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離樂

天氣漸寒, 傍晚時分竟紛紛揚揚下起雪來,滿園飄絮,皎若梨花。

當禁止出行的警報聲再次響徹黑主學園的時候, 司隱和雲歸雙雙帶着武器衝出了1527。

臨行前雲歸似是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幢曾居住過無數日夜的小木屋, 被司隱問起也只是溫和一笑, 什麼原因也沒提及。

也許此次一去再也回不來了呢, 他早已有所覺悟, 自己的哥哥到底瘋狂到何種程度,即使不親眼見到,也完全能夠想像出來。

說了多少遍的彼此了斷, 倘若再等不到結果,他也真是白活了。

不爲任何, 只爲對得起死去的父母, 和自己始終在堅持的信仰。

掌心握緊的刀柄溫度微涼, 司隱回攏手指,長髮隨奔跑動作在風中飛揚如撕裂的錦帛, 直至看到了樹林外的夜間部一行人,當然,還有黑主優姬。

早園琉佳正頗不耐煩地阻止着優姬要前往同玖蘭李土戰鬥的念頭,而從優姬執拗的表情來看,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能勸得住的。

“誒, 是綾瀨司隱。”藍堂英轉身看向這邊, “果然來了啊!”

架院曉沉聲道:“綾瀨, 理事長說過你可以信任, 那麼……身爲共同作戰的隊友, 拜託了!”

“我來也不是因爲黑主灰閻的委託,更不是爲了這座學園, 無需刻意使用‘隊友’這一稱呼。”司隱平靜道,“你們要做什麼儘管去做就好,要保護優姬去哪裡也無所謂,我只聲明一點,如果她這次再敢莫名其妙捲進來,我直接一刀做掉她,絕不手軟。”

然後再也沒給他們回覆的機會,提着櫻吹雪揚長而去,權當從未結識過。

無論對方貴賤善惡,是非對錯,但凡無法產生認同感,便成爲不了前行的同伴,這是她慣常的處事準則,也是她少見的任性和自我的一面。

不過從來都沒打算更改哪怕一分一毫。

“一條去了元老院,英,你馬上和星煉去協助後面出口的支葵和莉磨。”架院曉沉着看向早園琉佳,“琉佳,你我將優姬護送到宿舍長身邊,如何?”

縱然早園琉佳認爲讓優姬留在安全的地方不要出來才最穩妥,卻礙於玖蘭樞的命令,也沒有更好的勸說方法,只得應允。

“但是把前門交給綾瀨司隱和淺見雲歸,真的可靠嗎?”

“理事長和樞大人都說過,只要綾瀨參戰了,就不會出現逃避狀況,更何況,沒有誰比她更想對決淺見南汜了。”

可以想見,即將面臨的是一場殘酷的戰局。

……雲歸在教學樓臺階下停住了腳步。

不遠處,無數LevelE所排成的攻擊隊伍正神情猙獰蓄勢待發,淺見南汜兵分兩路同時入侵,自己則守在前門應戰。

這大概是兄弟間僅存的一點默契了,雖然並不值得慶幸。

“呵,我就知道你會來的,雲歸。”南汜被LevelE如衆星捧月般簇擁在中間,意味深長地強調着,“縱使明白是死路一條,也還是固執地要來見我呢。”

雲歸冷聲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也不能活下來。”

“太天真了,你永遠也戰勝不了我,因爲我是你哥哥,是雙生子中註定強大的那一個。”經南汜擡手示意後,那些吸血鬼居然全部舉起了和他所用一模一樣的銀弩,□□寒光閃爍,可以想見,已經全數淬了禁藥,“這些是我最精尖的試驗品,感覺怎麼樣,親愛的弟弟?”

“你不妨試試。”

“那麼來吧!我不介意讓你愚蠢的人生更悲哀一些。”

雲歸默然抽出了腰間銀鎖,不閃不避迎上對方挑釁的目光。

樣貌相仿的兩個人,天差地別的氣場。

“去吧,完成你要做的事。”司隱拔刀出鞘,眸色沉靜如水,“我替你擋住那些礙事的傢伙。”

四目相對,一切盡在不言中。

他展顏一笑,轉而頭也不回地衝向南汜,後者悍然接招,而LevelE大軍也在同一時刻化作洶涌潮水,包圍了司隱所處的方寸之地。

聖祭光芒蔓延開去那一瞬絢爛無比。

不得不承認,這批LevelE的頑強程度遠超司隱預期,先不提化作天羅地網席捲而來的□□,單是其身體素質,她發現只要不把它們的腦袋砍下來,根本不足以致命——淺見南汜究竟研究出了些什麼怪物!

但也正在這時,她轉頭看到了趕來現場持槍殺敵的夜刈十牙。

“別露出那樣的眼神,綾瀨,我要守護黑主學園的學生們,這也是之前向灰閻保證過的。”

“我並沒有很意外,夜刈先生。”她反手一刀,將妄想從背後偷襲的吸血鬼攔腰斬斷,從容應道,“你要履行身爲教師的使命,我要幫助自己在意的人,既然最終目的是相同的,那就無需多言,全力清掃就好了。”

“說得有理。”……

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終被夜色吞沒,風驟起,雪還在下,幾乎遮迷了視線。

面對這樣一羣不合常理的強化軍團,那數量越過心理所能承受的底線,即使是最優秀的吸血鬼獵人,也應付不了近乎變態的車輪戰。

LevelE似乎永遠也除不乾淨,仍舊在成羣結隊朝這裡撲來,空洞的雙眼與鋒利的獠牙,叫人簡直能夠想像出它們磨牙吮血的殘忍模樣,若留了後患,還不知要有多少無辜人類白白受害,淪爲野獸的晚餐。

它們罪孽深重,把它們製造出來的人,更加不可饒恕。

夜刈十牙沉聲道:“夜間部成員都攔在後門出口,想必也很吃力。”

“你想去幫他們也無所謂,這有我就夠了。”司隱額上已然見汗,語氣卻不曾鬆動半分,她低頭看向締空指環,僅是片刻遲疑,則將其靠近了櫻吹雪的刀刃,“我沒義務顧及你的安全,再不退得遠一點,待會兒很可能會被誤傷。”

連告誡的話語都講得像問候般自然。

締空的七種攻擊能力分別對應着七種天氣元素,但迄今爲止,她也只嘗試過嵐之力量而已。

白蘭說過,同時動用兩種以上的元素可能會使身體超負荷,她尚沒有那種可以無限制開啓的優越屬性。

然而,凡事都不是絕對的。

她不能給這些絆腳石般的存在任何機會,讓它們再去妨礙雲歸。

“七宗召喚,大空——嵐!”

四面空氣的波動頻率愈發劇烈,直至形成猛烈漩渦將全體LevelE都包裹在內,腳下磚石塌陷爆裂,碎末飛濺,一時間彷彿天旋地轉,湮沒了視線範圍內的全部光亮。

轟鳴聲震耳欲聾。

刀身燃起赤橙雙色的火焰,灼燒的觸感自最前方的LevelE開始傳遞,以燎原之勢迅速圍攏了所有吸血鬼,火牆拔地而起,罡風如刃撕扯着它們的身體,然後隨着司隱的一聲令下,將其盡數化爲飛灰溢散開去。

是具有大規模殺傷性的、不折不扣的必勝一擊。

……雖然後遺症的限制也很強烈。

結界崩潰,周圍環境又恢復成了原始狀態,司隱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眸底清晰倒映出南汜和雲歸激戰的場景。

雲歸手中的鎖鏈化作狂風驟雨,隨着主人的孤注一擲的意志,招招攻向對方要害,那種近乎拼命的強度,縱然是南汜,要招架也難免覺得吃力。

“哦?居然把我的試驗品都毀掉了,你還真是找了個好幫手呢。”南汜打量着手臂上被鎖鏈拖出的道道血痕,笑得陰冷而狂妄,“不愧是淺見家族的後代,連垂死掙扎都如此令人滿意——看來我也是時候拿出些誠意了。”

他朝懷中探出,再取出時,掌心赫然躺着一個透明的玻璃瓶,裡面的液體鮮紅如血。

司隱彷彿意識到了什麼,但苦於身體脫力無法動彈,連忙高聲提醒:“雲歸!快阻止他!”

雲歸當然也知道奇怪的嚴重性,然而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只好眼睜睜看着南汜將藥水一飲而盡。

“沒想到吧?既然是這麼好的藥效,我怎麼能不額外給自己調製一瓶呢?”

是最初形式的禁藥,可以通過縮短生命而大幅度提升實力的效果,南汜不擔心少活十幾年,對他來講,在這裡終結自己的全部目標,隨後回返,根據與元老院的秘密協議繼承獵人協會,若得到那樣的結果,犧牲一些代價也是值得的。

服藥後產生的爆發力是平時狀態的數倍,如泰山壓頂般的威懾感迎面而至,導致雲歸甚至來不及躲避就被一拳擊飛出去,重重摔在司隱面前。

“瞭解什麼纔是懸殊了嗎,雲歸?”南汜得意忘形地哈哈大笑,“你這輩子都只能被我踩在腳下,永遠都別想贏過我!失敗者除了去死的權利,再無其他!”

眼看着新一輪的衝擊又來,絲毫不給人喘息的時機,司隱喚出聖祭光罩,將那些多如牛毛的□□紛紛隔離。

但也只是維持一瞬間而已。

“抱歉,我暫時支撐不了那麼久了。”

“這又不怪你,說什麼傻話。”雲歸猛地咳了一口血,眸色逐漸變深,脣畔掠過的笑意卻格外溫柔,“司隱,還記得我們的約定麼?”

她驀然睜大了眼睛:“你要做什麼?”

“做早就該做的事,也是如今唯一能做的事。”他輕聲道,“千萬別忘了,你是不會騙我的,對吧?”

如果放任自己墮落成LevelE,或許還有希望制住南汜,畢竟他體內還流淌着她與緋櫻閒的血。

不盡早下決定的話,說不準自己和她都要葬送在南汜手裡,有些捨棄,原本就是必須的。

他們是兄弟,也是仇人,但縱然是這樣,他也依舊渴望用自己的力量解決對方,在此最終的戰場,親手了結雙生血脈的維繫。

血色入瞳,殺氣縱橫。

司隱本能地想要拉住他,卻只堪堪觸碰到他飛揚的衣角,隨即便任其從指間滑落。

灰色瞳仁如同被大雪盪滌過的幽寂天空,身下雪水滲透衣料徹骨寒涼,也仍舊抵不過滿心充斥的焦灼和絕望。她聲線顫抖着說不出一句話,視線卻分外清明,直看到雲歸發了瘋一般衝向南汜,任憑南汜的□□穿透自己身體帶起大片血霧,動作竟絲毫不曾停滯,將鎖鏈狠狠纏上了對方頸部要害。

兄弟倆同時跌落地面,南汜的頸動脈被鎖鏈的鉤刺勒斷,鮮血染透了半邊衣襟,他笑得有些神經質,定定盯着雲歸啞聲道:“想和哥哥……一起下地獄麼?”

可雲歸已經神智迷亂無法回答他了,血液的香味刺激LevelE的獵食本能,前者低下頭去,張開獠牙吸乾了他的血。

“雲歸啊,你還真是……固執……”

扭曲的笑容凝固在臉上,眼簾沒有合攏,還殘留着不甘心的沉鬱光影。

那即是故事的最後結局,雙生子的詛咒從千年以前便無可避免,但如今,生來就被放棄的一方,卻用極端而悲哀的方式,終結了彼此的命運。

槍聲驟起,又出乎意料被櫻吹雪的刀鞘攔截。

戰鬥接近尾聲,爲了配合玖蘭樞殺掉玖蘭李土,錐生零也着實傷得不輕,他提着血薔薇之槍立於原地,默然看着那道紫色十字光芒消失在風中。

“綾瀨,你救不了他了。”

既已徹底變成了LevelE,便意味着回天乏術,再無挽回的可能性。

“我曉得。”司隱站不起來,只能咬緊牙關,跪着朝雲歸的方向一步一步挪過去,全身像散了架般疼痛,她低下頭,語氣卻平靜得近乎異樣,“但即使如此,你們也不許碰他。”

“你……”

“我親自動手。”

錐生零怔然。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情,就像當初自己拜託優姬的那樣,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心愛之人的手裡。

不願再懷着所剩無幾的自尊踐踏信仰,無謂地苟活下去。

然而……那對生者來講,又有多麼殘忍。

雲歸鬆開早已停止呼吸的南汜,面容森冷地轉過頭來,那雙眼睛色澤混沌,再不復曾經的清澈溫暖。

他以手撐地,猛然縱身一躍向她撲來,那段咫尺距離,恍如被時間拉出了長長的刻度,直至靜止。

櫻吹雪的鋒刃利用強大慣性,不偏不倚刺穿了他的心臟,司隱一手握着刀柄,另一隻手將他摟在懷裡,鮮血浸透了她雪白的制服外套,溫度灼熱,像是氤氳開刺目的薔薇花。

——“如果我當真徹底墮爲了LevelE,到那時候,希望你能親手給我解脫。”

——“我答應你。”

那是她給過他的承諾,怎麼能夠食言呢?

“雲歸,做得很好。”

話未說完,眼淚已然無聲淌落。

像是視如生命的珍寶,最後卻要由自己親手毀掉。

在無限接近死亡的此刻,雲歸居然奇蹟般清醒了一瞬,他伏在她肩頭,低低嘆息一聲,修長手指緩慢撫過她如墨黑髮,依依不捨。

“司隱。”他輕聲低喃着,“如果……”

如果什麼呢?卻再沒有了下文。

如果他比Giotto先遇到她,如果他能成爲更加優秀而有擔當的男人,是不是就能讓她愛上自己,從而不致擦身而過。

可這世間哪有假設,哪裡會給人重來的機會。

他心知這份感情卑微如飛蛾撲火,卻也還是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就只爲她時時出現在身側,清淺溫婉喚一聲“雲歸”。

倒不如就沉浸在她曾編織的夢境中,永久睡去。

熟悉的體溫自臂彎中消逝,他終是化作煙塵融進紛飛的落雪,司隱透過眼淚凝視面前雪地,那裡只剩下一片刺目的鮮紅。

手腕上的晶石驀然間華彩萬丈,碧色青芒彷彿掙脫禁錮般環繞在她身旁,絲絲縷縷凝聚,清澄空靈宛若天光。

或許,七宗之離樂,喚醒秩序的即是別離哀樂。

她要完成使命的代價,就是犧牲掉自己在這世界最在意的人。

——“司隱,只要還有我,你就不是孤身一人。”

可她終究是要孤身離開,沿着無法更改的既定軌跡,把他的靈魂獨自留在這裡。

往昔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