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喲,小弟弟早呀,聽說你今天有喜事,可要加油哦。”
吳鉤上了街,迎面便是住在二樓的兩位舞女,她們剛剛下了夜班回來,綴了流蘇的旗袍上滿是紅紅綠綠的大團花紋,牡丹與仙鶴堆疊在一起。兩人一見吳鉤,拍滿妝粉的眉眼笑得像月牙彎彎。
大街上逐漸熱鬧起來,江鬆這座城市醒得很早,在租界區人潮衆多的懷寧街上,可以看見頭戴絲禮帽的不勒顛紳士,至少表面紳士;腰間別着武士刀,趾高氣揚的扶桑軍官,曾經他們的國家以向大夏學習爲榮,現如今卻吹起了西風;被請來任教的弗蘭克教師正用蹩腳漢語跟包車師傅比劃要去的大學堂,他們跟教會國來的神職官員很不對付;米利根的水兵駕着馬車一路呼嘯,沾了火藥的皮大衣後面捆着黑洞洞的雙管獵槍......
新曆1692年,對於大夏來說是風雨欲來的時刻,自從歐羅巴人發現了炁金屬這種神奇的礦物之後,整個世界都開始加速,武器、交通、生產......這種幾近扭曲認知的金屬爲各行各業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高速艦船呼嘯於海面上,載着威力和射程暴漲了十倍有餘的巨炮,滿世界尋找這開啓了新時代的寶藏。
西方和大夏的接觸始於四十年前,彼時這片土地尚處萬樂皇帝姬長照的太平盛世,一片祥和安寧,天朝上國的念頭紮根於每一個國民的心中,哪怕是種田的佃戶和下九流的戲子腳伕。
所以當老舊的戰船被鋼鐵猛獸撕碎於海上時,整個國家自上而下都不明白是哪裡出了問題,只是那位偉大的盛世皇帝隱隱意識到自己的美夢碎了,是以很快鬱鬱而終。
那之後大夏又經歷了親王攝政的二十餘年迷茫歲月,直到十年前年輕的武皇帝姬羽繼位,一切纔開始發生轉變。
這位新任夏皇是個能人,在五歲的時候便遭遇權謀迫害,被人一路追殺到了高麗島盡頭,最終逼不得已,在多方輾轉和巧合之下,由一位奶孃和武官陪同前往西方避難。
這是磨難,但同時也讓他親眼見證了西方人的日新月異,弗蘭克、教會國、不勒顛,炁金屬科技印在他年幼的腦海中。
多年以後年僅十七歲的他奪回屬於自己的王位,以鐵腕的手段肅清了所有異己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興西學,新技術、新軍隊、新學堂、新機構,當今夏皇在位十年間,整個國家的變化比過去百年還大。
江鬆就是這變化中受益最深,誰能想到這樣一座城市在幾十年前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縣城,口岸條例和租界的引入讓它迅速發展壯大,很快那所謂分割中外的租界也名存實亡了,數不清的夏人爲了生活拖家帶口往裡奔。
吳鉤心裡很清楚,錢和風險之間,需要有個平衡,如今的自己不是那個睥睨天下的機武神,在拳頭硬起來之前,得靠腦子行事。
他按照計劃事先做了些準備,隨後腳步一拐,停在破舊的老虎竈面前,衝老闆揚了揚手裡的瓶子,“掌櫃的,一瓶熟水。”
所謂的老虎竈,就是便宜的黑澡堂,兼販賣熟水。這地方看起來只是一個個佈滿了灰塵和黴菌的破爛棚子拼湊在一起,上下兩層,頂頭透明油紙製成的燈籠上用毛筆寫着四個大字“清水湯盆”。
光頭絡腮鬍的劉掌櫃穿着一身漆黑的馬褂,他打着呵欠,長滿粗毛的大手撓了撓下巴,最後指向不遠處忙裡忙外的夥計,意思是自己沒有睡好,現在別來煩他。
這人是個人物,
來自吳山,早年做黑海運賺了筆後決定再賭一把,卻不想趕上了大夏和不勒顛的海戰,一條船和貨被潰逃的丘八搶了個精光,直接賠到屁股根裡去。
之後他輾轉幾次都沒能發跡,最終只能在江鬆的租界裡開了個沒有牌照的黑老虎竈還債,反正市政局也不愛管這個。
吳鉤的記憶中,上一世這個肌肉發達的光頭佬來到江鬆後也不安生,偷偷買了便宜的老式冶制機,藏在老虎竈裡偷煉炁金屬,想要走私賺大錢,結果很快就被官府查獲。
當時雙方爆發衝突,當街上演一場激烈槍戰,死了好些人。
那天打雷般的響聲和尖叫隔着兩條街都能聽到,半天后吳鉤路過此地,便看見兩匹馬拉的大車將一人高的碩大機器裝了上去,老虎竈上貼着醒目的封條,大股乾涸了的紅屑和碎肉塞住下水道的入口,叫人作嘔。
當然吳鉤並不打算揭發劉掌櫃,畢竟那沒有賞金也很危險。只是按照記憶,劉掌櫃鬧出滿城風雨的時間離父親吳軼歐出事只有一個月,所以他現在應該還在準備階段,算是安全。
那臺老式冶制機如果已經被他弄到手的話,就一定藏在這老虎竈裡,可以間接利用。
在這個想法的支撐下,吳鉤走向端着水盆的夥計,那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黑瘦、個子不高,多半是種田的農家出身。
“一瓶熟水,好嘞。”
那夥計有氣無力地應了聲,便抓着吳鉤的瓶子朝水箱房走去。
他走進了房間,才發現那個少年也跟在身後,便抓了抓腦袋,“小少爺,交給我就好了,你去外面等着就行。”
“不,我找你還有別的事。”
吳鉤說着,解下披在外邊的連腿長衫,露出下邊精緻發亮的西裝,並從懷裡掏出一本綠殼證件,上面印着銀色天秤的徽章,臉上掛着一抹諱莫如深的笑意。
那夥計看到這兩樣東西的瞬間目光一跳,他們做街頭生意的都知道,這是江鬆市政局的徽和證件。
當然吳鉤手裡並不是真的,這個時代的江鬆,只要稍微往郊外去一些,在老舊的土牆上就能看見各種張貼的辦證廣告,只需要三到五角錢,就能擁有一本高仿證件。租衣服更是個方便事情,只花了兩角錢就能搞定半天的體面。
“介紹一下,我來自市政局稅務部新招募的暗訪隊。你也知道,官府老爺們最近喜歡上了這套,招募像我這樣的傢伙,沒後臺、不起眼、方便行事、出事好撇關係,最重要的是便宜。我負責懷寧街這個月的稅務調查,希望你能在掌櫃不知情的前提下,向我提供一下貴老虎竈三個月內的水、煤電、以及收入賬本。”
這就是吳鉤的簡單計劃,他知道劉掌櫃這種連記熟水費都懶得自己畫筆的人,記賬的事情也不會親自去做,更不可能想到普通賬面上能被瞧出什麼玄機。
那夥計被吳鉤這話說得發愣,他一方面有些懷疑吳鉤身份的真僞,另一方面更害怕那個兇巴巴的掌櫃,以及累得自己丟了工作。
“別擔心,小哥,市政局知道你們這裡是沒有牌照的黑老虎竈,事實上不管你們是按規定購買了勞森重工的大部頭蜂巢熱水機,還是扶桑產的雜牌黑殼燒水機器,有多少火災隱患我們都不在意,你們掌櫃交過那方面的錢。”
“大家都是爲了生存,我也一樣,看不到你家老闆沒有逃稅的證明,我就會被解僱,並且爲了報復,只能按照正規的《市容及安全管理條例》讓你們停業,一樣會讓你丟了工作。甚至更糟,你該知道警察是劃歸市政局管轄的低一級部門,動用些關係,找個違規操作的由頭收你罰款,甚至讓你蹲幾天也不是難事,畢竟年輕人都衝動......”
吳鉤說着,背手緩緩邁步,靠近那個夥計。
他的話很巧妙,一方面不動聲色地展露自己對老虎竈和法規的瞭解,另一方面通過語氣、眼神和肢體動作不斷施壓,讓面前男人的思緒不是放在身份真僞,而是該不該乖乖合作上。
夥計嚥了口唾沫,下意識地不停搓着手指,眼珠子亂轉。
“你是個聰明人,對麼?我又不是問你要錢,偷偷把賬本拿出來,當面讓我看看,如果沒問題的話皆大歡喜。就算有問題我們也只會改天找到你的老闆,給他一些警示性的罰款,依照規定你的身份受到保護。而與此相比,拒絕我的代價要大得多,是不是?”
十五歲的少年拍了拍夥計的肩膀,隨後聽到一陣沉重吐氣,以及吞口水的聲音。
......
小半個時辰後,吳鉤提上灌滿了滾水的瓶子往懷寧街外走,早晨溫和的風吹過臉面,十分舒服。
從些賬本上很容易可以看出來,水費、營收都沒有明顯變化,唯獨這月的煤電費用上升了將近三成。
背後的答案只能是這個月老虎竈裡多了一臺跟燒水無關的機器,一臺產自米利根、不勒顛或者教會國的老式冶制機。
劉掌櫃怕是剛剛弄到手,正在搗鼓,那臺操作極爲複雜的機器會消磨掉他許多時間,還有聯繫貨源,那纔是最麻煩的部分。
吳鉤的表情卻不由地輕鬆下來,他已經找到了賺錢的第一個條件。
炁金屬作爲具有戰略意義的稀有金屬,自然是各個國家重點關注和嚴防死守的紅線。走私炁金屬,就是和整個大夏作對,是拿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賺取一輩子榮華富貴的閻王賭注。
但吳鉤當然沒有拿命去搏的打算,更不想和那個光頭佬同流合污,他只是一個準備爲家庭賺些口糧的窮人,律法的線更不打算去觸碰。
1692年大夏的第二版《稀有金屬管制條例》對於將炁金屬運送出境的種種行爲嚴防死守,但涉及夏人內部私自煉製和國土內小規模交易的部分卻含混其詞。
這套攝政王時期頒佈的法令涉及了多少權貴和地方軍閥的箇中利益並不得而知,直到1695年第三版條例的出臺,當今夏皇纔將國內炁金屬的命脈徹底抓牢在自己手中。
裡面的名堂一般平民自然不可能知道,而現在,這便成了他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