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棚戶區是江鬆的癌,吳鉤對此不敢苟同。
上午天光正好,十五歲的段長弓穿着從頭爛到尾的灰麻布衫子,半身探進藥水弄街頭的垃圾堆裡,忍受着充滿刺激性的發酵氣味,一雙渾圓的膀子吃力地扒拉着,以尋找一些還能用或者賣錢的東西。
他的運氣並不好,這堆垃圾大概是已經被搜刮過了,除了爛到根裡的菜葉和狗都不愛啃的骨頭以外,剩下入眼的都是些木屑炭灰,連些可以賣錢的金屬片都沒有。
段長弓嘆了口氣,涌入江鬆的流民越來越多,甚至連拾荒這樣的行當也愈發不好做起來。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眯着眼睛望向不遠處密密麻麻的棚戶,它們擠滿在租界邊陲黃萍江延伸出來的兩岸上,是用便宜竹子搭出來,面積不到二十平的小單間。竹籬笆糊土製成的牆板並不能給窮人們多少安全的體驗,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個安居場所而已。
事實上住棚戶的在這已經是上等人,更甚者會從水裡拖起一隻用不了的破船,用成片的細竹子或草蓆折成三角形,形成一個雙人牀墊大小的狹窄空間,只爲睡覺而生,被戲稱作“滾地龍”。
住在這地方的多是些外地農民,因爲本地的戰亂和天災導致種地養不活人,聽說了江鬆的神話之後,便決定來碰碰運氣,拖家帶口乘一艘小船順流而下,一路漂到這座城市。
等他們到了之後才發現窮人在哪都難以生存,工廠和店員之類體面些的職位都有一定的文化要求或者技能考試,更需要強有力的社會關係介紹,他們除了苦力、拉車和碼頭工以外,全然找不到其他活法。
不過段長弓並不是外地人,他祖上就是江鬆郊區的農戶,勤勤懇懇,到了爺爺那一輩卻因爲總督大人高喊着“自強”,被人收走種了幾輩子的田地,拿去辦了工廠。
那位老爺子氣得破口大罵,自此立下祖訓說段家後人不得去那些萬惡的工廠幹活。
只可惜他去世不過三天,昔日虎嘯之威便已盡數散去,他的兒子,也就是段長弓的父親段寶劍,如今正削尖了腦袋想要擠進工廠,好讓一家人擺脫棚戶區這惡劣的生存環境。
段長弓憋了一口氣,倏地從垃圾堆裡站起身,準備再到別的巷弄裡碰碰運氣,市政局對於市容很是在意,他們這些拾荒的孩子白天只要出現在鬧市街頭就會被立刻趕出來,所以他現在只能在城市邊緣小打小鬧,夜晚纔是有可能去市中心撞大運的好時候。
但他還沒來得及邁步,一塊溫熱的毛巾從背後丟出,搭在段長弓的肩膀上,瞬間讓他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收穫怎麼樣?”
吳鉤站在他的身後問道,露出一抹親近的笑容。
拾荒者相互之間的關係往往很難向好,爭搶鬥毆更是經常發生的事,而段長弓卻是他在過去一年的拾荒經歷中爲數不多交上的朋友。
吳鉤清楚他心眼不壞,對錢的渴望也很強。
“就跟肚子一樣,空蕩蕩的。”段長弓透過爛掉的粗麻衣拍了拍肚皮,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爛透了,這衣服,我家也是,城市也是,整個國家都沒差——你最近咋樣,好久沒見到你,發達了?”
“我爹升了職,勉強養活家裡人,就不讓我再幹了,不然每天多一筆收入挺好的。”
吳鉤搖了搖頭。
“差的時候一天一角錢的都不一定有,還臭得要死,這種收入不要也罷。我是沒有辦法,大字不識,
沒別的事情幹,做童工官府又查得厲害,罰款還得用我工資墊......等老子過了十六歲,立馬就去車廠拉車。”
段長弓的喉嚨一陣咕噥,隨後狠狠啐了一口。
“那我幫你找了個好活兒,今天一天幫我的忙,付你一塊錢,幹不幹?”吳鉤忽然說。
“嗯?”段長弓目光一亮,“你哪來的錢?”
“這你不用管,只需要換身行頭,跟我去文玩街轉一趟就有錢拿,你說去不去吧,當然,行頭錢我出。”
“你小子不會是想花言巧語的,想把我騙到哪去賣了吧?”
“嘿喲,我是看上你這對耷拉眉還是那雙老鼠眼了?”吳鉤從懷裡摸出一塊銀元,在指間蹭了蹭,發出勾人的聲響,隨即轉身一副要走的樣子,“既然你信不過,那我可走了啊。”
“哎,你等等,說笑的,咱兩可是兄弟,情同手足你知不知道,賺兄弟錢是什麼大逆不道的行爲。”段長弓一改之前的嘴臉,滿眼看親人的神色,“不過既然你有錢,我就當你是老闆了,老闆以後還有這種活儘管叫兄弟。”
......
一小時後,文玩街上,原本小流氓模樣的段長弓和之前相比簡直變了個人。
“哎,你說有錢人爲什麼都喜歡穿這樣的衣服,跟個籠子似的,等我發達了,還就穿那個清涼的小背心,前後都用金線繡兩隻大天鵝——不行,還不夠亮,再鑲兩顆大鑽石。”
吳鉤出錢讓他去老虎竈洗了個澡,租一身繡着的山河景圖的紅色長衫,抓把油給他的腦袋撥楞兩下,整成一副氣宇軒昂的模樣。末了還嫌不夠,又問店家討了一個鑲了玻璃的鍍金戒指戴在指頭上。
“那等你有錢之後記得提醒我去買副墨鏡,我可不想被你閃成瞎子。”
吳鉤自己也稍微清洗了一番,穿的是一件低調的青馬褂,沒什麼花哨紋路,但行家細看就會知道,實際用料是甘州來的上等布匹。
兩人走在一起,乍一看就像是跋扈少爺帶着他的小書童,這是他想要的效果。
“你讓我幹嘛來着,扮一個看起來像是待宰羔羊的富家傻子是不是?聽起來還挺難的。”段長弓皺眉苦思。
“其實嘛也不難,你板着臉就挺傻,我給你打扮後又富了,現在你要做的只是挺起胸膛,相信我,效果極好。”
吳鉤給出一個堅定的大拇指,隨後目光掃過人流不小的文玩街。
曾經這裡是條專賣古物文玩的街道,是西洋人最稀罕的場所之一,那些長毛鬼佬對於華夏氣息濃厚的古物歡喜得不得了,自己又不太有分辨的眼力見,所以像是“上禮拜燒的夜壺被當作秦始皇的茶碗買走”這種事都時有發生。
但今日吳鉤來,並不是爲了撿漏古董,他自己也並非行家。
江鬆飛速變化的幾十年裡,文玩街也不同於往昔,除去國內的古董器物之外,現如今街上更是增加了許多舶來品和精巧機械的店鋪,那纔是吳鉤的目標。
給段長弓的工錢,外加上租衣服洗澡的錢,合起來已經花掉將近三元。
吳鉤在心裡盤算着,他還剩下十塊,在文玩街裡就是一筆掉在地上都聽不見響的小錢。
靠這些能賺到多少,得看他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