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氏瞧着牧碧微怎麼瞧都不順眼,自然不肯叫她這樣輕易的脫了身,正要親自開口斥了她的脫身之語,旁邊已經只有幾步的梅花林裡卻忽然傳來了一陣笑聲,但見兩個綵衣宮女各自懷抱了幾枝開得好的梅枝挽着手出來,乍見到歐陽氏一行人,都吃了一驚,連忙鬆開手行禮。
這麼一打岔,歐陽氏那到了嘴邊的訓斥頓時下意識的收住——眉宇中帶上一絲惱怒,方纔幫着桃葉的腔的那名德陽宮宮女搶先斥道:“你們是哪位宮妃身邊的侍者?怎不見昭訓娘娘在此,誰準你們這樣肆意笑鬧,驚擾了昭訓娘娘!”
平樂宮的主位姜氏雖然和歐陽氏同爲九嬪之一,卻只是下嬪順華之位,主位爲順華,這平樂宮中所有人的位份當然都不及昭訓,因此這宮女問得很不客氣。
那兩名綵衣宮女都不過十三四歲,正是才進宮沒多久的樣子,被她這樣氣勢洶洶的一問,頓時露出怯色,其中一人小聲道:“奴婢們是承仙殿姜順華身邊伺候的,順華娘娘正在林中賞梅,所以挑了些梅枝着奴婢們先送回承仙殿中插瓶,不想昭訓娘娘與容華娘娘在此,還望兩位娘娘饒恕!”
旁邊何氏早就認出了是平樂宮主位殿裡的宮女,昭訓歐陽氏不懼姜順華,可她雖然冊了妃,但一時間還沒搬出平樂宮,再加上位份也不及姜氏,自然不肯貿然得罪姜氏的人,這會便含笑道:“歐陽姐姐,妹妹瞧她們也不是故意的,倒是沒想到順華娘娘也正在林中,便叫她們回承仙殿裡去罷。”
歐陽氏厭惡的看了她們一眼,對自己的宮女點了下頭,那宮女會意,對那兩名綵衣宮女喝道:“娘娘心慈,饒了你們這遭,下回可不許這樣沒規矩!”
“奴婢謝兩位娘娘!”那兩名綵衣宮女如蒙大赦,行了禮便挨着旁邊小徑離開。
聽到姜順華就在梅林裡還沒走,邵氏便對歐陽氏使了個眼色——這姜順華,雖然不似唐隆徽那樣與孫貴嬪是微末之交,但出身也高貴不到哪裡去——她本是某位命婦的貼身使女,結果高太后爲姬深擇高門嫡女爲後時,那位命婦奉詔帶了自己的女兒到甘泉宮給高太后先過目,途中恰好遇見了姬深去給高太后請安——當然,高太后的本意,自然是想叫姬深也先在自己劃好的範圍裡挑一個喜歡的皇后或高位妃嬪,結果姬深沒瞧中那命婦的女兒,倒是對低眉順眼侍立在那命婦身後的使女留了意。
請了安後,姬深說了幾句話就告退,而那命婦也向高太后請退後,帶着女兒侍者才走到甘泉宮外,就被阮文儀攔住,笑着說要換個人給她們引路,那命婦原本還以爲是引路的小內侍另有差遣,卻不想點了頭後阮文儀卻吩咐身邊一個宮女站到了那使女的位置——這意思哪裡還不明白?
捧在手心上的女郎還不如一個端茶倒水的使女,那一家的心情可想而知!
因此高太后知道後雖然甚爲惱怒,卻也吩咐上上下下都守緊了嘴,不許泄露姜順華從前到底是誰家使女,免得那家女郎將來擡不起頭來。
由此姜順華雖然與孫、唐並未特意走近,但在歐陽氏這等世家或官家出身的妃嬪眼裡究竟也是鄙夷與厭棄的,這會聽到了她在裡面,邵氏自然擔心旁生枝節,不免想着最好謹慎一些。
歐陽氏皺了一皺眉,她一向自詡書香門第出身,對於一切起於卑微,或者如同牧碧微這樣雖然原本的身份嬌貴,但入了宮卻卑微的人總有一種排斥感,姜順華自然也不例外。
不過這位姜順華與這宮裡大部分出身卑微的宮妃不同,大約是因爲她從前雖然是奴婢,但也是大家子裡的奴婢,倒是應了坊間那句“寧娶大家婢,不要小家女”的話兒,姜順華的性格沉靜,不喜多言多語,就是因爲姬深當初堅持立孫貴嬪爲後而對所有非官宦人家嫡女的宮妃深以爲厭的高太后,對她也難挑出什麼理兒來——到底,她當初是在甘泉宮裡被姬深自己看中的,當着高太后與她故主之面,姜順華若是主動勾引姬深,這兩位難道是傻子麼?
用坊間的話來說,這是姜順華自己有娘娘命,若非她是個老實忠心的,當初那位命婦既然有資格送女兒進宮先給太后過目,難不成就沒有旁的使女伺候了?可見姬深要使女不要人家掌上明珠,此事卻怨不得姜氏。
姜氏這兩年在宮裡一向守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則,從不主動招惹是非,自從高太后停了妃嬪覲見後,她連平樂宮都不怎麼出,早先姬深對她頗爲寵愛時也不見她有什麼驕矜之色,見着了位份比自己高的,不論是左昭儀還是孫貴嬪都謹守禮儀,後來姬深移情別戀,寵上了唐氏時,她也不見着急與嫉妒,但若是踩到了她——她也不是個只會挨着不還手的人。
因她不主動爭寵,位份又不低,各宮摸清了她的底細後,輕易也不和她爲難。
但姜氏到底是平樂宮裡的主位,今日何容華請了歐陽昭訓過來一搭一唱的對付牧碧微,雖然看着與姜氏無關,可既然是選在了平樂宮中,一旦事情鬧了出來,姜氏少不得要擔一個治宮無方的罪名。這一年來姜氏寵愛平平,一個月裡姬深也不過想起她一兩回來,宮裡頭還有何氏這樣一個炙手可熱的寵妃住着,她卻依舊穩穩的做着主位——怎麼說也曾是命婦信任的心腹,世家官宦後院裡的手段,這一位也算是內行了。
就看方纔何氏出面圓場,也曉得姜氏不是個輕易能被得罪的。
這會歐陽氏接了邵氏的眼色,也明白她的意思,奈何事情是牧碧微挑起,收場的也是她——再想一想方纔邵氏否認自己說過議論前朝政事的話後,幾個侍者搶着接話證明,牧碧微卻那樣輕輕巧巧一句,合着自己堂堂上嬪並這些人在這兒竟是給她耍來耍去的玩嗎?
就這麼放過了牧碧微,歐陽氏想想都按捺不住心火!
因此眼珠轉了一轉,對邵氏吩咐道:“本宮看方纔姜順華殿裡的宮女懷中所抱梅枝甚好,一會折些送到德陽殿去倒也不錯。”
邵氏乃是她的陪嫁,如何不知歐陽氏這麼說的用意,當下心領神會道:“只是看那兩名宮女懷中所抱梅枝不少,怕是這會開得好的都已經被姜順華先挑盡了,那些差的娘娘卻是看不上的。”
何氏到這會才接話,含笑道:“順華娘娘是妹妹的主位呢,她的性.子妹妹曉得的,左右人就在裡面,莫如歐陽姐姐在這兒略等一等,妹妹進去與順華娘娘說一說,請順華娘娘讓幾枝出來?”
“瞧何妹妹這小氣的。”歐陽氏振了振身上裘衣,淡笑着道,“幾枝梅花罷了,還要巴巴的去承仙殿裡拿,叫人曉得了還當本宮與那等眼皮子淺的東西一般呢!何況邵氏說的也過了頭,本宮看方纔過去的那兩個宮女,年紀不大,身量未足,她們能夠折到的花枝,又有多高呢?就是姜順華將人把這梅花林裡挑遍了,除非搬了梯子來,那些高處開得好的怕也折不到。”
何氏爲難道:“梯子這等物事怕是內司纔有呢!”
“容華娘娘卻是糊塗了。”邵氏在旁笑着道,“咱們娘娘方纔還誇了牧青衣身手了得……聞說牧將軍與牧小將軍在邊關都是以一當百的人物,何況區區折幾枝梅花,又怎麼爲難得了牧青衣?”
說着邵氏儼然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和和氣氣、親親熱熱的轉向了牧碧微道,“不知可否勞煩牧青衣爲咱們娘娘折上幾枝高處的梅花?青衣請放心,知道高枝不易攀,青衣如今身上穿的披風、拿的手爐,外袍這些定然都是礙事的,李子,還不快快上前幫助青衣卸了這些累贅,好叫青衣能夠專心攀枝?”
那先前接過話的德陽宮宮女抿嘴一笑,上前道:“牧青衣請放心,奴婢定然將你的東西看得好好的,等青衣替咱們娘娘折夠了梅枝,奴婢一定一件不少、完完整整的把東西還給青衣!”
疊翠捏了捏拳,也走上前道:“李子姐姐,奴婢如今就是跟着伺候青衣的,青衣的東西還是奴婢拿着罷,怎麼敢勞動昭訓娘娘的身邊人呢?”
她正要搶先接過牧碧微手裡的手爐,李子卻挑眉一笑,忽然沉了臉色道:“你是個什麼東西?既知我是昭訓娘娘身邊人,就該曉得我既然開了口,哪裡有你說話的地方?所謂上下尊卑、禮儀廉恥,你竟是一點兒都不懂得麼!”眼神輕蔑的掃過她面容,忽地一笑,“哦,我倒是想起來了,早先你就是個不知道規矩的,怎麼這些日子下來方賢人瑣事纏身無暇教導你,你倒是越發的沒規沒矩了,長此以往也不怕丟了你們主子的臉,還是覺得你們主子不在乎?”
疊翠面色一白,露出一絲羞怒,卻顧忌着歐陽氏冷冷的看着、何氏笑盈盈的望着,到底不敢如何,低了頭沒敢出聲。
李子面有得意之色,轉而對牧碧微笑着道:“牧青衣,你的這個奴婢太不知道規矩,也不看看咱們娘娘說了話後,連牧青衣你都不敢反駁,她又算什麼東西,居然還想着多嘴多舌,我代你教訓她幾句,青衣可不要往心裡去!”
牧碧微盯着李子看了片刻,忽地一笑,徑自將手爐往她手裡一塞,解了披風,露出裡面的一身薄薄夾衣,任憑朔風呼號掀起袍角,展袖道:“奴婢不想今兒需要折梅枝,外袍之內可就是中衣了,昭訓娘娘瞧一瞧,就這樣可夠利索了?”
歐陽氏與何氏對望了一眼,輕哼道:“牧青衣不愧是習武之人,果然身子好,那麼你就儘量多折一些罷!”
“不是奴婢身子好,而是奴婢以爲賞梅只是在綺蘭殿裡看一看插了瓶的梅枝呢。”一陣寒風夾着碎雪吹過,牧碧微飛快的蹙了下眉又展開,勉強冷笑着道,“若是早就曉得娘娘喜歡梅枝插瓶,奴婢就知道今兒該穿什麼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