柄。待會兒找到機會發難,他便瞬間擊殺石臺上這四個倭寇,救下這個反抗倭寇的烈漢。
正想着,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來,湖心寨跑出了三名男子。正是小麻葉、小野一郎和伊賀太郎三人。漁民們聽說倭寇今天要殺人,那些喜歡看熱鬧的看官不由嗡的一聲鬨動起來,紛紛擠向前頭看熱鬧。人潮涌動,連倭寇也阻止不了。那個小麻葉一下子跳到臺上用吳越話對衆漁民喊道:“諸位,不要擠,我會讓大家看清楚我怎樣砍掉那傢伙的頭的。我們殺他就是讓你們看熱鬧嘛,你們若不來看,我們還不屑殺他哩!呵呵,看清楚吧,跟我們作對的人絕對沒好下場,大家都看見了吧,這麼樂意看着他死,可見他做的事多麼不得民心呀!呵呵!諸位,不要擠,既然大家樂意看着他死,我保徵讓你們看清楚這傢伙怎樣死!”小麻葉說得雖然輕鬆,但爲了防止有人搗亂,他還是特增派一些守衛,阻止擠破頭皮也衝到前頭看熱鬧的羣衆。
徐風儀暗暗發愁,這下難辦了。對方本來高手如林,這時又來了小麻葉、小野一郎和伊賀太郎三個厲害無比的狠角色,看來這是一場吃力不討好的艱難戰鬥。徐風儀擡起頭來去看劉倚玉,看她有什麼主意。果見劉倚玉對他不斷搖頭,意思叫他不要管這閒事了。女人真是現實善變,說變就變,說不管就不管!
這時,麻葉夫人走上石臺來,清清喉嚨,對漁民道:“大家肅靜,這傢伙阻止我們來這裡跟大家談生意做買賣,實在太可惡了。我們自由交易關他什麼事,他偏跳出來多管這閒事,他這不是找死嗎?我們不遠千里到這個海島。也不是爲了佔領這地方做我們的家園田園呀,只是暫住在這兒跟鄉親們做點交易而已。但由於各種原因,我們不得已殺了些人。無恥的大明政府不見得人民得到利益,就不斷派人趕着我們離開。他們仗着人多與地利,多次攻擊我們這些本來遵守商道遊戲規則的守法外商。我們這些倭國商人深知這裡的人民生活艱辛落後,缺吃少穿。爲了不讓你們繼續受苦,我們決定冒險前來與大家做交易,希望鄉親們廣而告之,讓更多的人知道這裡有個可以與倭商胡賈作交易的地方,來這裡與我們交易。這次東海龍王麻葉九怨派我帶領數十艘戰船前來接管這裡,無膽的大明官兵早巳已望風而逃。眼下,我們應當齊心合力,和平相處。我們來到這裡開發,你們的生活馬上就會好起來。然而,對那些試圖破壞咱們和平相處的匪類,亦當予以嚴辦。”說罷,指着木樁上綁着的大漢道:“這個人,便暗中屢次破壞我們與大家做交易的人。我們今天處決他,以儆效尤,斬首示衆。大家好好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