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297、番外 刀劍亂舞(七)
輕傷……中傷……重傷……
眼前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一片模糊不清的黑紅陰雲,揮刀斬下的動作早已不復起初的流暢,可是天羽羽斬從未後悔過莽撞的衝入敵陣。
這裡……有他數萬年之前的故人。
折斷之後的重鑄,讓他忘記了那把年幼的魔劍,卻在命運的推動下,又讓他結識了生平的宿敵、藏於八岐大蛇尾部的妖骨之劍!很難說是大蛇操縱着天叢雲還是天叢雲操縱着大蛇,天羽羽斬一直認爲是後者,因爲當他被須佐之男握在手中,深深刺入大蛇腹部之時,大蛇殘存的唯一頭顱上,那雙眼眸滿是困惑和懵懂。
它只是條小蛇,什麼也不知道,善也好,惡也罷,統統來自天叢雲劍的灌輸,懵懵懂懂的執行着殺戮的指令,它是如此信任着天叢雲,從不疑心會被算計。只在死的時候,依稀明白了什麼。
可是那時候,誰也救不了它了。
掩藏在溯行軍之後的妖骨之劍終於顯出了身形,他饒有興味的旁觀着被圍攻中的神劍,哪怕形容狼狽到這種地步,劍身佈滿細痕,那雙黃金瞳依然光華熠熠,甚至遠勝當年。身爲神劍的高潔澄澈,讓天叢雲在妒忌之餘,又難免垂涎。
【降臨於我身邊……】他曾經這樣妄想着,無論是在數萬年之前還是數萬年之後,無法剋制的妄想着。
再繼續下去就要碎刀了,這可不是天叢雲想要的結果。
他揮手示意溯行軍停止攻擊,只是緊緊包圍着,他自己則上前幾步,居高臨下的俯視着已經脫力半跪的神劍,心底膨脹着前所未有的快意。哪怕他掀起顛覆歷史的戰爭,哪怕他親手摺斷無數名劍,也從來沒有那一刻的快意如同此時一般鮮明而強烈。
“到頭來,贏的還是我。”天叢雲輕輕喟嘆道,伸出手,撫了撫付喪神的臉頰,掌心染上了溫熱的血,他並不在意,甚至還有些迷戀。
“天羽,你從頭到尾都站在神明一邊,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麼?所有神明都棄你而去,所有神明都不得留存,你選擇的道路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被折斷……被粉碎……從頭到尾你只是神明眼中的一件器物!生與死都由不得自己!真的甘心嗎?被折斷的痛苦難道不會讓你夜不能寐,想起來就滿腔恨意嗎?!”
“跟我一起吧,帶着那些仇恨,一起回到我們的時代,把那些惹人厭的傢伙統統殺死吧!沒有人可以左右我們的命運!刀劍不需要主人,因爲理應成爲主宰!”
付喪神微微動了動,他睫毛上還沾着自己的血。
天光糾葛在他髮梢,有一點蓬鬆微翹的弧度,注視着他,就像注視着光明本身,滿眼只有無暇和純粹,黃金瞳如同當年一般,平靜的不可思議。
“……因爲怕被折斷,因爲怕被粉碎,所以就要逃嗎?”微帶凜冽的嗓音平靜地敘述着,付喪神試了試,沒能起身,依舊維持着半跪的姿勢,“否定歷史就如同否定現在的自己,本身就像懦夫一樣逃開,不肯面對最終的命運,妄談仇恨的結果,只是任憑心中修羅製造殺戮!”
“與你同爲上古三靈劍,我感到恥辱!”
這話說得太重,以至於讓天叢雲渾身都顫抖起來,幾近陰鶩的眼眸中隱約可見被強行壓制的歇斯底里,他緩緩地吸進幾口氣平復心中的怒火,竟是怒極反笑。
“這討人厭的性格真是一如當年,既然不能成爲同伴……”一把拽住了付喪神的衣領,天叢雲一字一句地說,“淪爲溯行軍的一員,也是不錯的結果。”
“把他帶回去!我要親手——讓他暗墮!”
的場靜司感到心神不寧,爲此他甚至摔了一個茶杯。常年握刀的手一向很穩定,拿不穩東西幾乎是不可能的,的場靜司微微垂下眼,摩挲了一下本體的劍鞘,霍然起身。
只怕有什麼事發生了,還是提前回去爲好。
一期一振有些驚訝,圍在外面探頭探腦的短刀們則是嚇了一跳,紛紛散開,目送自家尼桑把新的審神者送出門去,結果在門口遇到了最不可能遇見的人。
“螢……螢丸?”愛染國俊驚得說話都不利索了,他使勁揉了揉眼,確認真的是自己的兄弟,頓時熱淚盈眶,“我就知道!無論受再重的傷也會有螢火蟲把你修好的!”
螢丸只來得及向他點點頭,迅速的轉向的場靜司,他臉頰上還有戰場上沾染的血污,本身的輕傷還沒有來得及手入,“審神者大人,天羽陷入敵陣,刀匠先生已經喚醒數珠丸恆次前去救援。特此通知您,請您迅速返回京都!”
陷入……敵陣……?
【靜司大人,我去遠征了~】
【遠征順利,這次也帶回了很多資源~】
一直這樣笑着,接受這個世界的速度比誰都快,他是最不需要別人擔憂的神劍,似乎字典裡從來都沒有“失敗”兩個字,久而久之,昔日耿耿於懷的記憶也逐漸變淡,的場靜司開始相信他會把自己照顧的很好,而不是像當年一樣,只留下一個杳無音訊的結局。
【我要走了,跟隨須佐之男大人討伐大蛇……】
【你在爲我擔心嗎?別擔心別擔心~我會完完整整的回來。】
……騙子!明明是第二次了,他依然上當不淺。
但是這一次,他已經不是當年那把年幼的魔劍,在世間徘徊幾萬年,歷經無數戰場,吸收人性的陰暗,他已經握住了足夠的力量。
這次一定會把你帶回來!
驚人的風壓以黑衣的青年爲中心猛地輻散出去,鴉羽般的長髮被狂風吹得上下翻飛,連衣袖一起獵獵作響,細密的鱗片爬上臉頰,青年微微仰起頭,眼裡燃燒着綿延了數萬年的執念。
“不會……讓你再飛走了……”
漆黑的水牢裡,濃郁的瘴氣遮擋了視線,這些溯行軍身上攜帶的不潔氣息會污染刀劍本體,沒過膝彎的冷水更是呈現不祥的黑色,只有幽藍的火把照亮一塊小小的區域,天羽羽斬擡起頭,默默的看了火把好一會兒,又收回視線。
白衣上星星點點的血跡還沒有處理過,邊緣竟似染上了些許墨色。藉着火光,連掃在前額處的額發末梢也染着一層純黑,天羽羽斬坐在最高一級的石階上,嘆了口氣,精心打造的黑沉沉的鎖鏈扣在他雙手腕上,另一點深深釘在牆體中,完全杜絕了逃跑的可能。
沒有光和聲,水牢裡什麼也沒有,瘴氣仍然在不停的侵蝕,也不怪天羽羽斬嘆氣,這情景完全可以說是絕境了。
“哪怕在這種污濁之地,你仍然在發光呢。”水牢外,天叢雲冷冷一笑,“我倒是看看你能支撐多久,身爲神劍,暗墮之時也必然是美極了。”
“……分歧不可調解,唯有刀劍相向,詛咒命運的同時也詛咒着自己,你不覺得很可悲嗎?”黃金瞳中也出現了隱隱約約黑色重瞳的影子,天羽羽斬平靜的望着牢房外的宿敵,姿態仍然凜冽高華,“我現在只有一個問題,希望你能回答我。”
天叢雲繼續冷笑,顯然有恃無恐,“隨便你怎麼問,我同樣可以選擇不回答。”
“那麼……”天羽羽斬一字一句的開口。
嘩啦啦的水響漸漸平息,天羽羽斬蔫噠噠的晃了晃手上的鎖鏈,比起之前又短了一大截,他的活動範圍再一次縮小了,真是讓人心酸。
牢房靠牆的位置有一處稍高的平臺,鎖鏈就釘死在上方牆體裡,火把也在頭頂幽幽的放着光。蹲在平臺邊上,天羽羽斬突然看到水裡有什麼一晃而過,頓時激動了起來。
魚!
因爲肚子餓所以發揮了驚人的行動力,那條長得奇形怪狀非常醜的魚被撈上來打暈,沒有選擇生吃,天羽羽斬看中了頭頂的火把,跳了兩跳就把火把拿了下來。火焰的顏色有點奇怪,但是這種時候也不能計較那麼多了,歡快的從懷裡掏出油紙包的嚴嚴的調料,付喪神開始烤魚了,水牢裡頓時瀰漫起濃郁的焦香。
看守牢房的溯行軍:日喲!這畫風完全不對啊摔!
不過倒是挺香的……
正當溯行軍被香味勾得把持不住的時候,突然後頸一痛,軟軟的倒了下去。水聲嘩嘩,貼着水底遊動的生物冒出了一顆頭,吐了吐信,又奮力地甩動起尾巴,向着付喪神的方向游過去。
吃完一條魚有些意猶未盡,天羽羽斬擦了擦了手指上沾的油脂,一低頭,就跟潛伏在水下的黑蛇對上了眼,黑蛇頓時露出莫名激動的小眼神,尾巴一甩,濺了天羽羽斬一身的水。
天羽羽斬:……不知道爲什麼心裡突然有淡淡的殺意。
“又見面了啊,八岐。”天羽羽斬有些感慨,伸出手摸了摸大蛇頭頂冰冷的鱗片。大蛇吐了吐信,龐大的身體硬是擠了一半到平臺上,低頭溫順的在付喪神肩膀處蹭了蹭。
上一次見面他們還是敵人,但是在天羽羽斬特意放過大蛇一馬之後,二者的關係完全變了,大蛇像被欺騙過的小孩子,不肯再相信天叢雲甚至不肯再相信任何人,唯一能給予一定信任和好感的,只有天羽羽斬。
所以它來救他了。
它看了眼把付喪神牢牢束縛在這面牆上的鎖鏈,機智的擡起尾巴,“啪”的就把鎖鏈生生抽斷,繼而低下頭,發出溫順的嘶嘶聲。
天羽羽斬摸了摸它前額的鱗片,拖着兩截鎖鏈踏進水中,身上的重傷未愈,他走路還有些趔趄,大蛇陪在他身邊,用自己的身體支撐着他,長長的蛇尾掃過水底,如果能夠在黑暗中看清,就會發現它的尾巴赫然少了一截。
那是昔日天叢雲所處的位置。
少了天叢雲劍,大蛇依然是大蛇,粗暴的直接破壞了牢房的門,等到終於從房間裡出來,身形瞬間膨脹起來,橫亙在溯行軍的營地中,一擡尾巴就掃倒一大片。天羽羽斬隔了許久又一次接觸到光線,不適的眨了眨眼,他伸出手,黑色詭麗的符文從手背一直延伸進衣袖裡面,不用鏡子,他也能想象的到,自己臉上也一定有這樣的符文。
侵蝕嗎……好像不太像……
他並沒有感到痛苦,甚至感覺到些許歡悅,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本體,細小的傷痕幾乎完全消失,先前幾乎碎刀的重傷在陽光之下漸漸減輕,血跡暈染的地方漸漸變淡,最終完全消散。
一點點零碎的記憶開始在腦海中走馬燈一般的閃現,他記起了舊主伊邪納岐,記起了從雲端俯視的葦原中國盛景,記起了八百萬神明行遊的高天原,甚至記起了黃泉之中冰冷滯重的景象,最後是那把年幼的魔劍,臉頰上有細小的鱗片微微閃爍……
這是屬於天之尾羽張的記憶,而不屬於天羽羽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