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利場就是生死場
田獵,是一項優雅的活動。
很多時候,它不是力的較量,而是智的角逐。在獵物與獵者之間,誰智商高,誰就可以勝出。
曹操喜歡這項活動。他覺得,自己的智商還是很高的。
起碼比天子高。
天子獻帝也參加了這項活動,被迫的。雖然在這個世界上,一個天子不可能被迫行事,但對獻帝來說,例外。因爲他不是個有自己獨立意志的天子。他的意志,在很多時候,被曹操強姦了,比如這次。
田獵場上,曹操躊躇滿志,獻帝鬱鬱寡歡,百官神情複雜。
田獵場外,良馬、名鷹、俊犬、弓矢齊備,曹操陳兵城外,一切盡在掌握。
事實上,這是一個人的獵場。獵者是曹操,其他都是獵物,包括獻帝,包括百官。
曹操與那個最著名的獵物,獻帝並馬而行,倆人只差一馬頭。
兩個各懷心思的男人背後,是曹操的心腹將校,而文武百官則遠遠地跟在後面,誰都不敢近前。
畢竟,那裡不是名利場,而是生死場。當然,這話細究起來就是一句話,名利場其實就是生死場。自古以來,有名利的地方就有機鋒,有機鋒的地方就有生死,百官們怎麼可以逃避得了呢?
但曹操的興趣一時間還不在百官身上,在獻帝身上。
獻帝表面威武,坐逍遙馬,帶寶雕弓、金鈚箭,排鑾駕出巡,內心卻茫茫然不知所之。就像這個世上的很多人,天天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其實無事可做。
一隻鹿在田獵場上顧目四盼。
它是註定要死的。懸念是死在誰手裡。
獻帝向它連射三箭,結果引來該鹿對他的深情凝望。
曹操拿過天子的寶雕弓、金鈚箭,一箭射出,正中鹿背,從而結束了該鹿對獻帝的深情凝望。
歡呼聲開始此起彼伏。那是百官發出來的。百官們目光短淺,離獻帝、曹操他們遠,看見了死鹿身上的金鈚箭,都以爲是天子射中的,紛紛踊躍向獻帝山呼“萬歲”。
“萬歲”聲中,曹操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動作。史書上說“操縱馬直出,遮於天子之前以迎受之”。
劉備大驚失色。因爲他是少數幾個真相目擊者之一。他清晰地知道曹操在欺世盜名。
不錯,射中大鹿是值得慶賀,但接受“萬歲”的稱呼那就等同於謀反。
劉備大驚失色之後卻沒有采取下一步的舉動。採取下一步舉動的是關羽。他拍馬向前,立馬要取了曹操的狗頭。
劉備嘆一口氣,爲關羽的不成熟。
因爲,在這個世界上,成熟之人都有一個重要標誌,不過度反應。
過度反應往往意味着過度風險,是註定要付出代價的。劉備拉住了關羽的蠢蠢欲動,在心裡告訴後者要忍耐。更要等待。
能忍,能等,才能成大事。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很多,身體力行的人很少。劉備是其中一個。
關羽事後向劉備請教其中的道理。劉備說道理很簡單。四個字:投鼠忌器。
因爲曹操與天子捱得太近了,就差一馬頭。
一馬頭的距離讓天子在某種意義上成了曹操的人質。
所以,想傷曹操不易,誤傷天子則很容易,曹操在防衛中如果順勢讓天子龍頭落地,世人就不可能知道真正的兇手是誰。
曹操會有辦法讓關羽成爲替罪羊的。不僅如此,劉備也將成爲替罪羊。這是曹操的拿手好戲,也是他混世界的獨門暗器。在這一點上,關羽註定鬥不過曹操,雖然他武功高強。
那句話是怎麼說的?武功再高,也怕菜刀。曹操的菜刀,那端的是天下第一刀,鋒利無比,砍人頭如稻草。
更何況,曹操是有防火牆的,百毒不侵。曹操的防火牆是那些在其周圍擁侍的心腹之人,很陰很暴力。關羽即便殺曹成功,也絕難全身而退。曹操的防火牆會讓其粉身碎骨。
劉備向關羽分析這一切時心平氣和,像極了一個謙謙君子。當然,在關羽眼裡,他的大哥劉備就是謙謙君子。否則,他怎能將事物的本質看得這麼透。透得讓關羽心碎,爲自己的蠢蠢欲動和莽撞。
仇恨的重量
獻帝哭了。
事實上在這樣的時代,他哭是正常的,不哭則是不正常的。
因爲獻帝的人生至此已是危如累卵。曹操圖窮匕首見了。
皇后她爹伏完勸自己的這個女婿別哭。伏完對獻帝說,世界不相信眼淚。
相信暴力。
這個世界誕生於暴力,也必將終結於暴力。曹操施暴其實不可怕,因爲沒有一種暴力是不能征服的。有一個人,將是我們以暴制暴的絕佳人選,車騎將軍、國舅董承。
獻帝的眼淚不見了,可他涌上心頭的依舊是憂傷。
他不是不相信董承以暴制暴的能力,他的憂傷來自於自己竟然無法向其面授機宜。
周圍都是曹操的人。獻帝已然沒有了自己的。他的一舉一動只能導致兩種結果:或安然無恙,或人頭落地。但是皇后她爹伏完認爲,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獻帝有沒有以暴制暴的決心。
人生的很多事情,有決心就有一切,至於其他的都是技術層面上的問題了。
錦袍玉帶,看上去很美的錦袍玉帶。
從獻帝手裡,交到了董承手裡。
這是在太廟功臣閣內,周圍有無數的眼睛注視獻帝的饋贈之舉。與此同時,無數雙耳朵開始豎起來,想傾聽從獻帝嘴裡吐出的每一個字。
憂傷就在此間四處瀰漫。獻帝不能說什麼,但又必須說清楚什麼。功臣閣內,漢高祖容像栩栩如生,看上去那叫一個虎虎有生氣。獻帝開始在董承面前追述此公的豐功偉績:“高皇帝起自泗上亭長,提三尺劍,斬蛇起義,縱橫四海,三載亡秦,五年滅楚,遂有天下,立萬世之基業。”
毫無疑問,這樣的追述對獻帝來說不是一次愉快的體驗。先祖如此雄武,自己卻越混越背,撫古思今,肝腸寸斷啊……
但又不能不追述。
因爲他要給董承一個暗示:撫古是爲了思今,這交到你手裡的錦袍玉帶,它不是錦袍玉帶,而是我的血海深仇,裡面大有文章,你拿回去好好瞧個明白吧!
董承當然不是傻瓜,他知道獻帝在玩曲徑通幽那一套。只是一個致命的問題他還沒有解決,他能把這套錦袍玉帶拿回家嗎?
或者說,曹操會讓他拿回家嗎?
曹操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
他在半路上攔截了董承。
作爲一個疑心之人,曹操懷疑一切。很多年來,懷疑一切構成了曹操的生存哲學。在懷疑一切中,曹操雖然失去了很多,但同樣他也得到了很多。
這一次他也想得到什麼,從獻帝賜給董承的錦袍玉帶中。
錦袍玉帶質地柔軟,曹操捏上去,手感那叫一個舒服。但曹操要的不是舒服,而是發現。
發現非同尋常之處。
董承的心跳得很快。因爲他覺得曹操的手捏的不是錦袍玉帶,而是他的心。
他的心和錦袍玉帶一樣柔軟,一樣經不起細捏。
因爲,他們都是有破綻的。
在這個世界上,有破綻的東西看上去往往沒有破綻,總是鎮定自若,總是完美無缺。但要命的是,破綻處總能在第一時間被發現。
事實上,董承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錦袍玉帶的確經不起細捏。
獻帝血書的密詔被伏皇后縫於玉帶紫錦襯內,一旦被曹操捏出來,那是要人頭落地的。
不是一個人頭落地,是無數人頭落地。
董承頭上的細汗出來了,曹操正看着他。
死死地看着他。
瞪着一雙死魚眼死死地看着他。
沒有人知道這是爲什麼,但是董承知道。
因爲曹操不捏了。他的手停在玉帶的某個部位,不再有所動作。董承心裡一聲輕嘆:這老傢伙,還是發現了……
你在出汗?曹操問。
是。董承答。
爲什麼?熱。
可我不熱。
您是丞相,心寬。
你的心不寬?
沒你丞相寬。
是心虛?不是。
曹操笑了。曹操之所以發笑是因爲他覺得董承很幽默。他喜歡這樣的幽默。
曹操以爲,一個幽默的人註定是放鬆的人。他把錦袍玉帶扔還給董承。
董承也笑了,爲自己的從容應對。曹操其實沒發現什麼,剛纔他的設問只是一道考題,不甘心自己一無所獲。對於一個疑心之人來說,在一無所獲的情況下依舊保持對世界的一份懷疑,這說到底只是他們的本能罷了。
好在董承通過了曹操對他的考試。接下來,董承要通過自己對自己的考試。
發現衣帶詔。
董承密室。
玉帶靜靜地躺在案上,看上去完美無瑕。
史書上說它“白玉玲瓏,碾成小龍穿花,背用紫錦爲襯,縫綴端整,亦並無一物”,董承拿它沒辦法。這不奇怪。
因爲曹操都拿它沒辦法的東西,其他人基本上也就無解了。
董承至此只能由衷地佩服一個人,獻帝。保密工作做得太到家了,敵人發現不了,自己人也發現不了。可這樣的保密工作還有什麼意義呢?
董承想不通。
但很快,他就想通了。爲了保命。
不錯,自己人發現不了可以慢慢發現,要命的是不能讓曹操發現了。
曹操現在廢帝,其實只差一個理由。獻帝不能自己把理由送上門去。
獻帝,實在是聰明得可以。
在這個世界上,人發現不了的東西並非就無解。
還有天機。天機是這樣的一個存在,以某種隱秘的方式使世人洞悉事物的真相。
這一回,天機顯現,在董承昏昏欲睡的時刻。
一點燈花落在帶上,將玉帶背襯燒出了一個小洞。這是天機乍泄的小洞,因爲董承看到了裡面的素絹。
素絹上有血跡,像極了某人的冤屈。董承忙取刀割帶抽絹,天子手書血字密詔歷歷在目:“朕聞人倫之大,父子爲先;尊卑之殊,君臣爲重。近日操賊弄權,欺壓君父;結連黨伍,敗壞朝綱;敕賞封罰,不由朕主。朕夙夜憂思,恐天下將危。卿乃國之大臣,朕之至戚,當念高帝創業之艱難,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灑血,書詔付卿,再四慎之,勿負朕意!建安四年春三月詔。”
……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文字是可以痛徹心扉的。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文字是可以感動人心的。
但是以上這兩種文字董承不需要。他需要的是既痛徹心扉又感動人心的文字。現在,這樣的文字正以血書的形式在他面前觸目驚心地存在,令他忍不住涕淚交流,一夜寢不能寐。
他開始準備復仇,爲獻帝,也爲自己。
當然,復仇是需要一個團隊的,董承不可能一個人去戰鬥。他的對手是曹操,不是逞匹夫之勇就可以拿下的。
便有人相繼加入。
他們是工部侍郎王子服、長水校尉種輯、議郎吳碩、昭信將軍吳子蘭、西涼太守馬騰。
加上董承,一共是六個人。
六個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要看做什麼事情了。打麻將,綽綽有餘;吃酒席,稍微嫌少了一點。復仇?不知道。
也許一個人就夠了,也許六十萬人都不夠。因爲復仇是世上最難量化的事情,要取一個人的性命,究竟需要投入多大的力量呢?
董承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
在這個世界上,仇恨的重量是最難稱量的。
它是人心,是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董承只能盡力而爲。
但是有一個人,董承認爲非加入不可。
劉備,劉皇叔。
只是他的心中沒底,劉備的政治傾向究竟如何。那天田獵場上的一幕他也看到了:關羽要快意恩仇,揮刀向曹,劉備卻攔住了他。這一攔,曖昧得很啊,他心中究竟是有曹還是有漢,無人知曉。
馬騰卻以爲,自己知道劉備的政治傾向。不錯,劉備是出手攔關羽了,可那一攔,卻是出於對天子的愛戴和保護。關羽一人,能敵曹操的萬千爪牙?笑話!
董承恍然大悟。因爲他突然明白這樣一個人間哲理:人世間的事情,從另一個側面去看,往往別有洞天。
他需要的就是這別有洞天。別有洞天裡好做文章。
納了投名狀
董承出現在了劉備面前。
這是在黑夜,在劉備的公館裡。
劉備笑眯眯地迎接董承的到來,卻不問他爲什麼深夜到訪。事實上,這是劉備的成熟。
一個成熟的人,就是知道什麼事該問,什麼事不該問。
一個成熟的人,還知道有些事就是不問,對方也會告訴自己。而自己要做的,只是等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