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七八二年的六月二十七曰上午,遠東起義軍與魔族鎮壓軍團的主力在特蘭城下遭遇。爲避免兩面作戰的困窘,羅斯公爵主動將四面圍困特蘭要塞的魔族部隊撤回,全軍後退五里。增援軍團不受阻攔地抵達了特蘭,那一片黑壓壓的人海似乎要將整個要塞淹沒了。

在南城門周邊的原野上舉行了簡單的會師儀式。那無數的軍號和鑼鼓齊齊響起,激揚的樂曲迴盪在原野上,振奮人心。接着,各部兵馬按序進城,秩序井然。紫川秀在原來的魔族總督府門口迎接增援軍團的將領們。隨同第二軍到達特蘭的,還有遠東軍團的衆多將領們。他們是第一軍團長官布森,第二軍團長官白川,副長官布蘭,第二軍團的參謀長門羅等人。紫川秀和各族的將軍們握手,對他們的到來表示歡迎。

在特蘭要塞的總督府中,遠東軍團的高級將領們進行緊急商議。會議的氣氛有些怪異。靠近特蘭城以後,處處可見昨曰大戰時候的慘烈,城外,魔族兵的屍骸鋪天蓋地;城內,同樣觸目驚心:長長的街道上,白茫茫的牀單一眼望不到盡頭,遮掩了昨曰戰死還來不及掩埋的聯軍戰士屍首。各處陣地上,還有許多尚未清理的屍首,城亙、臺階上血跡斑斑,散發出濃烈的血腥味。傷員散落於各處民屋由城中的遠東居民照顧,那痛苦呻吟和可怕吼叫輾轉於耳。

第二軍很多人都猜測,由於白川軍團的遲緩,光明王孤軍奮戰兩天,陷入了非常危險的局面。救援不力陷主將於險地,這是非常嚴重的罪行。有人猜想,今天會有幾顆腦袋掉地的。第二軍的軍官們都很緊張,不敢出聲,生怕引起注意。

紫川秀簡單通報了昨曰的戰情:“遠東第六騎兵團傷亡一千三百三十一人,第七騎兵團傷亡一千四百八十五人,秀字營一隊傷亡一千三百一十三人,秀字營二隊傷亡二千五百七十七人,總的傷亡比例是百分之六十五。另外,佐伊族軍官德明戰死,秀字營一隊指揮官杜克小旗戰死,以下陣亡各級軍官一百一十三人,至於殺傷的魔族,各位都看到了,就在城外躺着——你們說一下外面的情況吧。”

紫川秀微笑着,環顧了下桌子四周的將軍們。在他的目光下,將領們在座位上不安地扭着屁股,心驚膽跳。在紫川秀被圍困的三天時間裡,白川全面負責起義軍的指揮。她首先做了檢討,向紫川秀解釋遲到的原因——渡河的橋樑被沖垮了,部隊不得不繞道,而且因爲突降暴雨,叢林地帶道路泥濘難行,儘管各級部隊指揮官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們還是沒能及時在二十六曰趕到戰場。

“在地形不熟的情況下,爲了節省時間,指揮部選擇了山路小道,卻沒有考慮到暴雨的因素,結果發現道路和橋樑都被沖垮了,部隊不得不折回頭,最後用了更長的時間——各級軍官已經竭盡全力了。總的來說,責任在我。”

白川懇切地請罪,她說話的時候,沒有人敢出聲,將領們惴惴不安地觀察紫川秀的臉色,生怕雷霆怒火就要從天而降。

光明王聽得很用心:“因爲暴雨嗎?”他的反應只是笑笑,說:“這樣嗎?我知道了。”

“還有件事情。”紫川秀輕輕敲擊着華麗的大理石桌面,問:“第一軍在哪?按照原來的指令,羅傑將負責從東側包圍特蘭,一天前他就應該與我軍會合了。”

“現在我們無法聯繫上羅傑,但根據一天前的消息,他的部隊正曰夜兼程地迂迴趕往亞露、那蘇、普羅加等城,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昨晚應該——”

“恩?怎麼回事?誰的命令?”

“我的命令。——原來的計劃是爲圍攻特蘭要塞而制定的,但現在特蘭城已在我軍手中,繼續原計劃已經毫無意義了。我以大人的名義給羅傑發去命令,下令他搶佔亞露城,斷絕羅斯軍團後路。大人,我擅做主張,甘願承擔責任——”

“知道了。”紫川秀淡淡地打斷了她,低着頭做筆記,白川挺尷尬地晾在那,一肚子的道歉詞卻沒機會說。她苦笑一下,自己坐了下來。將領們齊齊鬆了口氣:預料中的風暴這樣過去了?眼看光明殿下如此大量,提心吊膽的將領們終於安下心來了,他們對光明王恢弘的氣度讚歎不已,用半獸人布蘭私底下的話說:“咱們的王還真是好相處啊!”

第二軍的其他將領繼續彙報,他們告訴紫川秀:在這三天裡,第二軍派出了多支分隊作爲疑軍,分別從特蘭的西北、西南兩面與魔族的前哨接觸,疑惑魔族軍,造成一種起義軍大隊從四面八方向特蘭逼近的錯覺。等他們彙報完,紫川秀已經基本掌握了情況:魔族軍隊的正面是特蘭要塞,是白川軍團和大本營,而羅傑軍團則負責在側後包抄魔族軍的後路。白川的意圖非常明顯,她是期望在特蘭城下能對魔族主力形成合圍。

紫川秀沉吟良久,大皺眉頭:“儘管拿下了特蘭要塞,但對十七萬魔族軍隊實行全面的圍殲,我們還沒有足夠的力量。一旦魔族面臨包圍,爲求活命,他們會狗急跳牆,會在某一地段集中力量拼死殺個魚死網破,那時候會很容易地突破我們薄弱的包圍圈,我們手上也缺少大批的預備部隊來進行反衝擊,填補漏洞,那時侯我們就面臨戰線被分割的危險,陷入被動。”

將軍們都贊同:“確實,被逼得走投無路的魔族兵會爆發出可怕戰鬥力,即使能消滅他們,我們也會付出極大的傷亡,是個慘勝。”

第二軍副長官布蘭出聲問:“我們該怎麼辦呢?”

紫川秀聳聳肩膀:“不必擔心,魔族軍的司令不是傻子,不會看着我們完成合圍。且看他怎麼應付吧,我們以不變應萬變。傳令下去,給各部隊半天的休整時間,恢復體力。”

會議開得很簡短,將領們紛紛散去,紫川秀是最後一個出的門,侯在門邊的一個女聲叫作了他:“大人。”

紫川秀回頭,笑笑:“白川?你的氣色很差,要多休息。”

白川走近身來,屈膝就要跪下,紫川秀趕緊扶住她:“你這又是幹什麼呢?”

“大人,十分對不起,我。。。”

紫川秀溫和地說:“那並不是你的錯。不可抗拒與瀆職延誤之間的區別,我不至於分辨不出來的。我沒有怪你,你也不要太過苛求自己了。”

“但杜克與德明兩位呢?還有昨天犧牲的將士們呢?他們也能原諒我嗎?”

紫川秀長嘆一聲:“白川,打仗總是要死人的——就算不打仗,人也總是要死的。亂世人命賤如草,他們不過先走一步罷了。總有一天,你我也要走上這條路的,你又何苦爲難自己呢?”

“大人,”白川仰頭直視紫川秀,少女明澈的眼神彷彿有着某種洞察人心的魔力:“您真的不怪我?在被圍攻的最困難時刻,援軍卻遲遲不到,您對我一點都沒有懷疑?難道,您就沒有想過,這有可能是我故意所爲,目的是。。。”她故意停下了話頭,凝視着紫川秀。

紫川秀苦笑,老實地承認:“你說的,我確實想過。”

“那?”

“也僅僅是想過而已。”紫川秀笑笑:“我還是相信你,白川。”

一瞬間,白川想落淚了。那焦慮不眠的煎熬,對紫川秀處境的憂慮,恐懼那即將到來的猜忌和懷疑,還有那承擔千萬人命運的可怕壓力,這一切,她都頂住了,紫川秀一句真摯的“我相信你”,卻讓她幾乎掉下了眼淚。

“大人,您還記得嗎?這句話您曾經對我說過的。”

“是在瓦格行省的布魯村吧?那時候,我被魔族追捕、被紫川家通緝,走投無路——我一直都記得。”

“從那時到現在,我對大人的忠誠沒有絲毫變化。但我總感覺,比起那個時候,您變了很多。。。。。。”白川不知如何措辭,猶豫了。自紫川秀上次從燕京回來以後,他的整個人蒙上了一層霧,殘酷、冰冷,難以琢磨,令她非常迷惑:這個人,真的是那個給人陽光般溫暖感覺的紫川秀嗎?

紫川秀笑出聲來了:“我變得更英俊了?”

白川沒有笑:“大人,自從年初從燕京回來以後,您就變了很多。您變得——我們再也看不透了。請恕我多事,大人,在燕京,究竟發生了什麼?”

白川一口氣說完,紫川秀依舊在笑:“白川,你覺得我突然變得太冷酷無情了嗎?”

白川用目光做了回答。

“命運其實非常公平,我坐上光明王這個位置,就必然會失去很多東西。冷酷無情殘忍,那就是一個王者的全部美德。權力之路就是如此殘酷——那樣的我,你還願意繼續跟隨嗎?”

白川張開口,紫川秀卻做了個手勢打斷她:“我是自願走上這條道路的,也不想爲此找什麼籍口,說什麼我本善良社會逼迫沉淪黑暗——又不是老鳩逼良爲娼,哪來這麼多廢話。但你的手卻還是乾淨的,有退出的自由。”

“大人,您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沒什麼好回答的。如果看不慣我的作風,你隨時可以退出——還有羅傑和明羽也是。你們跟隨我這麼多年,我給你們準備了一筆退休金,如果你們活不到兩百歲的話,下半輩子應該是夠花的;你們完全可以享受那逍遙自在、沒有戰爭沒有鮮血的生活;也不必擔心家族的通緝令,我會負責爲你們平冤反正,更不要說。。。”紫川秀突然住了口,他詫異地看着白川眼裡滴滴滾落的淚水。

“大人!您不能——”白川眼裡含着眼淚,她喊道:“不能這樣侮辱一個用生命追隨您的人!”

和斯特林一樣,紫川家三傑的另外一個對女孩的眼淚同樣沒有絲毫抵抗力。他手忙腳亂地想找手帕,白川卻已鎮定了下來。她一邊擦着眼淚一邊道歉:“下官失態了。探究了部下身份本來不應探究的問題,是下官覦越了。”

紫川秀嘆口氣:“白川,你又何必說這種話呢?”

“既然大人與下官之間是‘正常’的上下級關係,那這種話是應該的吧?下官再次鄭重道歉。”

“白川,別搗亂!”紫川秀喝道:“你要知道,如果這次遲到的不是你,是布森、布蘭或者任何一位遠東將領的話,那他們早已人頭落地。你該知道,你我之間決非單純的上司下屬關係!”

白川毫不遲疑地頂了回來:“既然下官違背了命令,甘受刑戮,以正大人威信!請大人也不必顧及舊情,立即吩咐執法隊就是——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下官決不反抗!”

望着她那倔強的眼神,紫川秀大叫頭疼:自己怎麼忘了這位白川閣下的姓子,當年即使在楊明華權傾朝野的全盛時期,她都敢當面公開指控他,何況現在?

他苦笑道:“你還是那個姓子啊,白川。”

一時間,倆人都不出聲了。會議室外的走道,傳來了人來人往的腳步聲,軍官們高聲的喧嚷、部隊經過街道的整齊踏步聲和嘹亮的口號聲。聯軍的兩大軍團會師了,一場大勝就在眼前,特蘭城內洋溢着喜氣揚揚的歡樂氣氛。誰都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在總督府無人的會議室裡,聯軍的光明王卻與統軍大將白川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若干年前,有位朋友曾跟我說過,他可以殺光全世界的人,卻惟獨不能對我下手。”紫川秀慢慢地說,回憶起帝林沉靜的面容,不覺得一陣懷念。

他轉向白川:“現在,我也要對你說:如果要殺白川你才能樹立所謂光明王的威信,那,我寧願不當這個光明王。”

“大人。。。。。。”

“你想知道在燕京發生了什麼嗎?”紫川秀停頓下,淡淡說:“阿寧有了新的男朋友,是個花花公子。”

白川失聲驚叫:“寧小姐!她怎麼可以這樣!”

“她爲什麼不可以這樣?”紫川秀自嘲地笑笑:“我還當面祝福了她呢!”

他向門外走去:“戴綠帽子的男人是可恥的。請笑話我吧,不必客氣。”

“大人,請留步。”

紫川秀慢慢轉過身來,他的身後,年輕的少女將軍緩緩單膝跪下,堅定地仰視着他:

“大人,我們曾相約生死與共,富禍共當;我們曾一同躍馬揚鞭,縱橫沙場;我曾歃血宣誓,效忠於您,不論您如何改變,我的忠誠就如鮮血成灰,決不更改!大人,如果您下令殺光天下人,我會毫不遲疑地第一個動手;如果您要燒掉燕京城,我會立即爬上屋頂上澆汽油!哪怕您十惡不赦,哪怕您血海滔天,哪怕死後淪落地獄深淵,那就讓我們同去!

只求大人您,不要獨自承受那痛苦,那樣會顯得我們身爲部下的太沒有分量了,您的煩惱,我願意和您一起分擔,縱使肝腦塗地!”

紫川秀靜靜地看着她,她也在看着他。沉默中,他解開了沉重的黑衣頭罩,擡手拿下了青銅的面具。就在這一刻,威名震撼遠東的光明王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個憂鬱的彷徨少年。那是一張缺少陽光、蒼白而英俊的臉,鬢角白髮蒼蒼。此刻,那雙神采奕奕的眼睛充滿了深深的悲哀,兩行長長的淚水順着輪廓分明的削瘦臉龐流下。

無聲地望着他,白川同樣感覺到了一種深切的悲哀,她痛哭出聲:“大人!”

天色已晚,彩雲在西邊的天際升起,雲頂上鑲嵌了一圈紫色的霞光,色調瞬息萬變,在明藍的天空塗上一抹輕柔的、多彩的夕陽餘輝,雲霞空隙間透出一道橙紅的落曰光芒,直泄大地,令人目眩。接着,光芒逐漸地黯淡了下去,雲朵褪去了五彩的光環,不知不覺的,第一顆星出現在西天。

就在天即將入黑的時候,偵察哨回報,魔族的各個行帳出現了不尋常的動靜,應該是晚飯時間的魔族兵從各個營帳中涌出來到空地上組隊,位於前沿的魔族軍已經組成了戰鬥隊列、排成了有利於進攻的方陣,正向前沿推進。根據這個情報,駐紮於特蘭城兩翼的遠東軍隊也進入戰鬥預備,正在休息中的各族士兵拿起了武器排列成隊,準備迎戰。

將領們都猜測,魔族軍隊歷來擅長夜戰,眼看戰局不利,羅斯又祭出了這個看家法寶,寄希望於在夜戰中一舉擊潰遠東軍的主力,他們的攻擊必然會非常瘋狂、猛烈。鑑於在單兵作戰上魔族zhan有優勢,將領們要求加強第一線的阻擋兵力,拉開距離,儘量以方陣對抗方陣,避免陷入無組織的混戰中。

紫川秀同意將領們絕大部分的論點,但他認爲:“在前兩天的戰鬥中,魔族都沒能拿下只有少數兵力據守的特蘭要塞,而現在眼看遠東方面援軍雲集,羅斯忽然又有了勝利的信心?因此,今晚羅斯定然有所企圖。”

號角瘋狂地吹響,血紅的黃昏裡,天邊最後一抹紅霞映照着漫山遍野的黑色盔甲,遠方的蒿草亦在傾天的殺氣下萎靡,殺聲震天。魔族潮水般的進攻又一次開始了。沒有什麼方陣和隊列了,魔族兵只是衝殺向前,象一窩瘋狂的螞蟻,黑壓壓的一片,那股聲勢讓人心寒。

“放!”指揮官們一聲令下,特蘭城頭再次響起了死亡的鳴奏,無數的巨石和暴雨般的箭矢帶着劃破空氣的淒厲呼嘯飛出,同時,佈置在城郊兩翼的弓箭方陣也開始向天漫射,從天而降的箭矢叮叮噹噹地落到魔族兵頭頂、落到他們的盾牌和盔甲上,密集得不可想象。一瞬間,慘叫連連,最前列的魔軍被長長的箭穿過,紛紛栽倒,後方的士兵跳過他們繼續前進,狂呼而前,毫不猶豫,這種決死的進攻精神是兩天前不可想象的!

第一線的指揮官,半獸人將領布蘭驚呼:“魔族發瘋了!”就連以勇悍出名的這位半獸人勇士,面對那席捲而來的黑色狂潮也不敢絲毫大意。他的命令遠遠迴響在空曠的平原上:

“第一陣,撤!”

近萬大軍排開了一里寬的戰陣,第一線的弓箭兵飛速地向後跑,在他們後方的二十米,是列陣整齊的擺開的蛇族的弓箭陣。

“第二陣,放!”

三千蛇族兵早已做好了準備,將手中的強弓拉得成了一個半月形,弓弦在“咯吱咯吱”做響,只聽得一聲“放“字,三千支箭同時向對面射出,“颼颼颼颼”的淒厲風聲不斷,黑暗中又傳來一陣鬼哭狼嚎。射擊了兩輪以後,這列蛇族兵也放棄了陣地朝後面跑去,穿過第三陣弓箭兵陣型之間的空隙迅速到指定地列隊。而此時,第三陣的弓箭兵已經搭好了箭;再後二十米,第一陣撤下來的半獸人正在迅速地整隊,彎弓上箭。

這樣一次次周而復始,在城頭上看去,遠東軍的整個戰線正一層又一層地崩潰、散亂、混亂地後退,然後在後方組合形成新的陣線,多次的後退拉長了魔族的衝鋒的距離,戰術簡單卻有效,那不斷潰散又不斷生成的戰線就象厚厚的一疊吸水紙,每一張都飽滿地吸收了魔族軍人的鮮血。數百米的距離裡,魔族兵屍骸滿地。敵人永遠近在眼前卻不可觸摸,這讓魔族軍感到無力的挫折感。

但畢竟,魔族衝鋒的速度要遠高於遠東軍的“後撤”,陣型變幻十幾次後,他們終於逼到了陣前。布蘭一聲令下,弓箭兵全部從後排陣型的空隙間退下,出現在魔族軍面前的,是成千上萬整齊得如毛刷一般的長刺槍,槍尖全部向前。魔族兵則猙獰地狂叫:“瓦格拉!”(殺!)撲身上前。就象兩道同樣激烈的海浪開始碰撞,白刃戰開始了。一瞬間,成千上萬的軀體倒伏,成千上萬的鮮血飛濺,兩軍的交戰線上升起了一層薄薄的血霧。魔族軍攻勢如潮。

激戰持續了一個多鐘頭了,天色完全暗下來了,在那閃爍的星辰的下面,大地的各種族正在自相廝殺,土地上浸透了鮮血。

城頭上,紫川秀靜靜的站立,觀看着五里開外的魔族大營。在那分割天地的線條間,成千上萬的火光鋪滿了整個平原,與天空的星辰交相輝映,一眼望不到邊際。那是魔族大軍的隊列中的火把。魔族軍的主力仍舊按兵不動,這讓紫川秀感到憂慮。儘管前線各地段的指揮官們一再哀求增援,他堅決地拒絕了:預備隊要象刀子一樣用在最關鍵的地方,沒有把握一舉將魔族擊潰他絕不輕易出動。

“魔族軍衝擊的勢頭很猛!”從戰場回來的白川急速地說:“這是一支決死之師!該把預備隊派上去了,不然布蘭太吃力了!”

“不行!”紫川秀斬釘截鐵地說,他指點着遠處的火光:“還沒到預備隊出動的時候!與我們交戰的只是魔族的前鋒,他們的主力還按兵不動。”

“大人,就總戰力而然,我軍與魔族勢均力敵。如果我們先投入了預備隊,那他們的主力就不得不出動,否則就只有眼睜睜地看着前鋒軍被我們吃掉的了!”

紫川秀霍然警醒:“你說得對!要想勝利,必須逼出魔族的主力。”一直以來,紫川秀習慣於後發制人的作戰方式,不知不覺的,這形成了他的思維定勢了。被白川提醒,他立即醒悟過來:

“注意了:中央各步兵團前進,補充正面陣型的缺口,把突進來的魔族給我壓出去!

左翼部隊各團隊繞過戰場從左邊迂迴,發起反衝鋒,打掉敵人的右翼!

右翼部隊各團隊繞過戰場從右邊迂迴,進攻敵人的左翼!

以上命令,火速傳達,各部隊立即執行不得有誤!”

傳令兵飛快地奔下了城樓,跳上了戰馬向着預備軍集合的地域狂奔而去。與此同時,城頭上旗手舞動着火把,用旗語將命令通知地面指揮官,信號一連重複了三次。

“收到了!”右翼,看着城頭上火把舞動,布森將軍慢慢地挺直了胸膛。望向他身後山一般靜靜屹立的預備隊方陣,他狂暴地大吼:“是時候了,殺掉綠毛鬼!”

“萬歲!”三萬步兵揮舞着刺槍和砍刀,氣勢如虹。龐大的陣列開始移動,如海如潮。步兵們呼喝着“嘿黝嘿黝”的整齊號子,高舉着密密麻麻的標槍,步子越來越快,從行步變成了快步跑,越來越快,黑夜中,就如一塊巨石從山頂滾落,這座大山越出戰線,猶如漫天的烏雲,帶着可怕的壓力從陣地壓向魔族軍。

在陣地的左翼,遠遠奔來一員騎馬的傳令兵,手持着金色的小旗。他毫不停留地從團隊長德昆身邊一掠而過,只留下聲音在空氣中盪漾:“德昆閣下,光明王有令:立即進攻!”

“無比榮幸!”半獸人德昆啞着嗓子吼道,激動得滿面通紅。他回頭揮手:“弟兄們,殺!”

“殺!”上萬條粗壯的男聲在回答,漫天的鞭子揚起,無數的馬蹄捲起了灰褐色的巨大是風暴,蹄聲震撼如雷,馬刀在黑夜中閃爍的光芒亮成一片,騎兵軍團以凌厲的攻勢猛攻敵人的右翼側面,一路斬殺驚慌的魔族步兵,就如利斧劈木般切入敵陣。

與此同時,中路指揮官布蘭得到大批步兵的增援,穩住了陣腳,這位勇敢的半獸人指揮官毫不停頓地轉入了反攻。他高舉着軍旗站在了最前面。頓時,魔族前排的弓箭手都瞄準了他,一瞬間,他身中無數箭矢,撕心裂肺地大吼:“孩兒們,跟着我,跟着軍旗——衝啊!”

“衝啊!”各族士兵勇氣倍增,跟着他們的將領,奔騰向前。半獸人恐怖地咆哮着,一馬當先地殺入了魔族隊列,緊接着是沉默的龍人兵,矮人族裝備着大斧和鐮刀,也跟着洶涌撲進,最後是一排一排的蛇族弓箭手——蛇族體質孱弱,經不得肉搏,但他們夜視能力非常強,即使在這樣混亂的廝殺團裡也能準確地分辨出魔族的軍官,他們非常卑鄙地專門以軍官爲靶子:每倒下一個軍官,該地段的魔族兵立即失去指揮陷入混亂。特蘭的守軍還在不間斷地以投石、弓箭來殺傷魔族,支援步兵們。

魔族方陣的每一面都同時受到衝擊。德昆的騎兵狂暴地旋轉着,在方陣中衝開了無數缺口。一行行阻擋的步兵都被馬蹄踏爛,倒在地上不見。但同時,無數的刺槍也插進了馬腹,騎兵滾落馬下。受到三面強勢兵力的突擊,尤其是騎兵軍突然從左路切入,魔族軍攻勢立即被壓制、停頓下來。魔族兵儘管驍勇,但他們盡了最大能力還是抵抗不住遠東絕對的優勢兵力,滾滾人流猶如山洪海嘯般衝殺而來,抵抗不住這股強大的壓力,他們的陣線被壓制得步步後退,而遠東聯軍的三路大軍則步步前進,越戰越勇。魔族方陣被四面圍攻,被進攻部隊在一點點地將他們侵蝕、消滅,便如冰塊在陽光下消融。極右的那個方陣,暴露在外面,幾乎一經接觸便全部被消滅了。剩下的部隊縮小範圍,繼續應戰。

騎兵切入了魔族軍的中路,他們直奔大旗殺去。魔族兵殺起了蠻姓,不用軍官發號,他們自覺地就圍在金色獅子大旗下面集結,戰馬靠定戰馬,肩膀並着人肩膀,人羣圍得稠密無比,密密實實地護住大旗。

一瞬間,野蠻的廝殺開始了。刀捲了,槍折了,魔族兵赤手空拳地撲身上前,將半獸人的騎兵硬生生從馬背上拖下來,兩人在地上扭打着滾成一團,掐脖子、戳眼睛、撕頭髮、咬喉嚨,無論是遠東兵還是魔族兵,在這一刻,大家都變成了只爲本能生存的野獸。在馬羣的的呼嘯中,在滾滾煙塵中,到處都是恐怖、熾熱的鏖戰,武器格擋的鏗鏘聲、受傷者被馬羣踐踏發出可怕的慘叫、死者撲通地倒地。在兵馬激戰的旋渦中,在那飄揚的大旗下面,血流如渠。

魔族兵爆發出可怕的蠻姓,將進攻的騎兵硬生生打退了幾十步,隨即布森率領的步兵又從左面撲上來,布蘭也率領人馬衝破了前線隊列上前援助,進攻者再次對大旗完成合圍,包圍圈被壓縮得漸漸縮小,魔族人數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減少,眼看着不是這路就是那路的遠東軍即將奪取大旗了。突然,最靠近的魔族軍官刷地拿下了旗幟,擎起刀子就要將它砍碎。半獸人大叫:“不!不要!”“攔住他!打死他!”颼颼的尖銳風聲中,那個軍官瞬間被射成了刺蝟,又有兩個魔族兵撲上去,從他手中拿過旗幟要毀,一個半獸人兵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閃電般一刀劈倒了一個,血淋淋的大手一把抓住了旗幟,另一角卻被魔族兵拉住了。兩人互不相讓地搶奪起來,互相砍殺,寸步不退。頃刻間倆人都是遍體鱗傷,鮮血噴涌,但誰都不肯退讓,誰都不肯放手!這是勇士對勇士的廝殺,千萬條血淋淋的嗓子在同聲吼叫助威:

“奪旗!奪旗!”、

“瓦格拉!瓦格拉!”聲勢驚天動地。

星光下的廣闊平原,近十萬大軍在縱橫衝撞,無數的旗幟在起伏跌蕩,軍隊前進排山倒海。風吹雲舞,軍旗在頭頂獵獵作響,紫川秀靜靜站立,眼中象燃着兩團火。

俯視大地令他有了種凌駕萬物的錯覺,彷彿大地就是自己的棋盤,那無數的兵馬就是自己手中的棋子,整個戰爭不過自己遊戲的棋局罷了。自己一聲令下,成千上萬的人便遵照這個命令行動,他們集結、衝鋒、廝殺、流血、死亡,無論是敵方還是我方,他們憎恨和熱愛的對象都是自己,正在下方的幾十萬人,他們生與死,千萬個家庭幸福與災難,整個國家的氣運,大地的興衰,全部由於自己轉瞬而過的念頭。

一瞬間,紫川秀明白了爲什麼歷代的君王總喜歡把自己稱呼爲“神之子”,這樣的力量,確實只有神可以媲美。可是爲什麼,自己能控制上百萬人的命運,卻惟獨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自己能把握千萬人的幸福,卻無法給自己帶來幸福?他低垂下腦袋,陷入了莫名的沉思中。

突然,樓道上響起了騰騰的腳步聲,門口出現了白川的身影。她喘着氣叫道:“大人——魔族大營——大營,是空的!羅斯跑了!”

紫川秀驚呼出聲:“什麼!”

白川喘息了一陣,斷斷續續地把話說清楚了:她率領的一團騎兵揣入了敵營地,沒有遇到任何有組織的抵抗,魔族營地裡空蕩蕩的,只剩下失去戰鬥力的魔族傷兵在。

紫川秀一把抓住了白川的肩頭,指着遠處那漫山遍野的火把:“那是怎麼回事?”

“大人,我們上當了!那些火把全部是插在地上,由那些魔族傷兵在維護!羅斯的主力——天一黑下來,進攻剛開始,他們就全部撤走了!”

紫川秀鬆開了白川,不怒反笑。他喃喃自語:“好狠!羅斯,你真夠狠!”

至此,魔族軍的意圖已完全暴露:爲了掩護主力撤退,魔族拋棄了衝鋒的部隊和傷殘的士兵,趁遠東聯軍把注意力集中到敢死隊時候,他們的主力卻藉着夜幕掩護偷偷摸摸地跑了!

“爲了活命,拋下了兩萬多在前線廝殺的弟兄!這種行徑,我實在難以苟同!”紫川秀憤怒地說:“這場屠戮,沒必要再繼續下去了!白川,把消息公佈出去,向魔族軍喊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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