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間,朦朧的天色已經完全透亮,忽然間身後的門外傳來一陣布鞋踩在木頭地板上的急促腳步聲,隨後精幹的指節凌厲地一聲聲敲在門上,活似鐵匠鋪裡燒紅的榔頭。
“吳鉤!這都幾點了,倒老爺都上門了你怎麼還沒動靜?別忘了今天你有大事!”
大姐吳靜婷的聲音如雷貫耳,隨後又是一陣連珠炮般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吳鉤被這一頓大火爆油似的喝聲震了個機靈,聲音和動靜就跟記憶中的一模一樣。
他轉身走過自己幾平米的小隔間,推開門。
石庫門的房子很熱鬧,前後上下一共三戶人家。
前客堂住了一名皮匠和他的妻子,兩人都是蘇北人,每天挑着竹竿和家當走街串巷找活兒;二樓的臥室則是兩個來楊州的舞女,乳波臀浪,工作到後半夜或清晨纔會回來,看得附近年輕人心神盪漾......
面前狹窄的正廳兼廚房被曦光填得滿滿,泥土和石頭壘砌的牆壁微微泛黃,木條和長板搭成的簡易架子上擺滿了碎布條、鈕釦、氈子和針線,這些都是徐秋雨的裁縫工具。
再上頭則是一張張貼起的簡報,上面記錄了近些年來這個國家發生的種種大事,那是吳軼歐的習慣。
老舊但乾淨。
“鉤兒啊,起來了。趕緊洗把臉,把自己整理好些,畢竟今天......”房間盡頭,面色發白的徐秋雨一臉溫和中帶着內疚的眼神看向他,她是個典型的江南女人,輕言細語,極少激動,“其實這事兒我還是不同意,憑什麼爲了娘來委屈你,這可是最後的機會了,你要不再考慮考慮......咳咳咳咳......”
徐秋雨話還沒說完,就是一陣連珠炮般的咳嗽,隨後用毛巾藏住嘴角的血絲,儘量在孩子面前表現出健康的樣子。
她還沒來得及放下毛巾,只覺身子一暖,半大的少年已經給了一個輕柔的擁抱,溫暖的氣息在她鼻尖打着旋兒。
“娘,我去洗臉,你要不舒服再多睡會——”
吳鉤站起身,丟下這句話便消失在門前,一連串的動作讓徐秋雨愣了半天。
“我會保護這個家。”
他將這句話藏在清晨舒爽的涼風裡。
......
所謂今日的大事,和江鬆一位大亨薛有成相關。
這位人物手握幾家大小洋行,身家百萬。但生平得志的他唯獨一件憾事,那就是唯一的女兒患了脊灰,半身殘疾。
於是薛有成處心積慮的就是找一個倒插門的聰明女婿,好讓自己愛女有個善終。他深知名門之中絕對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於是在平民裡精挑細選,最終選上的,就是十五歲的吳鉤。
吳鉤記得很清楚,上一世自己自願應徵,吃苦耐勞幾個月後終於被選中,這時兩家人相互都已見過面,定了親。雖然初時遭到母親徐秋雨和家人的極力反對,但拗不過吳鉤態度堅決,是以到了今日已有生米煮成熟飯之勢。
薛有成答應成婚後讓吳鉤成爲一家洋行的總經理,月薪不菲,並許下一千塊作爲徐秋雨治病和吳家生活的補助。
在旁人看來這是燒香拜佛都求不來的大喜事,那個殘疾女人估計也沒多少日子好活,他吳家和薛有成也算是攀上了關係,從此飛黃騰達。
因此一時間吳家門庭若市,送薄禮借錢者不計其數。
但在吳家人眼裡是他們虧欠了吳鉤這個十五歲的孩子,只因家計實在無法維持。
繼續這麼月月虧空下去,再有不出兩三個月,要麼斷了徐秋雨的藥錢,任她病死牀頭,要麼就得有人餓死。
在江鬆,平民若是碰上天災人禍,就沒法再挺胸活着。
今天,按照約定,就是對方派花轎來接擡頭郎的日子。
飯桌上是昨夜剩米混着沸水做成的泡飯,以及每人一小碟巴巴可憐的醬菜,氣氛格外沉默。
父親吳軼歐舉着新印的報紙,擋住自己臉龐。母親徐秋雨則坐在一旁,食慾不佳的她在丈夫的勸說下勉強喝下了一些米湯。
唯獨大姐吳靜婷試圖活躍氣氛,大咧咧地向父母宣佈自己在天一染坊裡找到了一份短工,卻又刻意避開吳鉤目光。
瞬息間門外已經傳來不輕不重的敲門聲,吳鉤正待起身,卻被大姐一把按住。
“我去吧。”
吳靜婷聲音發沉地說道,隨後走向前門,迎面看見的卻不是她想象裡的隆重場面,只有薛有成家中一位西裝筆挺的管家,週四七。
“周管家......你是來接吳鉤的?”吳靜婷不太確定地問道。
“讓我先進來看看他吧。”
週四七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大步邁入。
他一眼見到了飯桌前的吳鉤,隨後一捋下巴,“看來吳公子重病的事情是真的了,若是這樣的話,他和小姐之間的親事恐怕得有變數。”
“什麼?”吳靜婷一臉慍色,“他要不是爲了你們家老爺的考驗,天天做牛做馬,睡不好覺吃不好飯,暴雨天連傘都忘了帶,能生這大病?親都定了,街坊鄰居傳遍了,你們現在反悔,是不是太過分了?”
“話不能這麼說,吳小姐。連自己都照顧不好,也只能說明他能力不行。你看這場大病下來,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誰知道有沒有落下什麼病根?老爺就這一個女兒,不能賭的。”
週四七輕飄飄地說道,從袖子裡掏出一個紅紙包。
“這裡幾十塊,算是老爺的心意,從今天起這門親事便解除了,兩家之間就此沒有關係。”
“一個紅包,買我弟弟一場大病?你們家小姐不能賭,那我弟算什麼?”吳靜婷咬牙切齒地說道,拳頭捏緊。
“不要誤會了。”週四七瞥了她一眼,神色冷淡,“這錢,只是可憐可憐你們罷了,他生病關老爺什麼事情?”
“愛要不要。”他說罷將紅紙包往地上一扔,頭也不回地大步出門,“窮人家的,就別太把自己當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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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八蛋......”
吳靜婷心頭一激動,伸手就要抄起牆根上的掃帚追出去。
“靜婷!”父親吳軼歐一聲低喝,制住了女兒的衝動。
一家人沉默的目光盯住那地上的紅紙包,哪怕幾十元,對現在的吳家來說也是一筆救命錢,但此刻它卻像一塊燒紅的轉頭那般燙手。
這時候,一個人毫不猶豫地起身,將這筆錢撿了起來。
吳鉤一臉平淡的眼色,心裡毫無波瀾,他知道自己是唯一適合收下這筆錢的人。
他將裡頭錢清點一遍,隨後走向吳軼歐身邊道:“爹,算了,收着吧,多少也算一筆。”
沉默再臨,半響後吳軼歐嘆了口氣,寬大粗厚的手掌伸向腰間,下意識地想要掏根菸出來,直到摸了個空他纔想起,妻子生病後自己已經戒了許久,只能乾巴巴地說道:“嗯,算了吧......也好......也好......”
“是啊,鉤兒不用受委屈了,不壞。”徐秋雨也顫聲跟着說,她看了眼丈夫的表情,又補充道,“勇兒、靜婷,你兩跟我收拾碗筷,然後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
她起身將兩姐弟帶走之後, 飯桌上頓時只剩一對父子。
吳軼歐醞釀了一下,隨後說道:“吳鉤,今天這事不是你的問題,別往心裡去,應該說,爹得向你道歉。你娘我會另想辦法,相信我,會有辦法的。”
“爹,我想歇兩天,先不幫娘跑單子了。”吳鉤對此沒有表示,只是說道。
“也好,你大病初癒,先把身子養養,別復發了。讓吳勇多跑幾趟,他年紀小,一天到晚精力用不完。”
“那......我先出去轉轉。”
他正待出門,父親的聲音飄飄然又從背後傳來。
“吳鉤,你的名字叫做吳鉤,是過世爺爺給你取的,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吧?”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沒錯,男子漢該有大志,哪怕生在平民家裡,哪怕......是爹虧待了你,也希望你不要被磨滅了氣性。”
“爹。”吳鉤忽然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如果有機會,我想上大學堂,考武科。”
“好啊,我也希望到時候能辦一桌小席,風風光光地送你啓程,你會是我吳家第一個大學生。”吳軼歐無奈一笑,在他看來,這些話不過都是爲了安慰受傷的兒子,“不過在此之前,你得告訴我,自己有那個本事。”
出了門,吳鉤的表情恢復平淡,他瘦弱的五指伸進兜裡,裡邊是他數錢時,從紅紙包裡悄悄取出的十三元錢。
有了這筆本錢,如何先掙一筆,他心裡已經大概有了想法。
機會當然有,自今日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