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圍着萬固哭成一團,不知所措。
毅虹娘走向竈臺,淚水吧嗒吧嗒地滴在鍋蓋上。她擦了擦淚水,從湯罐上面的小方格里取出一個玻璃罐。家裡的紅糖計劃都在這隻罐子裡,留着泡脆餅、泡油饊子招待至親好友之用,這是萬固定下的規矩,誰生病都沒有破過例。
萬固的生命對於這個家來說太重要了,紅糖水也許能救他的命。毅虹娘自言自語地說,這個例我破了,等他醒來要罵要打隨他的便。
她從罐子中取出兩勺紅糖,衝了一碗甜水。接着,用小勺舀了半勺,吹了吹嚐了嚐確認不燙後,慢慢地送到萬固緊閉雙脣的嘴巴,萬固沒有反應,糖水順着下脣流到下巴。
頓時,毅千、毅裡、毅彩、毅花放聲痛哭,哥姐弟妹都以爲萬固不行了,哭聲、呼喚聲振聾發聵。
“爹,您醒醒呀。”
“親爹,家裡不能沒有您。”
“爹啊爹,我們以後聽您的話,再也不管毅虹的事了。”
兒女們的哭喊,讓毅虹娘揪心地痛。“你爹,喝口糖水就沒事了,啊。你千萬不能丟下我和伢兒,我撐不了沈家這個家呀。”她淚流滿面,邊說邊舀着糖水。
她的左手顫巍巍地扒開萬固的雙脣,右手緩緩滴着糖水,讓它慢慢地從牙縫裡滲透進去。“咕嚕”一聲,糖水從萬固喉嚨裡咽了下去。他睜開雙眼問:“你們怎麼在這裡?”
“我們一直在家裡,在您的身邊。”大家異口同聲地說。
“噢,我剛纔去了一趟陰曹地府,想起老三那個畜生,我就不想回來。可是他們不肯收留我,說我沒有管好毅虹,敗壞了沈家的門風,沒有資格去見祖宗。還勒令我管好家人,如有閃失,就得下地獄,接着就有陰兵追趕我。”
大家被萬固說得莫名其妙,還以爲他中了什麼邪。
萬固嚴肅地說:“我和你們說,從今往後,斷絕與毅虹的一切聯繫,心上也不準想。如有違反就動用家法。聽到沒有?”
大家這才明白,萬固哪裡是中邪,分明是做了個噩夢,哎,毅虹的事把他折騰得也夠慘的了。對於萬固有理智而不失家長威嚴的話,一個個連連點頭,都不敢說半個不字。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張斜頭和三個弟弟興高采烈地回到家,當着大哥的面,把從萬固家敲詐來的一堆鉛角子和角票兒交給張老漢。
“四個大男人,沒得出息,幾個小錢就被收買了?還想娶媳婦嗎?沈家賠的人呢?他沈萬固在生產隊開會時折斷爬爬凳腳,這是在向張家示威啊,還申明與毅虹斷絕了關係,這不是耍無賴嗎?”張老漢把疊得方方正正的紅紙扔在桌子上說,“看看,這是什麼東西?是沈家老三的帖子。”
是的,這是萬固同意毅虹嫁給張斜頭的紅帖子。
按照十里坊的習俗,締結婚約前,男女雙方家庭必須通過媒人互換紅庚也就是紅帖子。紅庚上寫有一方的姓名、生辰八字和紅庚對聯。
在民間婚俗中,帖子一旦發出,只要男女雙方八字相合,即作爲婚約憑據。至於挑選吉日壓貼也稱訂婚,只是履行形式而已。
張斜頭頓時眉開眼笑,說:“還是爹厲害,有了這個帖子,還怕他沈家不把女兒嫁給我?”
張老漢鼓動兒子們說:“你們兄弟五個跟着我到沈家去談判,如果沈家不同意嫁女兒,你們就大鬧天宮,大打出手,只要不鬧出人命就行。”
沈萬固剛剛緩過氣來,張老漢就領着五個兒子踏進了家門。
張老漢把毅虹出嫁的紅帖子掏出來,啪嗒一聲拍在桌子上,說:“老沈,你沈家是大戶,一向釘是釘鉚是鉚,這個帖子還算不算數?”
沈萬固不解地問:“我不是賠了錢嗎?怎麼又說這個事兒?”
“哼,你那幾個小錢買包茶食都不夠!”張老漢蔑視地說。
“你想怎麼樣?”沈萬固詫異地問。
“嫁女兒。”張老漢脫口而出。
“毅虹已經被趕出家門,與咱沈家沒有關係了。”沈萬固解釋說。
“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兒,發了帖子就得嫁女兒!除了毅虹,你不是還有兩個女兒嗎?”張老漢刻薄地說。
“你休想,一碼歸一碼。”沈萬固理直氣壯地說。
張老漢擡起頭,歪了歪嘴。
張斜頭領着兄弟們開始砸沈家的東西,毅千蹦出來與張斜頭廝打,毅裡幫着哥哥抱住張斜頭的雙腿。毅虹娘和毅彩、毅花畢竟是女人,嚇得直哆嗦,都喃喃說:“別打了,要出人命的。”
張家其他四兄弟一擁而上,人多勢衆,毅千和毅裡哪是他們的對手?不一會兒兄弟倆就被背對背地反綁了。
張斜頭跑到毅彩和毅花身邊,說:“不要害怕,我們是來說理的。帖子就是法律,不嫁人怎麼行呢?”
沈萬固氣憤地說:“張斜頭,你還好意思說,膽小鬼。壓貼那天你被毅虹舉起的菜刀嚇得屁滾尿流,如果你不溜走,毅虹不就是你的女人?你自己慫能怪誰?”
“你說我兒子慫?倒要讓你看一看誰慫,今天就把你的兩個女兒都帶走。”張老漢威脅說。
“你敢,還帶兩個呢?”沈萬固呵斥道。
“兩個怎麼了?毅虹肚子中有伢兒,當然得賠兩個人。”張老漢蠻橫地說。
沈萬固瞥了一眼桌上的帖子,低下了頭。這是沈家理虧啊,帖子發出去了怎麼能不嫁女兒呢?這在沈家的家史上是從來沒有過的,這也是有違家訓的。他心裡想,毅花還小點,也只能把毅彩嫁出去了。否則,難平這場災難。
沈萬固裝上一鍋水煙遞給張老漢,說:“老張,有話好好說,是我沈家對不起你們張家,你們這麼一鬧,倒讓我清醒了。我們沈家的祖上都是說一不二的,我沈萬固無能,教育無方,出了孽女,我向你們賠禮。”沈萬固說着就起身九十度鞠躬。
“老沈啊,不是我們要鬧。你看,說好毅虹嫁給我家老二的,你們說變就變,這讓我們張家在親友和社員面前擡不起頭啊,以後四個兒子還怎麼娶老婆?剛剛說賠兩個女人那是氣話,你做做毅虹的工作,讓她嫁過來,這是多好的事呀。如果她不肯嫁,我有言在先,不要怪我們不客氣,我的五個兒子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容我考慮一下,好不好?”萬固無奈地說。
“好,明天我們再來,兒子們,走。”張老漢從桌上拿起帖子揚長而去。
沈萬固把家人叫到跟前,他一掃過去的家長作風,用商量的口吻說:”咱沈家落難了,這個坎兒總得過去呀,大家說說怎麼渡過這個難關?”
毅千說:“爹,去公安局報案,說張家無法無天強搶民女。”
毅裡說:“哥哥說得對,爹,報案去,不然他們明天來還要打鬧。”
沈萬固說:“報案,誰管?再說,是咱沈家理虧,公安怎麼會向着我們?你看張家五個兒子,身強力壯,又有那個老傢伙撐腰打氣,我們怎麼鬥得過人家?這個樑子結下了,今後怎麼安身?”
毅彩和毅花不吭氣,她們已經猜出爹的想法,就是在她們兩人中間選一個嫁給張斜頭。她們對張斜頭有着刻骨仇恨,恨從何來?只有她們姐妹倆知道,她們發誓一輩子不與別人言說。因此,說破了大天也不會嫁給張斜頭的。
去年秋天,毅彩在摘棉花,張斜頭笑嘻嘻地說找她有事兒,就來到棉田中央。他見四周沒有人就說,毅彩你坐下,有件好事兒。她信以爲真,就與他一起坐在棉花地裡。半人多高的棉花,枝葉茂盛,在裡面發生什麼,根本不會有人知道。
張斜頭把毅彩摁在墒溝裡動彈不得,她大叫,他捂住她的嘴說,你叫什麼叫,不怕人家罵你破鞋?
毅花本來與姐姐一起摘棉花的,正巧回家去大解。人家都是躲在棉地裡大小解,毅花有個怪毛病,蹲在田裡解不出來,這就給張斜頭鑽了空子。當她找到姐姐時,毅彩已經被他糟蹋了。這就是張斜頭經常炫耀的,在棉地裡的所謂浪漫銷魂的豔事。
沈萬固溫和地問毅彩什麼想法,她爽快地說,聽爹的。他說:“我家就毅彩最懂事,毅花還小點,只有毅彩能救沈家,伢兒啊,委屈你了。”
毅虹娘流着淚說:“他爹,會害了毅彩一輩子的。”
毅千、毅裡和毅花跪在萬固面前乞求:“爹,不能這樣做。”
沈萬固吼道:“女兒總得嫁人,這事就這麼定了,誰再囉嗦家法伺候。”
“娘,哥哥,弟弟,妹妹,就聽爹的,我願意嫁給張斜頭。”毅彩說,“爹,家裡東西都被砸了,怎麼吃飯怎麼睡覺?我捉摸着,把那母羊和小羊賣了,買些家用品回來。”
萬固讚揚說:“還是毅彩想得周全,這事就交給你辦,明天就辦。”
毅彩說:“好的,爹,我一個人恐怕不行,能不能讓毅花和我一起去鎮子上搭把手。”
萬固說:“行,就這麼着,毅花,你要聽姐姐的話,啊。”
毅花說:“嗯呢,爹,您放心。”
第二天一早,毅彩和毅花牽着一頭母羊,趕着四頭小羊,去了唐閘鎮。從此,姐妹倆就像人間蒸發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