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公子留深果然出城祭祀。
陸長卿在城中已經悄悄住了些日子, 到了約定那天被紀蕭的人接應,混進了宮中。這個法子危險卻也無奈。鳳岐被公子留深暗地裡下令軟禁,阿蕭連那殿門都進不去, 更遑論將他偷送出去。而把陸長卿偷送進宮則容易一些, 雖有引狼入室之嫌, 但大內畢竟護衛森嚴, 且她要陸長卿空手孤身進來, 反倒是陸長卿的處境更爲危險。
陸長卿自然也明白這一層利害,聽了紀蕭的要求,沒有猶豫便同意了。到並非他膽大包天或是深信紀蕭, 只是因爲他知道這是救鳳岐唯一的法子。
穿着寺人的衣服,端着藥碗的托盤, 他深埋着頭, 走近了昏暗的殿中。
一股甜膩糜爛的香氣撲鼻而來, 其中又夾雜着明顯的血腥味兒。
陸長卿眼睛適應着黑暗,一時找不見人。他耽擱了片刻, 終於在角落看見一團東西。
他竭力控制着情緒,快步走過去,把托盤丟在一旁,一把扶住鳳岐的雙肩。
男人的銀髮許久未打理,已經纏繞到腳踝。他病骨支離, 臉色慘白, 只一雙鳳眸閃爍着病態的光。
“阿蠻啊, 你來了?你肚餓不餓?我讓人給你拿飯……哎, 怎麼沒有下人, 阿蠻要吃飯……”
陸長卿知道他病了,卻沒想到是這麼個情景。他根本控制不住, 剎那間淚如雨下,“噓,小聲一些,鳳岐……我不餓……我不餓……”
他摟着他瘦削的肩膀,撫摸着他頭,既想用力抱住,又怕一用力就折斷他的骨頭。
鳳岐推開他,笑了,“阿蠻怎麼了,像個小孩子似的。”
他這一笑,病容掃去了許多,那神色透露着陸長卿最熟悉的狡黠和風趣。然而看他不通世事徒然自樂的樣子,陸長卿的心都碎了。
他知道現在絕不是耳鬢廝磨的時候,強壓了心緒,對鳳岐解釋,“鳳岐,你盤膝坐到我跟前來,背對着我,對,就是這樣子……”
“阿蠻,你要做什麼呀?”鳳岐嘻嘻笑着。
“一會千萬不要動,不然我就要死了。”陸長卿嚇唬他。
鳳岐聽了渾身肌肉都繃緊了,一點也不敢動彈。“阿蠻,你別說死,我害怕……”
陸長卿不再說話,暗自運功,將雙手抵在鳳岐背上,真氣源源不斷輸注進去,遊走在他的經脈之中。
公羊喜當初並非沒有解毒的藥方,只是鳳岐身體太差,解毒的方子卻是以毒攻毒,他服用了反倒死得快。於是他琢磨出了一種間接的法子:先讓一個內力深厚之人服用一個月解□□方,然後傳功給鳳岐。毒已入骨,單靠內力是逼不出來的;五穀之精升而爲氣,這藥方的精華自然也融入了真氣之中,故而唯有合瞭解藥的傳功方可奏效。
公羊喜說普天之下只有陸長卿能救鳳岐,並非妄言,一則這解藥本身也含毒性,服用傷及臟腑;二則傳功之人必要內力深厚,而內力深厚之人卻大多看重自己一身功夫,失去內力便自認是廢人。如此算來,除了願意陪這國師跳崖的慶侯,還有哪一個能救他呢。
傳功的過程很安靜,只在最後的一炷香功夫,門外傳來了動靜。
鳳岐睜看眼,瞟了眼門,“我聽到留深的聲音了。”
“哦,他回來了?”陸長卿額頭滿是豆大的汗珠,心中更是憂慮,卻因不願嚇到鳳岐,所以平靜地迴應了他。
他心中轉過許多念頭:公子留深若是出城祭祀當日絕不會回來,難道紀蕭出賣了他?利用完他救鳳岐,就置他於死地,倒也說得通。
陸長卿來之前不是沒考慮過這些,只不過他當真沒別的法子。
他是一定要救鳳岐的,死都要救的。旁的,只能先放一邊了。
內力全失,手無寸鐵,被圍在這殿中,其實倒也不在他意料之外。
“陸長卿,你倒是有膽量。”公子留深的聲音更清晰了。
“阿蠻……”鳳岐擔憂地回頭。
“沒事,還差一點,鳳岐你別動。”陸長卿柔聲安撫。他心底奇怪,公子留深既然知道他失了內力,爲何不直接殺進來。
而下一刻他這困惑就被解答了,阿蕭的聲音傳了進來:“陸長卿修了魔教的內功,現在功夫了得。若是魯莽闖入,不但擒不住他,還容易被他傷了。”
如此聽起來,阿蕭還在幫他遮掩,倒是沒出賣他。那麼,恐怕是公子留深早已知曉這行動。他沒有印象中那麼愚鈍,陸長卿心想。
“送夫人回去!”只聽殿外公子留深咬牙切齒,“弓箭手包圍!”
陸長卿終於傳完了功,整個人虛脫地躺倒在地,居然連手指都難以動彈。鳳岐不明就裡,捧着他的腦袋,擦拭他額頭的汗,喃喃道:“阿蠻,你怎麼了?阿蠻,你臉色好差,我可憐的阿蠻……”
陸長卿枕在鳳岐的膝頭,倒想起當年他在獄裡也是這樣枕着鳳岐的腿,問他肯不肯放自己走。那時候鳳岐說,他的選擇無愧天下,絕不後悔。
當時恨得他兩眼發黑,好個絕不後悔啊,如今呢鳳岐?我再問你,你後不後悔?
陸長卿勉力擡起手,溫柔地撫摸着鳳岐消瘦的臉頰。鳳岐被他弄得癢了,抿嘴笑起來。
須臾陸長卿又聽得殿外一陣嘈雜,侍衛在殿周堆滿了柴火。陸長卿心一沉,沒料到公子留深如此心狠,連鳳岐的命都不顧了。
他深深凝望鳳岐,低聲道:“親我一下。”
鳳岐笑笑,低下頭,乾燥卻溫暖的脣貼上了陸長卿的脣。
那個明媚的午後,他一身華服,手捧花冠,妝容精緻,渾身香氣地迎面走來,既清美高貴,又帶着俗世的豔麗。他笑眯眯的牽起自己的手,親切地詢問他是哪家的孩子。從那一天起,這個人就成了他二十年的心魔。
“沒有你就沒有我。”陸長卿輕聲道,“鳳岐,我已經知道了,我是沒法不愛你的。”
他站起身,步履有些蹣跚,卻徑直走到門口,一把推開了殿門。
火還沒有點起,無數弓箭手瞄準了他,只能公子留深一聲令下。
公子留深不知道他的狀況,萬分謹慎地注視着他。陸長卿道:“我出來了,要殺要剮你隨意吧。不要點火,鳳岐在裡面。”
公子留深暗自舒了口氣,這個結局他更滿意,畢竟殺死鳳岐無論從感情上還是理智上都是不合適的。
“阿蠻……”鳳岐四肢着地從殿中隨行出來,茫然地看着一干弓箭手,目光定在公子留深身上。
“你……你要殺阿蠻?”鳳岐失聲道,不顧狼狽地爬了過去。
“國師,你莫要如此不顧身份。”公子留深見他竟大庭廣衆之下爬過來,皺着眉頭責怪。
鳳岐已經到了公子留深腳邊,挑起眉頭,“別殺阿蠻,他那麼小。”
“鳳岐,別求他。”陸長卿知道自己必定要死,倒是淡然無畏,只是心疼鳳岐。
公子留深不願敷衍鳳岐這些瘋話,想叫人將他拉走,卻剛說了半句“來人……”就驟然喉嚨一緊說不出一個字了。
他睜大了眼,萬分錯愕地看着忽然站起身扼住他喉嚨的鳳岐。這一刻他想起了自己說過的話——每次以爲你已經油盡燈枯,下一刻就見你精神抖擻地站起來。
你不是瘸了麼!公子留深想嘶吼,卻偏偏發不出聲音。
鳳岐離開公羊喜那裡時,便已經能慢慢走路了。只不過幽居在這殿中,並沒有什麼需要走路的時候。
鳳岐瞳孔縮起,目光異常的瘋癲和尖刻,他冷冷道:“你敢殺我的阿蠻,我就殺了你!”
沒有人懷疑他只是威脅,因爲所有人都知道他曾親手把劍捅進犬戎主的心窩。這個男人就算被關在籠子裡也不會變成金絲雀,因爲他從裡到外都是一隻猛禽。
陸長卿心驚地注視着這場鉅變。他心底知道鳳岐真是瘋得徹底了,因爲但凡他還保有一絲理智,都絕不會傷大周天子一毫。
公子留深卻並不那麼瞭解鳳岐,他看不出他是真瘋還是裝瘋,但喘不過氣的強烈瀕死感讓他畏懼了。“放陸長卿走。”他終於妥協。
陸長卿望着鳳岐搖頭,“要走一起走。”
鳳岐目光黯了黯,隨即道:“好。”
他就這麼脅迫着公子留深,在一干弓箭手的包圍下,步履蹣跚地走出宮。離開王宮,再離開京城,一直逃出洛陽十里,鳳岐才放了公子留深。
公子留深震驚而仇恨地逼視着他。
“國師,寡人小瞧你了。”他一字一頓道。
鳳岐垂眸一笑。
陸長卿死裡逃生,一路馬車疾行,直到累得那馬癱軟在地,鳳岐也支撐不住時,他才落腳休息。
荒野之中,漫天星斗。四下秋蟲唧唧,草木的味道沁人心脾。鳳岐銀白的長髮宛若蒼涼月華,傾瀉漫漾開來。
傳聞鳳凰非梧桐不棲,非澧泉不飲,既非玲瓏巧雀,焉可置於籠中令人耳目近玩。
陸長卿靜靜端詳着他,既不願天亮,卻又恨不得立馬天亮,好能帶着他遠走高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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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有輕微修改,因爲V章不讓減少字數,不得不佔一些字數,非常抱歉,我真的也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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