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布狼狽不堪,他甚至狼狽不堪到向曹操乞求,希望將綁他的繩子稍微鬆一鬆,因爲綁得實在太緊了,他難受得要命。
曹操沒有下令鬆綁。他只送此人六個字:“縛虎不得不急。”
呂布怒了。但他此時的憤怒是蒼白的憤怒,沒有人理會他。呂布只得遷怒於侯成、魏續、宋憲等人,因爲這些人此刻正站在曹操身邊,一副汗馬功臣的樣子。呂布責問他們,說我待你們不薄,你們爲什麼要背叛我?!
很快,呂布就發現自己的責問是自討沒趣。因爲侯成、魏續、宋憲等人反問了他。
“聽妻妾言,不聽將計,何謂不薄?”
反問是有力的。呂布默然。
當然,人生有很多時刻是默然的時刻,只是沒有人知道默然的真正意義之所在。
一切盡在默然中。
陳宮也默然。
這樣的時刻對他來說除了默然不能有別的什麼作爲了。所有的計謀都已獻盡,只是人定不能勝天,甚至人不能勝人。陳宮別說勝曹操,就是勝呂布也不能啊。
呂布是被女人打敗的。在某種意義上說,陳宮也是被女人打敗的。
似水柔情打敗了鐵血計謀,陳宮無話可說。
曹操卻有話說。
曹操站在一臉冷漠的陳宮面前,心情複雜地說了這麼一句話:“公臺別來無恙?”事實上曹操有很多話想和陳宮說,但是要說的話互相矛盾,恩怨交加,曹操不知道該如何說。
所以他只能說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別來無恙?
這是一句不用回答的話。陳宮知道,曹操關心的不是他有病沒病,而是他的頭顱。
在殺與不殺之間,曹操似乎很猶豫。
不錯,曹操是在猶豫。因爲陳宮的身份很特殊,既是他的恩人,也是他的敵人。在恩怨交集之間,曹操需要一個取捨。
但是陳宮知道,曹操其實不需要取捨。一個以天下人爲敵的人,殺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否則他會被所謂的理由活活累死。
陳宮知道,曹操不會那麼傻。
曹操果然殺心起來了。曹操的殺心其實來源於兩個字。幽怨。
他對陳宮那是相當的幽怨,爲什麼棄他而追隨呂布?始亂終棄者,殺!所以曹操覺得,殺陳宮其實不是殺一個人,而是殺天下人心。千萬別跟錯人站錯隊,否則再回頭已惘然。
陳宮準備引頸就戮。
引頸就戮之前,曹操突然覺得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
陳宮他爸他媽及一家老小的人身安全。所謂的後事問題。
事實上曹操此時提出這個問題並不完全是要威脅陳宮,而是想給他一個機會。如果以後肯效力他曹某人,那既往還是可以不咎的嘛。
陳宮笑了。爲自己先前一個錯誤的認識。他原以爲曹操是卑鄙的人,沒想到竟如此卑鄙。笑完之後陳宮就想跟曹操打一個賭。賭注是他一家老小的人身安全。陳宮這樣對曹操說:“吾聞以孝治天下者,不害人之親;施仁政於天下者,不絕人之祀。老母妻子之存亡,亦在於明公耳。吾身既被擒,請即就戮,並無掛念。”
這番話其實是把曹操放在火上烤。你如果想做一個高尚的人,一個脫離低級趣味的人,那就別害我一家老小。
曹操默然了。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默然都是一樣的:懺悔、惆悵、無奈、心酸、不服、不屑、茫然……
一切盡在默然中。
默然之後,曹操給了陳宮一個承諾,“即送公臺老母妻子回許都養老。怠慢者斬。”
陳宮引頸就戮了。
他死得很輕鬆。因爲所有的恩怨都已了斷,他和呂布的,他和曹操的,他和這個世界的。這個下海鬧革命的前公務員死在亂世的屠刀之下,沒有看到未來,只看到了自己的結局。
未來他其實是不想看了。他已經厭倦了這一切,就像這個世上大多數理想破滅的人一樣,生死只是一口氣的事,沒什麼本質的區別。
呂布卻還想活着。
因爲呂布喜歡這樣一句格言:好死不如賴活着。
所以當曹操送陳宮下樓往西方極樂世界而去時,呂布向正襟危站的劉備投去幽怨的一瞥。
呂布希望這個劉善人要識相一點,千萬不要忘記當年他的轅門射戟之功。呂布難以想象,當年如果沒有他的一射,劉善人怎麼可能活到今天,又怎麼可能在這裡正襟危站?!
但是劉備卻視而不見。
呂布心裡不由得涌上來兩個字,僞善。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一切都要自己救自己。呂布決定放下臉面,親自向曹操求情。
事實上事到如今呂布也沒什麼臉面好拿着了。因爲在曹操眼裡,呂布本來就沒有臉面。所以呂布主動請求做其副手幫助曹操奪天下的建議被他斷然否決。
不是呂布能力不強,而是沒有忠心。
曹操以爲,忠心永遠是比能力更強的東西,但是呂布不具備。
呂布只得最後求一把劉備。儘管此人僞善,可呂布覺得,僞善也是善的一種。呂布不相信,大庭廣衆之下,劉備會不念他轅門射戟之功。
呂布打出了悲情牌:“公爲座上客,布爲階下囚,何不發一言而相寬乎?”
呂布說這話時眼裡還有淚水,他就是要逼出劉備的惻隱之心。
曹操似乎也被感動了。他突然覺得,應該給劉備一個發言權,或者說報恩權的。這樣一來,劉備會對他更加忠心耿耿。
曹操鼓勵劉備大膽說話。說什麼都沒關係,重要的是說出自己的心裡話。
劉備說話了。他的原話是這樣的:“公不見丁建陽、董卓之事乎?”
劉備的這句話震驚四座。呂布心寒了,這個大耳賊,果然是天下第一僞善之人。恩將仇報之舉做得如此絕情……
呂布死的時候罵罵咧咧。他是帶着對劉備的刻骨仇恨離開人間的,並且眼睛都沒有閉上。呂布想以如此的行爲藝術完美地詮釋那個世人皆知的成語,死不瞑目。
曹操的心則驚駭不已。劉備這個人在多情與絕情之間切換自如,出手夠狠,又善於僞裝自己,能成大事,能成大事啊……
他不由得再次對劉備刮目相看。
殺人易,聽心裡話難
劉備跟着曹操回到了許都,因爲獻帝要論功行賞。
獻帝在論功行賞之前習慣性地和劉備寒暄了一下,問他老爸老媽是哪裡的,祖宗十八代又是幹嗎的。
獻帝在寒暄的時候眼神是呆滯的,表情是漠然的。一方面是因爲他繼位以來被董卓、曹操壓得太久了,一個原本活蹦亂跳的年輕人就這樣被活活壓成一個抑鬱症患者;另一方面要論出身,天下沒有人比他的出身更高貴。所以獻帝問劉備話的時候姿態是居高臨下的。
劉備回答得不卑不亢:“臣乃中山靖王之後,孝景皇帝閣下玄孫,劉雄之孫,劉弘之子也。”
事實上,劉備的不卑不亢是裝的。自從他出來闖蕩江湖的那一刻起,他就期待着有這樣一次回答。雖然在此之前,他曾經無數次回答過他人對他出身的詢問,但那些都是無關緊要的。
重要的是獻帝詢問。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年輕人才可以改變他的命運。
曹操不能。他自己也不能。
可獻帝看上去不想改變劉備的命運。
獻帝的眼神依舊是呆滯的,表情依舊是漠然的。
因爲在他的身邊,充滿了太多的謊言與大話,多少人試圖以謊言與大話謀得富貴前程啊,所以他不相信這一次會是真的。
但是劉備看着他。
不卑不亢地看着他,滿懷誠意地看着他,讓他第一次覺得,這事可能是真的。
真與假其實不難辨別,只要有參照物。只要參照物足夠權威。
獻帝拿出了足夠權威的參照物,宗族世譜。
他搜索了一下之後終於驚喜地發現,劉備的皇家身份竟然是真的。與此同時令他傷感的是,這小子的排名竟然比他還靠前,按輩分他得叫他一聲叔。
獻帝叫了。不僅叫了,還拉劉備去偏殿行叔侄之禮。
沒有人知道獻帝爲什麼要這麼鄭重其事,即便劉備是他親叔叔也沒必要當着文武百官的面這樣秀啊,何況這個劉皇叔實在是疏遠得可以。
但是獻帝自己知道,必須要鄭重其事。
他要利用這個人來對付曹操。
在這個世界上,親緣關係有的時候就是生死關係。你是我的人了,那咱們就要生死與共。
跟原則無關,跟利益相關。
沒有人知道劉備是什麼反應。獻帝雖然知道,但是一般人獻帝不告訴他。
打死他也不說。
百官們只知道一個時辰後,獻帝拉着劉備的手從裡面走出來,紅光那個滿面,讓人驚歎不已。與此同時,他高調宣佈,劉備同志從即日起榮升左將軍、宜城亭侯,以後大家就都叫他劉皇叔吧。
曹操不以爲然。
儘管曹操回府後,荀彧等一班謀士憂心忡忡,要他正視天子與劉備狼狽爲奸的事實,未雨綢繆,儘早作出應對,曹操卻是呵呵一笑,大有萬事不過爾爾的架勢。
曹操說,不錯,劉備現在是劉皇叔了,那又怎麼樣呢?皇帝現在都在我手裡控制着,皇叔又怎能逃出我的手心?我以天子之詔對付劉備,可以高枕無憂了。
曹操說得很輕鬆,但心裡卻在擔憂。
擔憂一個人,太尉楊彪。
太尉楊彪是袁術的親戚,曹操擔心他如果與二袁爲內應的話,那叫一個死局。所以要立刻除掉他。
對曹操來說,除掉一個人,並不是難事,難的是要給被除者一個理由。
曹操給了太尉楊彪一個理由,和袁術勾結,妄圖顛覆朝廷。
這基本上是個要人命的理由。一般來說,一個人倘若被扣上顛覆朝廷的罪名,在任何時代都是要死的,更何況當時那樣一個亂世。
太尉楊彪準備死了,雖然他不想死。
議郎趙彥挺身而出,爲楊彪喊冤。
他上疏了,彈劾曹操不奉帝旨、擅收大臣之罪。
很快議郎趙彥的議案就有了結果。
該同志死了。
曹操殺的。曹操這輩子最恨打小報告的人。更何況議郎趙彥將小報告打到了獻帝那裡。在曹操看來,此人很有些不知好歹了。獻帝要能管住我曹某人,他還認個皇叔幹什麼?所以,議郎趙彥,殺!
議郎趙彥身首異處之後,朝廷上不再有人說什麼。
但是曹操以爲,嘴上不說不代表心裡沒說。他想聽聽大傢伙的心裡話。
卻是個很難做到的事。
的確,殺人容易,要聽心裡話卻很難。因爲很多時候要想讓他人說出自己的心裡話,真比殺了他還難。事關,沒有人願意拿出來與曹操分享。
曹操卻以爲,要做到這一點,其實不難,只要給足壓力。
他現在就想給同志們一些壓力,看看哪些同志可以挺住,哪些同志會立刻變節。他需要好好觀察一下,以便不同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