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風間

司隱的直覺向來很準, 尤其是在諸多世界經歷磨練之後,她幾乎達到了不言不語便能大約推測對方來意的程度。

所以她瞭解,君菊莫名單獨邀請自己, 絕不只是爲了閒聊這麼個簡單目的。

燈燭之下, 見君菊一襲藝伎裝美豔無雙, 一綹微鬈的鬢髮垂於耳畔, 襯着那精緻眉眼, 更添幾分秀麗嫵媚——這女人,不愧是島原花魁。

“綾瀨在想什麼呢?”

“沒什麼,只是覺得像君菊小姐這樣的女子, 彷彿天生就擁有獨特的魅力。”

君菊掩脣輕笑:“過獎了,綾瀨纔是百裡挑一的真美人, 只不過我萬沒想到, 你穿上男裝竟也俊秀如此, 角屋不知多少藝伎都對你芳心暗許呢。”

纖長手指緩慢摩挲着茶杯,司隱低頭, 略長劉海遮住眼睛看不清情緒:“我無非是個持刀見血的野蠻人,男裝女裝都無所謂,君菊小姐若有需要不妨直言,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必當不遺餘力出手相助。”

“綾瀨果然是性情中人呢。”君菊欣然頷首, “其實也並沒有太要緊的事, 只是想拜託你……去見一個客人。”

“島原那麼多歌舞雙絕的姑娘, 難道還不夠麼?”

“不是哦, 因爲這個客人的身份比較特殊, 只能由你負責。”

司隱脣角輕挑,笑得意味深長:“雖然這麼說有些失禮, 但是……恕我多問一句,那名客人的身份,究竟特殊到了何種地步?”

“嗯?”

“我自認爲沒有重要到有資格替君菊小姐接待貴客,畢竟我日常都僅僅是在做個護衛而已——因此,或許這其中另有些不爲人知的秘密吧。”

並非疑問,而是肯定的口吻。

君菊並未否認,只垂眸低聲問道:“綾瀨可曾聽過鬼族?”

“沒有。”對於一個穿越者,這樣的信息量未免複雜了些。

“此話當真?”

“我沒有必要欺騙你,須知你對我有恩。”

“可我一直在疑惑,初遇那時,你的傷勢從何而來?”

司隱道:“或許我解釋了原因你也不會相信,但那確實和這個地方毫無關係。”

君菊沉默着,她從對方眼中看不出任何虛假的痕跡,但她又說服不了自己,兩人就這樣彼此沉默着,直至司隱再次開口。

“與其隱晦地試探,倒不如干脆些,直接陳述救下我的用意不好麼?”

“……”

“君菊小姐爲人謹慎機敏,斷不會因一時心軟而收留來歷不明的外人。我深諳此理,也站在你的立場想過,唯一的答案大概是……呵,我身上應該有什麼東西令君菊小姐產生了興趣?”

並不是她刻意要以惡意揣測他人,事實上,她到此時都願懷着感激的心情面對君菊。然而每一個選擇都可能是雙刃劍,她常駐島原的條件,如今看來倒像是一場交易。

許久,君菊似是無奈嘆了口氣:“綾瀨,我也不願瞞你,這名將要到來的客人,正是純血貴族。”

“這你方纔已經講過了。”

“而從你那把從不離身的佩刀來看,我有理由懷疑,你的真實身份是數十年前即被滅族的、鬼御一族的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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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之一族,即不同於人類的、擁有罕見血液的種族,戰鬥實力高強,癒合能力迅速,曾一度瀕臨滅絕,至今存留下來的家族也不過寥寥,純血鬼族的數量更是稀少。

君菊和小千均屬純血貴族,而據君菊所言,所謂鬼御一族,即爲天生揹負着守護鬼族使命的、持有特殊利器的人類族系。

由於櫻吹雪難以定義的性質,司隱莫名其妙被當作了鬼御後人,並自養傷那日起就被默默算計了數月,而她現在所接待的客人,正是另一位純血鬼族,名喚風間千景。

——“之前的承諾有效,我可以答應你的請求,君菊小姐,但結果如何可就不是我能保證的了。”

廂房外琴曲悠揚,藝妓的歌聲清澈空靈,而薄薄一扇門板卻將此悠閒的氛圍完全隔離。

房間裡的環境,安靜又透着幾分壓抑。

風間千景獨坐榻上,煙色浴衣襯得整個人氣質慵懶,明金碎髮垂落眼前,他若有所思擡頭看去,雙眸秀長,深紅瞳仁像是燃燒着驕傲的火焰,任憑是誰都難以移開視線。

那是專屬王者的氣場,如有實質的威壓瞬間撲面而來。

司隱抱着妖刀沉默半晌,彎起脣角回望過去:“風間少爺這是端詳什麼呢?”

“在想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居然絲毫不懂待客之道,既不入座,也不斟酒。”

“少爺最好還是別把我當女人了,我是這兒的護衛,不是藝妓。”

風景饒有興致地眯起眼睛:“這斷不是鬼御一族後人能講出的話。”

司隱微笑:“君菊小姐幫過我,所以她讓我來見你一面,我就來了——但話雖如此,我可沒懷着那種莫須有的臣服心態。”

“呵,臣服於純血鬼族,難道不是你們鬼御一族的宿命麼?”

“我跟鬼御一族可沒關係,不過是天地間一無所歸依的流浪者而已。”

“可你那把刀的氣息瞞不了本大爺,古往今來,但凡是鬼御一族所持有的兵刃,全部留存着兩族契約的印記。”

“真是奇怪得很,好像我存在的意義就只剩下這把刀了一樣。”司隱摩挲着刀身的繁複花紋,淺灰眸中光影幽暗,“別隨意給人家扣上麻煩的身份啊,契約之類,印記之類,我從來不信那種說辭,刀是自己的,我想對準誰就對準誰,容不得他人置喙。”

風間冷笑:“原來你是做好違逆鬼族的準備了麼?”

“如果你非要強行扭曲事實,我也無話可講。”

下一秒,凜冽寒光已欺近身前。

妖刀出鞘,司隱側身閃避反手格擋,對方的利刃從她頭頂掠過削掉數根飛揚的髮絲,電光石火般的交擊一瞬,兩人的兵器同時抵在了彼此頸間,分秒不差。

近在咫尺的距離,將風間那張俊美到人神共憤的面容看得一清二楚,司隱不着痕跡轉開目光,手指卻未放鬆半分。

“不肯歸順便要抹殺麼?這就是鬼族行事的風格?”

“人類本是卑賤且脆弱的種族,死去反而是種解脫。”

“誰給你灌輸的這混賬理論?從我的角度上看,殺你也同樣不冤枉,總比留下礙眼好多了。”

“哦?不錯麼,出身鬼御的女人果真個性強硬,比尋常人類女性可有趣多了。”

“……”

司隱發現和這傢伙交談永遠摸不準重點,也佔取不了主動權,他或是逼問或是威脅一轉瞬又變成了若有似無的調侃,彷彿自始至終都在享受壓迫她的過程,而她懷着警惕的心理與之對抗,註定是要吃虧的。

“怎麼,害怕了?”風間見她沉默,笑容更甚,“難道還在想着如何反抗本大爺嗎?”

司隱平淡擡眸瞥他一眼:“我只是奇怪罷了,像你這樣的實力,完全沒道理對鬼御感興趣,即使確定我的真實身份又能怎樣呢?”

“數百年來都歸順於鬼之一族的利刃,我絕不允許刀鋒偏離,就是這個原因。”

鬼御只能是鬼族的臣子,守護鬼族重新振興,將所有擋路的障礙全部肅清,那即是他們的使命。

“這□□言論真惹人反感啊,少爺。”司隱毫不在乎頸側傳來的絲絲寒意,反而挑釁般將刀刃更貼近了些許,“我說自己不是鬼御,則毋庸置疑,就讓鬼御一族隨時間塵埃一併歸入歷史終章不好麼?何必非要問個明白。”

風間的語調很穩,盯着她的眼神也別有深意:“凡是力量具有威脅性的人,要麼被我所用,要麼永不給對方與我爲敵的機會。”

“被純血鬼族認可實力,我該慶幸嗎?”

“你該感謝你的刀,畢竟這是本大爺迄今爲止,所見過最好的一把刀。”

“再好的刀,沒了使用者也無非是一件廢鐵而已,它的生命是我賦予的,也只有我能賦予。”司隱如是回答,“那麼我們現在可以各自收手了嗎?少爺的刀也是好刀,但帶着如此一目瞭然的殺戮意圖,也不會讓人心生愉悅的。”

風間劍眉微揚:“你在說什麼?剛纔可是你先把刀靠過來的。”

“如果你不先行下手,我又何必拔刀相向?”

互不相讓的兩個人,勢均力敵的兩把刀。

櫻吹雪鋒芒微冷,童子切安綱刃如秋霜。

片刻,兩人似有感應同時歸刀入鞘,各退一步重新坐定,氣氛復又緩和下來,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風間點燃手中煙管淺吸一口,不多時,便有輕盈煙霧自脣畔呼出,迷濛着模糊了眉眼,他上下打量她,低聲笑着:“你這樣的女人少見,縱然不是鬼御,活着恐怕也比死去的意義更多些。”

“那少爺可要考慮清楚了,將來無論什麼情況下,我都未必會站在你那一邊——到底是自在慣了,做任何事皆依着性子來,不想輕易受人擺佈。”

“說得好。”他笑意漸深,眸底光影明明暗暗,帶着三分魅惑七分狂狷,“單是這點屬於強者的氣勢就足以取悅本大爺了,想來……在征服你的過程中,得到那份快感也不錯。”

“哦?”

“本大爺遲早會讓你斂去野性,乖乖對風間家族俯首稱臣。”

一字一句,滿滿透着邪佞狂妄的意味。

“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

“不急,若太早認輸,反倒讓遊戲失去了樂趣。”他取過酒壺將杯中斟滿,利落仰頭一飲而盡,“下次再見,多少像點樣子,換了藝妓裝來服侍我吧。”

司隱亦淺笑迴應:“下次再見,也請少爺像普通客人那樣只品茶論酒談及風月,如此,我或許可以奉陪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