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婚是一個古老的習俗,以前多半是給有婚約但是其中一方又在結婚前突然過世,爲了讓這過世的一方能夠安心地離去,通常會請懂的人爲他們辦一場冥婚,即活人和死人成親。
這種習俗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是非常鄙陋的,是落後的思想在作祟,人們認爲那個人會因爲沒有結婚而轉成怨念,也就是惡鬼,會讓那盞孤獨的墳塋破壞他們幾輩子經營下來的風水。當然也有偉大的愛情信仰者爲了遵守婚前的承諾,嫁或者娶已經天各一方的另一半,然後就這樣伴隨在青燈古佛邊終老一生。
愛情是偉大的,也是自私的。就算已經人去樓空,也把你的鑰匙留給我;就算已經人走茶涼,也把那個座位留給我;就算你的世界被他全部佔據,也把界碑的位置告訴我;就算你們約定了永遠,也把永遠之後留給我……
但是很少會有人爲死人配冥婚,一者,這不是一個好差事,弄不好真的會引出凶煞來。二者,人死之後已經足夠悲傷,誰又願意用這樣一種赤裸裸的方式去回憶,去徒添上那幾分涼。
這已經不能算是冥婚了,而是陰婚,是完全死人配給死人,但是查文斌卻要實實在在地把一具剛死去不久的屍體和一具早已腐爛的屍骨重新走上一遍大婚的流程。
白色是這場特殊的“婚禮”的主色調,透過那吊着的隨處可見的白色紙碎花和剪成了柳絮一般飄蕩的幡,孩子們的嬉鬧聲絲毫不能趕走那些婦女眼中的淚水。男人們放棄了手中最爲鍾愛的麻將和撲克,抽着悶煙,眼睛空洞而無光。
或許他們和陳放根本不熟,甚至有的人沒有和他講過話,像我們這般的孩子就更加覺得那是一個和瘋子差不多的老人。他和她的故事,已經是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就該畫上句號了,造化弄人,他終究是沒能娶到她,她也終究是沒能等到他。
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和小媳婦說着他們從上一輩口中聽到的故事,經過多少的改變之後,小蝶成了祝英臺,陳放就是那梁山伯。
或許,在我們那個農村裡,一個連汽車導航都找不到的地方,人們對於愛情的理解就是油鹽醬醋,平淡而真實。這種轟轟烈烈、頗有小說傳奇味道的愛情,讓他們忘卻了這場陰婚本身並不是那麼一件簡單的事情。
雖然,那一年的查文斌已經頗具火候,《如意冊》說到底不過是一本書,寥寥七十二個字,記載了洞悉天與地的一切,又豈是他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裡能參透的。
一個人懂道,並不代表他對於另外一個世界是無敵的。這就好比滿腹經綸的王語嫣並沒有實際的武功套路是一樣的。
道,是對於自然的理解,是精神層次的追求,並不是一張符、一句咒,那一柄劍不會因此更加鋒利。
得道者之所以能夠得道,不是因爲他會抓鬼,能夠下地府上天庭,而是因爲他的內心世界看得遠,看得清,看得淡。
饒是你有十本《如意冊》,又如何?它記載的並不是教你畫符,教你擺陣,它想說的不過是讓大部分人覺得空泛而無趣的世界觀。至於這些符符咒咒,不過是這些求道者在這些求道的路途中,領悟出來的一些東西。
道的存在,並不是爲了符咒;道士的存在,更加不是爲了抓鬼!
白天的殺豬宰羊,不過是爲夜晚這場不屬於人間的婚禮進行的鋪墊。
清場,這是查文斌做的第一件事,像我們這樣的孩子,早就被大人揪着衣服回了家。天未黑,家家戶戶大門都已緊閉。婆娘們摟着自己懷裡不停往外探頭的孩子們,就像那個好玩的打地鼠遊戲,脖子伸出來,又被嘆着氣、流着淚的老媽子們給重新塞回了被窩。
這是一種國人在解讀逃避恐懼之時最常用的辦法,被窩裡永遠都是最安全的,只要我看不見,那麼就什麼都沒發生。
一番覈算,哪些人可以留,哪些人必須得走,早就清清楚楚寫了告示貼在那大門之外。也有好事的、想看熱鬧的人們爬上了後山,那個阿爸打了無數槍都沒響的地方。
但凡婚嫁,中國的習俗裡,最爲講究的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便是媒人。
中國曆來的婚姻講究明媒正娶,因此,若結婚不經媒人從中牽線,就會於禮不合,雖然有兩情相悅的,也會假以媒人之口登門說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纔會行結婚大禮。媒人自提親起,到訂婚、促成結婚都會起着中間人的作用。
因小蝶逝去確實有些久遠了,那個年代散落下來的親人們如今也都不知道在哪裡,陳放就更加不必多說了,終老一身,膝下無子。若硬要找個媒人,恐怕村裡那些平時最愛磨嘴皮子的婆娘們是不敢上的,誰敢給死人做媒啊?萬一要是這小兩口以後處不好,要來找媒人調解下矛盾,那還不得三魂嚇掉兩魂半?
這個媒人,最後還是查文斌想法子給解決了,他讓村裡的篾匠給紮了個真人大小的殼,外面糊上紙頭,貼上些紙衣服、花褂子,還託人給弄了個假髮髻,戳在靈堂中間,又特意畫上了紅彤彤的腮紅和咧着大笑的嘴臉。
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真以爲是個老太太站在那兒呢。
這裡沒有通常喪禮上常見的那個“奠”字,倒是隨處可見用白紙剪的“囍”字兒。
因爲家裡也沒個長輩了,這傳統的“龍鳳貼”就由查文斌自己寫了,以陳放的名義寫完,就擱在祠堂裡原先小蝶家供奉祖先的地方,這就算是來替陳放下求婚帖了。
當然,查文斌可不管小蝶家的那些祖宗答應不答應,他只權當是答應了。然後又差人擡進來兩個紙糊的箱子,箱子裡頭是男方給女方送去的定禮,也就是聘禮。
這些個聘禮裡頭,第一個箱子裡裝的一半是真的綢緞和一些常見的五穀種子,另外一半卻是紙糊的皮、棉、夾、單衣服各一件。
第二個箱子裡裝着錦匣兩對,裡頭有耳環、鐲子、戒指及簪子之類的首飾。雖然也都是些便宜貨,但是村裡的人也都不想他們兩人的大婚太寒磣,已經委屈了一輩子的小蝶,說什麼他們也會湊出這麼一套行頭來。
還有一些,則是用燙金的錫紙做的金銀元寶,下面墊着厚厚一層的冥幣,這些就是陳放給小蝶家下的聘禮。
同樣,查文斌也爲小蝶準備了陪嫁的東西,內容跟這個也相差不大,都是些紙糊的玩意兒,讓一羣火焰高又不反衝的年輕人把這些個傢什擡着繞着他倆的棺材轉了幾圈,算是告慰了雙方。
除了那套首飾,其他的則都被馬上擡到了祠堂中間的空曠處,一把火點燃,兩口棺材倒映出不停顫抖的火苗,灰燼撒落在了這個祠堂的每一個角落。
這時,查文斌親手把兩個白色的大花球,也是紙的,分別貼在了兩口棺材下,下面綴着一張小符紙,紙上分別寫着“新郎”和“新娘”,另外還有二人的生辰八字。
這兩口棺材前面又放着一張供桌,桌子上除了兩碗倒頭飯和生雞蛋之外,還多了一些龍鳳喜餅之類的果盤。
院子裡的四個角落裡都放着供品,有豬頭,也有水果,香燭不可斷,查文斌專門差人管好這些東西。每個角落裡又有一張桌子和兩張凳子,桌子上放着兩隻有清茶的碗,這桌子凳子可不是給忙累的活人們坐的,這是給來參加婚禮的小鬼們準備的。
普通的婚禮,請吃請喝的對象是親戚朋友,而冥婚,這邀請的對象自然就是那個世界的人,“酒席”辦得也得符合那個世界的口味才行。
每張凳子前頭,又會撒些石灰,桌子上也一樣,有膽子小的人早就不敢動了,爲啥?凳子前面凌亂的腳步和桌子上潑灑流淌着的茶水,真不是他們乾的,而是“它們”!
這種分寸,查文斌自然會把握,他是客氣,替陳放大開宴席,宴請八方,若真有個別孤魂野鬼想鬧事,八成是走不出這個祠堂的。
這冥婚最爲講究的不過是拜天地,這就是看真本事了,只有拜過天地的夫妻,那纔是真夫妻,怎麼拜?得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拜!這就是查文斌請這羣孤魂野鬼來吃席的原因,結婚總得有人見證,這羣傢伙便是見證者。
冥婚的高潮部分即將來臨,這時候祠堂裡無論是幫忙的還是湊熱鬧的都被通通趕了出去。留有活人在,這事可還真辦不成。
清場完畢,有人守在祠堂的出口處,大門上貼着雪白的“囍”字,就和站崗的士兵一般在那兒矗立着。這些人是爲了防止有生人進來,最關鍵的是這裡面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個頭特別高大的,滿臉的橫肉,眼神裡頭就透着一股子狠勁兒,這人便是大山。還有一個吊兒郎當的青年,玩世不恭中閃現出的那種精明顯然也不是我們那個小山村裡能出來的人物,此人便是超子。還有一個穩重中帶着滄桑和成熟的青年,從他來的那天起,話便不多,狠角兒從來不需要用語言來證明自己的強大。
單是這三位哥們兒戳在那兒,圍着看熱鬧的人見撈不着便宜,也都四下散去,也就那些在山坡上偷瞄着的人實在沒法管,中國人從來不嫌熱鬧不夠多,只嫌不夠看。
儀式正式開始,查文斌用一根紅線捆在兩口棺材前面的小字條上,這叫有緣千里一線牽,月老的紅繩大約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沒有紅蓋頭,也沒有鳳冠霞帔,沒有高頭大馬,更加沒有鑼鼓喧天。有的,只是查文斌隨手揚起的一把把紙錢。
兩隻小酒杯被放在了棺材前面的桌子上,裡面倒的是各一盅酒,不多,卻也恰好。
這時,查文斌順手從旁邊早已準備好的籠子裡掏出兩隻雞來,一隻是紅毛大公雞,一隻則是還未生過蛋的母雞。
他迅速把手中的線分別系在兩隻雞的脖子上,另外一頭則又分別系在兩口棺材上的中間那根紅繩上。
這雞可是活物,它會到處亂跑,人可沒辦法控制畜生,這查文斌就想了個辦法,事先把這兩隻雞給餓了一整天,這會兒在各自的腳下放着一個盤,盤裡裝着米,這雞立馬就老老實實地在原地啄米了。
查文斌再取出長香兩根,分別插在兩口棺材前頭點燃。這香倒也燒得正常,不過隨着查文斌口中咒語漸念,這香竟然開始往那棺材頭上飄去。
再微微睜開眼一看,大致都已經準備好了,於是查文斌對着空蕩蕩的祠堂說道:“今天請列位過來,是想讓各位給這對新人做個見證,大家吃好喝好啊!”然後又朝着空蕩蕩的祠堂裡作了個揖,若是細心的人便會發現此時某些桌子上會出現凌亂的指紋,凳子前面的地上又有腳步挪動過的痕跡,更有茶碗的碰撞之聲。
接着,查文斌舉着一根小棍,棍上捆着一隻蚯蚓,他走到那兩隻雞面前,突然喊道:“一拜天地!”然後手上的小棍往天上一抖,那兩隻雞哪裡肯捨得放過如此鮮美的食物,脖子當即往上一探,接着查文斌又迅速把那蚯蚓往地上一扔,兩隻雞同時把頭一低。
這一探一低之間,便是完成了一個拜天地的磕頭動作,這種招數,也恐怕真的只有懂行的人才想得出來。
接着便是對着那祠堂裡一堆早已被蛛網密佈並且腐爛不堪的靈牌了,這些“人”怎麼說也都是小蝶的祖輩們,今兒這個高堂也只能是他們當了。
同樣的招數,在完成了夫妻交拜之後,查文斌迅速抓起那兩隻還在爭奪蚯蚓的雞,各在它們的脖子上狠拉一刀,雞血當即噴涌而出。
到了這會兒,這雞已經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現在正在院子裡做着最後的掙扎。
熱乎乎剛出爐的公雞血向來都是辟邪的良方,可今天卻是拿來做別的用處。
怎麼用?卻見查文斌用手指蘸了一滴公雞血,滴在那陳放的棺材上,這血便慢慢往下掉。與此同時,母雞的血也同樣被放到了小蝶的棺木上。
待這血到了紅繩的位置,便開始停住了,慢慢凝結成了兩顆血珠子,讓人覺得揪心的是這血珠子不知何時就會把持不住落了地啊。
再看那長香,也燒了半炷有餘,查文斌不慌不忙地右手夾符紙一枚,左手持辟邪鈴。“當”,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兩顆血珠開始了第一次晃動。
“當”,這是查文斌第二次搖動手中的辟邪鈴,此刻血珠開始各自緩緩沿着紅繩向中間滾動。
待血珠在朝着中間行走的時候,這香飄的方向也是逐漸向中間靠攏,院子裡扎的那些紙人紙馬像是瞬間都活過來了一般,嬉笑的臉龐和伸長的脖子,彷彿都在等着這最後神聖的一刻。
也不知是怎的,小蝶那邊的血珠在要和陳放的血珠匯合時,卻突然停了下來,查文斌恐情況有變,正欲催法,這纔看到原來小蝶那方後頭還跟着一滴非常細小的血珠子,正緩緩而來,不用說,這便是雨兒了。
也不知陳放在得知自己原來還曾經有這麼一個女兒時到底是作何感想,一個默默等候了他幾十年的女人和這個自己的親骨肉在這個寒風四起、蛇鼠亂竄的祠堂裡,就那樣一直等着他,而他卻不曾邁進來過半步。
後悔嗎?誠然不知,但若他早得知小蝶已死,陳放未必能活到八十幾歲。小蝶一直是他心中那個希望,抓着這個希望,他纔可以在那個破破爛爛的祖屋裡一直苟延殘喘;有了這個希望,他才能在那樣的動盪的歲月裡,在身背兩大罪名的情況下,還能硬生生地挺過來。
查文斌有些明白爲什麼自己開燈的時候,陳放會發出驚恐的聲音,他是怕啊。他怕有人走進了他的生活,他怕別人告訴他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沒有希望了。
於是他開始逃避人羣,甚至發展到逃避光線,只有在那個黑暗和孤獨的小屋子裡,他才能成爲幾十年前的那個陳放,他纔會繼續守着自己的夢,守着那個女人,守着他們的約定。
這一刻,來得太遲了嗎?
不,只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何時都不晚。
“當!”查文斌手中的辟邪鈴第三次響起時,這兩滴半血珠迅速融爲了一體,兩種不同的血液開始在一起進行了互相的追逐,並最終“滴答”一聲,落入了下面那隻早已盛放好無根水的碗裡。
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兩股香此時正好熄滅,隨着灰燼的彎曲,最後一縷煙在空中完美地擰成了一股,朝着祠堂的上方,靜靜地散去……
至此,冥婚的部分算是能夠告一段落了,可是查文斌的事兒卻沒結束。小蝶的屍骨早已腐爛乾淨,他明日裡還得給他們建夫妻冢,這種合葬墓跟平時見的那種又不同,總之這裡頭的講究大得很,要想讓兩人死後徹底走到一起,就必須走上那道程序。
查文斌快步推開大門,然後在兜裡掏出一把混着茶葉的米往門口一撒喊道:“送客!”
這是在讓那些來參加婚禮的“朋友”趕緊退場的意思。過了好一會兒,他又在門口守着的三人的肩膀上各拍了幾下,算是給這幾位站崗的兄弟去了晦氣,其實他們哥仨是真無所謂,什麼場面沒見過啊。
本來忙到這兒,就可以回去休息了,第二日挑個時辰給這對夫妻下葬便是了。可終究還是出了一點事兒,出事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村裡一光棍兒,小名叫刺頭。
人如其名, 這人就是個刺兒頭,專門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兒,一整年都是一個大光頭,誰家辦事他都去蹭吃蹭喝,但是絕對不隨禮,要是嫌酒菜不好,還會給主人家找碴,總之在我們村的名聲那是真差勁。
這人那天是很早就被趕了出去的,純粹就一看熱鬧的,他骨子裡頭是不信這玩意兒的,用他的話說,亂葬崗子上都睡着覺,也沒見過有鬼來找他麻煩。這話不知是不是吹牛,但這小子的確幹過一些盜挖古墓的勾當,但是我們那個地兒,自古貧得很,也沒讓他掏出幾個值錢的玩意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