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熥之所以忽然離開延禧宮,並不是他已經勝券在握了,而是有人來見他,雖然這個人與此案並無半點關係,不管是查案一方,還是被查一方。
而這個時候來見允熥,還能讓允熥不得不出面接見的人也不多。
不過這個人會在這個時候來見他允熥並不意外,甚至連他說的話允熥都能夠猜到。
“陛下,江浙五府雖然有人附逆,平日裡也多有對陛下的施政的非議,還有陽奉陰違之舉,可是嚴尚書先帝在時就多有稱讚,也並無什麼不妥之舉。”
“聖人有言:‘論跡不論心,’就算嚴尚書心中有怎樣的想法,說過怎樣的話,只要不曾誹謗聖上,陛下還是放過他吧。”
方孝孺十分認真的對允熥說道。
允熥有些疲憊,那些被徐妙錦的笛聲驅趕走的疲憊彷彿一瞬間都回到了他的身上。
於是允熥坐了下來,他還對方孝孺說道:“方先生也坐。”
允熥休息了一會兒之後才說道:“方先生,你可知事情的來龍去脈?”
方孝孺說道:“陛下,臣不知此事的來龍去脈,可是嚴尚書的人品,我是信得過的。”
允熥說道:“既然先生並不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還是不要太早的妄下論斷。”
方孝孺說道:“可是……”
允熥卻打斷他道:“方先生,你認爲,若是某個人吩咐了一件事,然後其他聽到的人把事情做了出來,那這個出謀劃策的人要不要算作共犯呢?”
方孝孺說道:“陛下所言若是真實情況,確實算是共犯,但是臣相信嚴尚書不是這樣的人。嚴尚書乃是正人君子,怎麼可能如此。”
方孝孺是有些迂腐,也不通實務,但是並不傻,所以他明白了允熥的意思。
但是他還是不願意相信嚴震直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這與他和嚴震直同爲悊江人無關。在他看來,嚴震直是正人君子,怎麼會做這樣的事情。
允熥有些苦笑。嚴震直確實是正人君子,雖然在個人品德方面與方孝孺還有差距,但是也絕對是正人君子,若是還有魏晉時期的九品評議之制,至少可以評到三品。
可是正人君子不代表就一定會完全忠於皇帝。三國之時蜀漢的杜瓊、譙周等人的個人品德也都是一時之選,諸葛亮生前曾經稱讚過譙周的人品。他們都是正人君子,但是卻一直鼓吹蜀漢要亡、三分歸魏,最後在鄧艾帶兵打到綿竹的時候還是譙周力勸劉禪投降的。
可見政治立場與個人品德不是一回事。
但是允熥這些話卻不好和方孝孺來說,說了他也不會贊同,所以允熥只能說道:“方先生若是家中無事,就請等在這裡,朕一定會讓你看到嚴震直參與附逆之事的證據。”
方孝孺爲人也是非常擰的,見允熥這樣說了,也就不勸說允熥什麼了,坐下等着。
允熥還與他隨口談論了一些經義方面的事情,不過估計他們兩個都不知道自己在說啥,因爲允熥竟然和方孝孺聊了半天也沒有無話可說的時候,但是允熥的經義底子十分薄弱。
二人就這樣一直等着,等到了天快黑的時候還一起去吃了一頓晚飯。
然後就快要到宵禁的時候了。
方孝孺此時站起來說道:“陛下,陛下所說的證據今日是出不來了吧。那麼臣今日就先回去,明日一早臣再到這裡來與陛下一起等着。”
方孝孺這話完全沒有諷刺的意思,只是實話實說。
允熥卻仍然坐在座位上,不動,也不說話。
而既然他不說話,那麼恪守君臣之禮的方孝孺自然也不能就這樣走了。於是就出現了這樣十分靜態的一幕。
一直到離宵禁只剩下不到一刻鐘的時候,方孝孺已經有些忍耐不住要再次開口的時候,忽然王喜跑進來對允熥說道:“陛下,魏國公來了。”
允熥這時長出了一口氣,對方孝孺笑道:“證據來了。”
方孝孺表情微微有些變化,不過並未說話,只是重新坐了下去。
不過他馬上又站了起來,因爲魏國公徐暉祖走了進來,而徐暉祖的爵位太高,他不得不起來行禮。
不過徐暉祖並沒有看方孝孺哪怕一眼,進了大殿之後就跪下說道:“臣徐暉祖見過陛下。”
允熥笑道:“徐愛卿起來吧。”
等他起來了,允熥問道:“可是已經拿到了證據?”
徐暉祖說道:“臣幸不辱命。”
允熥大笑起來。
原來這次的查案,允熥最後的手段並不是秦鬆和他的錦衣衛,也不是郭洪濤和他的鎮司,而是徐暉祖在軍方的探查。
臘月二十二日,也就是允熥回京的第二日,朱高煦曾經讓自己的王妃轉交給允熥一封信,就是這封信的內容讓允熥決定在軍中探查。
朱高煦在那封信中提到:在他去看自己的父親和大哥的時候,朱高熾回想起來,那兩個附逆的文官消息十分靈通,並非是猜到的燕王要造反,而是真的確定燕王要造反,所以附逆。
但是這非常奇怪。當時南北書信不通,尤其是從北平南下到德州這一路上的州縣,就連河間府的知府都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要說是自己看到某些蛛絲馬跡就十分確信的推到出來的也不像,朱棣與這兩個人親自接觸過,確定他們絕對沒有這樣的本事。
所以朱高煦就推斷他們多半是在軍中還有人,能夠使用軍隊的軍驛傳信。軍驛雖然管理嚴格,但是也並非沒有替私人傳信的事情發生,只要是傳信、收信的雙方都是武將,那麼軍驛也有時會進行通融,夾在公文裡面送出去。
允熥以此推斷,文武畢竟殊途,所以文官這邊想要收買最少兩個武將不是那麼容易的,多半是由真正的爲首之人負責,即使不是嚴震直本人也絕對是主事之人。
所以允熥暗自給徐暉祖下密旨在軍中查詢此事。徐家是大明第一武將世家,門生故吏遍天下,查出來的可能最高。
當然,允熥也沒有將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徐暉祖身上,他已經準備好了給常升、李景隆等人的密旨,如果徐暉祖這裡一無所獲的話他就繼續給他們下密旨查詢。不過現在顯然這些提前的準備已經用不上了。
允熥看出徐暉祖有一些疲憊,讓他先休息了一會兒。反正既然已經有所收穫,那麼也就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徐暉祖休息完畢之後重新站在允熥身前,開始娓娓道來他查到的事情,同時還將自己查到的證據和口供交給允熥。
允熥一邊聽着他的話,一邊翻看這些證據或口供。並且允熥沒翻看完了一份證據或口供之後就將它們交給身邊的方孝孺。方孝孺也沒有客氣,一份一份的翻開來看。
過了很長時間,大概已經是後半夜了,徐暉祖才把這整件事情訴說完畢,然後似乎是站立不穩一般,差一點倒在地上。他太疲憊了,爲了查這個事情已經三天三夜沒有閤眼了,現在把事情交待清楚之後支撐他的心氣也沒有了,要不是一直以來的軍人做派,恐怕剛纔就不是差點兒倒在地上而是真的倒在地上了。
允熥忙讓小宦官走進來扶住徐暉祖,並且對他說道:“徐愛卿,既然此事已經如此的清楚明白,今日天色已晚,你就去側殿休息吧。”
“明日一早,朕讓宸妃來看你。”
徐暉祖勉力躬身說道:“謝陛下隆恩。”然後被宦官扶着走出了殿。
允熥轉過頭對方孝孺說道:“看完了這些證據,聽完了徐暉祖的話,方先生還有什麼話說?”
方孝孺把手裡的東西放到一邊,跪下對允熥說道:“臣錯了,請陛下責罰。”
允熥雖然真的很想責罰他一頓,但是方孝孺是當世大儒影響很大,並且又對允熥很忠心,允熥怎麼能責罰他呢。
最重要的是,方孝孺對允熥來說還非常有用,他所主張的儒家學派與允熥的思想是現在大明諸多學派之中最接近的,所以允熥必然要留着他在朝中。
以上兩點理由也是允熥這次會一直留他在宮中的緣故。要不是如此允熥怎麼可能會接見他還認真的勸說。
允熥雖然也已經很疲憊了,但是還是站起來彎下腰扶起了方孝孺並且說道:“方先生不過是被人矇騙了,也沒有什麼罪過,朕怎麼會責罰方先生呢。”
“只不過方先生以後還是要更加謹慎,所謂畫龍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是最難揣測的,還是不要輕易下定論。”
方孝孺有些羞愧的答道:“是,陛下。”
允熥然後說道:“方先生,現在天色已晚,先生還是今晚就留在宮中,明日一早再出宮吧。”
大臣留宿宮中是很大的榮耀,不過方孝孺自認爲這一天自己不僅無功還有錯,怎麼能留在宮中?所以力辭。
允熥侑不過他,只能讓他走了。
送走了方孝孺之後允熥也十分疲憊,對王喜說道:“記得明日一早叫妙錦過來看看他大哥。”然後就馬上倒在牀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