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忠貞冷笑道:“大家都這樣說,你以爲你是誰?沒影的事,誰會造謠中傷你這個屁孩?你問問南塘鎮的鄉親父老吧,大家給你這個尊稱,錯不了。”
王婆留其實沒有自信向南塘鎮的市民查詢自己的出身來歷,他自少承受南塘鎮民的白眼和咒罵,他能領會這種歧視目光代表什麼意思,他只是不願相信這個事實罷了。
自少承受的屈辱和歧視,到這時候已經達到極限。此時王婆留已不是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小乞丐,他長大了,有自己的愛恨和主見。自身經歷遭遇,他也知道倭寇不是好東西,卻沒料到自己竟然是倭寇的種!這深重得無法揹負的屈辱使王婆留痛苦得涕淚交馳。“你們欺負我,我不信,我……”王婆留此時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抗拒接受這個事實。
王婆留髮瘋似的衝出蕩寇營轅門,往營地附近一個喚作貓兒山的山坡疾竄過去。貓兒山是江南常見的黃泥坡地,高約一百多丈,溝壑縱橫,坡陡壁立,幾乎沒有路。民兵平時訓練爬山,最快的人也要一盞茶工夫才能爬到貓兒山高處。此刻王婆留體內象有神靈附身,敏捷非常。猿臂交替,幾個起落便竄到貓兒山上。
王婆留站在黃土坡頭,由高處往下看,有種奇怪的想法襲上心頭,眼前的世界看起來是如此廣闊,如此精彩,爲什麼自己竟然找不到一個容身之地?太荒謬了!難道這一切是命中註定的事,是他躲不掉的劫數不成?山腳下有一條河,名曰界溪。水道與運河相接,匯入錢塘大江,滾滾波濤終歸大海。大河滾滾啊向東流:青山擋不住,畢竟東流去。可自己的命運呢,能象這界溪河水一樣自由嗎?大海博大寬容,甚至容污納後,無所不包容。可有些人的胸器呢,比針眼還小,比線逢還要狹窄。父輩們犯罪跟他的子孫後代有什麼關係?則使自己是強盜的孽種,可他並沒有做過什麼惡事,爲什麼這些人不能接受他呢?包容他呢?而非要把他往死路里頭推?這些人胸器未免太少,心眼也太壞了……
淚眼問天天不語,淚珠徒落泥中去。王婆留只能抱着一棵松樹,大哭一場而已。
天黑了,蚊蟲如蟻襲來,越來越多,無論王婆留如何拍打驅趕,也揮之不去。王婆留垂頭喪氣下山回營,他的八神太刀和衣被鞋襪都放在營中帳蓬裡,他離開蕩寇營之前,至少得把這些勞什子取回。
王婆留摸黑潛入自己的營帳中,還沒來得及走近牀沿。黑暗中跳出三五個民兵,有人箍頭,有人抱腰,有人抓他的手足。分工協作,把王婆留牢牢按倒在地,捕縛綁捆起來。黨忠貞沒收王婆留的八神太刀,再把王婆留的衣被鞋襪一股腦投到陰溝中,然後將王婆留吊在柱馬樁上。一邊派人飛報劉雲峰、唐三他們,一邊拿條皮鞭氣勢洶洶地拷問王婆留:“說,誰派你來,你混進蕩寇營想幹什麼?”
“沒有人指使我混進蕩寇營,真的沒有。”王婆留驚恐萬狀地大叫起來,對自己自投羅網的愚蠢行徑頗爲後悔。
“你不老實。”黨忠貞劈頭蓋臉狠狠抽了王婆留一鞭,把王婆留打得皮開肉綻,一條又紅又紫的血痕象條蜈蚣般恐怖顯現在王婆留臉上,一直延伸至胸膛的肌膚裡。
“天呀,我已經很老實了,爲什麼你們不相信我。”
黨忠貞他們都覺得王婆留在說謊,沒有人願意相信王婆留的話。
“黨大哥,求你相信我,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做什麼不利蕩寇營的事情。”王婆留恨不得把他的心掏出來,證明他的血是熱,心是紅的。“冤枉呀!我從來沒有起過對蕩寇營圖謀不軌的念想。”
“誰是你的大哥?我是人,你是狗zá種!不要羞辱我,我纔不會認一條狗做兄弟。你這狗東西臉皮真厚,你還敢回來,不要連累我,你給我閉嘴。”黨忠貞迫不及待表明態度,要跟王婆留劃清界線。
王婆留只能識趣閉上嘴巴,不再自討沒趣了。
劉雲峰聞迅趕來,目光如電,落在王婆留臉上,着實把王婆留仔細端詳了一會。王婆留不敢跟劉雲峰凌厲的眼光對接,無數經驗教訓告訴他,跟抱有敵意的對手凝視從來沒有好結果。只是把頭撇在一邊,心中惶惶不安,胡思亂想:“完了,完了,這人的臉色這麼嚴厲可怕,不知他會怎樣折磨我?”接下來,事情卻出乎王婆留的意料之外,劉雲峰居然喝退生事的民兵,制止黨忠貞對王婆留鞭打,並用刀挑斷捆綁在王婆留身上的繩索,語氣平靜地對王婆留說:“孩子,我不爲難你,你走吧!離這裡越遠越好。”
聽到劉雲峰這句話時,王婆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還以爲自己聽錯了。他抖抖身子,看看掉落在地的繩索,才明白劉雲峰說的不是假話。當時,他也沒說什麼,連滾帶爬,象條狗一樣匆匆逃出蕩寇營,望山塘橋竹子園方向跑去。
連夜回到租屋之中,還沒來得及與小櫻桃敘說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就聽見巷子裡雞嗚狗叫,人聲嘈雜,滿地裡都是想抓他的人。也難怪那些人積極性這樣高,誰叫他身價值一千兩銀子呢?此時已近年關,大家都指望逮着他送給唐三,領取賞金過個肥年哩。
王婆留只得在燈下把身上十兩銀子分了五兩給小櫻桃,跟小櫻桃說句珍重,取出幾件衣服包紮停當,背上開門就走。小櫻桃垂淚不止,扯着他的衣袖道:“哥,快過年了,你過完年再走行不行。”死死抓住衣服,不捨放手。
“我若落在唐三手裡,咱們便要死別了;現在我跑,不過是生離。你讓我走吧,那天哥在外面混出個頭,回來接你去享福便是。”王婆留說盡好話,好不容易纔把小櫻桃哄得破涕爲笑。兩人各灑幾滴眼淚,依依不捨而別。
起初,王婆留只是離開南塘鎮中心市區,跑到城郊一帶,尋了家客棧暫時棲身。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活動一下。則使客居旅店,也是不敢久住。一看見陌生人就回避,風聲鶴唳,三天兩頭換個地方是家常便飯。身上幾兩銀子那經得起如此折騰,不上十天半月,就花得七七八八了。
流落江湖,居無定所。很多次了,王婆留徘徊在十字街頭,看到寒風中蹲在路旁的乞丐,又或者偶遇路上匆匆而過的一批又一批面露茫然,彷徨的逃難者,心裡不期然的生起陣陣的悲涼和辛酸。往昔的落魄與不堪,一幕一幕的浮現心頭。
王婆留不免承載這樣的疑惑:自己今生並沒有做過什麼大逆不道,違背良心的事情,爲什麼生活中的際遇如此的不順?
他很清楚並明白自己是窮人,窮人的生存空間肯定被富人擠佔,這也許就是周全功、唐三他們欺負他的理由吧。窮人註定沒有好下場,幾乎沒有什象樣的東西伴隨着窮人過完一生,但有兩樣東西窮人必不可缺,一樣是飢餓,另一樣是疾病。
大年三十,凜冽的寒風下,王婆留走到他和王婆曾經共同生活的房子“破瓦窯”中。盡雖管破瓦窯僅存一堆瓦礫,王婆留仍對這裡一草一木無限留戀。這一晚上,看着別人家裡老人和孩子興奮的燃放着煙花爆竹,在洋溢着節日氣息的燈籠下享受天倫之樂,而他王婆留卻獨自一人瑟縮在黑暗的角落裡嫉妒地看着這一切。他當然無法壓抑心底的悲愴,潸然淚下。
看來南塘鎮混不下去了,哪裡有活路奔頭呢?眼下他急需找個能容納他的大城鎮碰碰運氣。
王婆留離開南塘鎮劉家集,沿着運河邊的官道惘然遊蕩,由於他毫無目的地亂闖瞎逛,走了兩天,只走了幾十餘里路程。第三天,從早間走至交午,走了二十多里路程,進入鎮江府南岸地帶。
王婆留在鎮江府竄斥流離,想找個地方安身。而鎮江府畢竟是個大城市,想在南塘鎮那樣找個破窯洞安身確非易事。只得託大意鑽進一間客棧,說道:“我是個流寓之人,想在這裡借住幾日,待我籌到銀子再結帳,行不行?”
客棧掌櫃瞪大一雙勢利眼,看怪物似的打量王婆留片刻,沉吟良久才道:“但憑尊意,只要押二兩銀子給我糴米,我便讓你先住下。”
王婆留略按口袋,自覺臉紅耳赤,惴惴不安地低頭拱手央求道:“我身上卻沒有這麼多銀子,待我略住幾日,設法與你。”
客棧掌櫃不耐煩地揮手道:“出去,出去,趕緊出去。開甚麼玩笑,沒錢也敢來投宿,你以爲我這客棧是孤老收容所不成!”
王婆留硬着頭皮,一連問了幾家,俱被人拒絕。百無聊賴坐在街道上看着人來人往,心裡貓抓似的難受。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日難。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王婆留這才覺得他當初有錢時候把錢施捨給衆乞丐、流民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做好事也要量力而行,否則輪到自家落難時,同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鬼才曉得你曾經積德行善。
徘徊在人生十字路口,王婆留感時傷懷,頗有點自怨自艾、痛心疾首的意思。不覺闖到一處偏僻所在,看見一家冷落的飯店,門口狗也沒有一隻。飯店主人毫無戒備地睡在門口一條春凳上,正在夢中等待飢餓的肚皮去喚醒他。王婆留心念一動,尋思道:“他這飯店人氣不足,接到客人一個算一個,我還是過去碰碰運氣吧。”於是鼓起勇氣上前去對店主人道:“老伯,我是個流浪的人,無家可歸,想在貴店借住幾日,在這鎮江府尋個活路。”
“你有錢嗎?”這地方的人開口是錢,閉口也是錢,讓王婆留頗爲難堪。
“實不相瞞,我口袋裡只剩下十幾文青蚨。”王婆留老老實實說。
“可憐,可憐。”店主人搖頭嘆息道:“出門不容易啊!十幾文青蚨哪裡也去不了。也罷,我看你長相老成,安排你住在馬槽下,夜裡順便替我看着幾頭牲口。每夜只收你一文錢,不嫌棄就可以了。”
王婆留有地方落腳已是謝天謝地了,哪裡還敢挑三揀四,唯唯諾諾答應不迭。店主人便領王婆留到牲口棚,抱了一捆稻草攤開在一個角落裡,讓王婆留住下。交待幾句,無非就叫王婆留夜裡小心防賊之類的話,就往飯店忙碌去了。
王婆留看看他哪幾個新鄰居,一匹拉磨的蠢驢;一頭待宰的肥胖大豬;一隻每天貢獻羊奶的山羊。不禁一陣苦笑,想不到自己擺脫倭寇控制的下場,居然淪落到與畜牲爲伍,可笑可悲呀!他故作大方對幾個新鄰居拱手道:“驢兄,豬哥,羊嫂,請了。咱們今日聚在一起,也算有緣啊!他日苟富貴,毋相忘呀!…………”
夜裡,王婆留連續被寒流凍醒幾次,方悟在牲口棚過夜難捱,這四面漏風的牲口棚比破窯洞差多了,破窯洞雖然不見得比這牲口棚高級,但至少溫暖上有些保障。這牲口棚只能讓畜生住,人就是再下賤也不能跟這畜生搶這地盤住的。王婆留在衣服裡塞滿稻草依舊抵擋不住清晨寒露時,他明白他不能再在這地方待下去了,必須儘快找出路,否則可能凍死在這牲口棚中。
正在忍受不了這黎明前酷寒的時分,一顆石子“噗”一下扔入棚子中間。王婆留警惕地豎眉瞪眼,誰在大清早來這牲口棚“找吃”?他在豬仔島經歷過近乎殘忍的磨練,是一個絕對合格的戰士,他知道這是賊人出手偷東西時試探性的投石問路,如果這顆石子投入牲口棚沒有引起騷動,賊人肯定會採取下一步行動。於是他疑神屏氣,潛伏在稻草堆中,靜觀其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