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晚楚家的慘案已經過去七日之久,新立的墳頭還沒長上草木,別人家的悲劇早被遺忘在須臾之間。
這天清晨,海洋街上張燈結綵,通紅的燈籠如日頭一樣排排高掛,屏風、圈椅、紅漆門廳,一水的全新,如同過年,中心的大酒樓上更是人頭攢動。
夥計拿着抹布,從木質地板的頭邊擦到裡面,後廚的菜刀紛紛上磨撇光,生怕漏下一點油膩,眼神好的小夥抱着兩大盆半人高的菜籃子,一根一根仔細地瞅着,不落下一個蟲眼兒。
作爲整座城市第一檔的食館,桂月樓平日裡的標準也相當不低,能讓他們提高到如此地步的人物,想來身份也是非凡。
頂樓雅間,薰香彌散的桌前是兩個男人,其中一人五十出頭,彎眉,瘦臉,一副病色,說話聲音細得像羊羔叫喚,一塊毛巾夾在領裡,不時地咳嗽。
誰也想不到,作爲大夏辦廠新軍的急先鋒,名貫天下的江南總督張離,會是這幅模樣。
他旁邊那位,三十來歲,濃眉大眼,說話動作間都還透着幾絲年輕人的毛躁,便是半年前剛剛就任江鬆市巡司的郭蓬萊。
“蓬萊啊,這姜沐霖多久到?”
張離枯瘦的五指抓過茶杯,熱氣薰得他鬍子上掛滿了水珠。
“該快了,半個時辰之內,我派人沿路站崗,提前一炷香功夫前能告訴咱們。”
郭蓬萊應着,滿臉恭順地幫着身邊總督大人上水。
“好,你辦事兒細,我放心。”張離如是說道,臉上紋路卻皺得像川流,“哎,可以的話,我是真不想見這個人。”
“學生不明白,這人不過是個武夫,見就見了,不見也無妨,爲何老師如此興師動衆,到頭來還落得一臉愁容?”
郭蓬萊問,他們私下裡的時候,總是習慣以師生相稱。
張離轉過那對灰濛濛的眼睛,盯着面前的學生打量了片刻後說道:“你仕途一路走到現在,都是我提拔的,做的怎麼樣,我也看在眼裡。你啊,心是細,就這腦子笨了點,不夠敏感......”
“當然,要是太聰明的話,我會提拔的就不是你了。”他將這句話吞進肚子裡,又接着說道,“武師早不是從前,炁金屬發展到如今,誰不知道那東西跟武術關係密切,那姜沐霖來自京城,又得了聖上親自寫信踐行,陛下是寫給他看的麼?那是寫給我們看的,是陛下的金牌!在告訴我們,這個來的人,就是皇帝的使者,看誰敢虧待。”
“十年,不過十年時間,當初聖上即位的時候剛剛十七,雖已初露帝王之相,但在我眼中終究是個毛孩子。現在呢,好一手大權把攥,中樞八大臣叫他撤了五個,剩下還有兩個都是死心塌地的王權派,京城裡已是絕對的一言堂。”
“我承認陛下在某些方面做的是不錯,叫我這老傢伙都不得不歎服,但他做事太獨了,一國之君,不該是這樣子,朝堂之上,應是百舸爭流,生生不息......”
郭蓬萊靜靜地聽着自己老師的抱怨,不斷地點頭稱是。
江南總督張離,雖然表面服帖,但背地裡卻絕不是個聽話的人,他嘴上家國道義說得激昂,實際上歸根結底還是爲了那點權力。
武皇帝想要絕對服從自己的帝國,就得對付手下大臣和地方總督的羽翼,對於這些浸淫在權力慾望中的人來說,簡直要了老命。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張離說得痛快了,揪出領口毛巾咳嗽半響,
這才幽幽地說起正事:“所以說,對姜沐霖這個人,你要敏感一點。不過倒也不用太過緊張,陛下派他來江鬆,跟我們沒關係。”
“哦?請老師賜教。”
郭蓬萊一副完全沒想到的模樣,坐直身子洗耳恭聽。
“雖然只是猜測,但是我想啊,這姜沐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洋人。”
“洋人?”
“英明神武的武皇帝胸懷天下,要操心的事情數不過來,但真正會讓他睡不着覺的,只有兩件,軍隊和炁脈,嗯,合起來也可以算做一件,風雨浮沉之際,最重要的就是這個國家的拳頭。陛下做夢都想的,一定是將不勒顛、弗蘭克、教會國一干軍隊全部拒之境外。爲此,江鬆是他要下手的,炁脈的事情,每年產量和存量之間存在多少差異,是個人都看得出來,其中損失的大頭又是朝哪裡去了,傻子都明白,或許陛下是下了決心。並且,還有那件事......”
“但是,老師不是說過,大夏三年之內還沒有跟洋人在近海一戰的實力麼?”
“你要知道,戰爭只是手段而已,現在還是文明人的遊戲,那邊唱的什麼曲,這邊配什麼調。 國際局勢也不太平,弗蘭克跟教會國,不勒顛跟米利根,兩頭都是將戰將和的樣子,說不準,十面埋伏,這種時候大家都不想當先開槍的,做了別人嫁衣。”
“老師,既然這麼說,學生倒有一想法,藉着這個機會,讓洋人做了我們的嫁衣,或許能讓陛下讓渡一些方便給我們,至少科學院的籌備和工廠.....”
“啪!”
當頭一聲脆響,張離這個弱不禁風的小老頭忽然從袖子裡抽出一柄紙扇,敲在郭蓬萊腦袋上。
“我說你不夠聰明,對於朝政不敏感,是不是?”
“學......學生不知何錯?”
“你要知道,我們當官的人,一爲財,一爲權。不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賭徒,拿洋人當槍使,虧你想得出來,這屁股一挪,你當自己是會之?那陛下也不是高宗,你會掉腦袋的。”張離一瞪眼,嚇得郭蓬萊半響不敢出聲,“國內政局之變數,絕不能做出頭鳥,總會有人忍不住......這個姜沐霖來到江鬆,我不但不讓你礙他的事,還要你踏踏實實地協助,不準馬虎。”
“這是爲何?向陛下表忠心?”
“記住,一國內政鬧得再兇,矛盾再激烈,只要鬥而不破,都還有調和的可能。但我們和洋人之間,永遠是存粹的利益之爭。看清局勢,你是炎黃的子孫,我泱泱大夏三百年國祚,眼下已經是生死存亡的局面。利可讓,國,斷不可破。”
張離灰暗的眸子在這一刻忽然變得鋒利無匹。
“不要在這種時候讓自己成爲國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