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山腳下,孤零零地站着幾名官員。
山上山下,一片蒼茫,這已經是入冬後的第三場雪了,大地終於裹上了雪白的裘衣,白絨絨一片。
山口這個位置,整個是山風呼嘯出入的地方,因此幾個身着綠、青官袍的小吏和幾個身着兩截衣的雜役站了沒多一會兒,就把手袖進懷裡,跺着腳兒,凍得臉蛋兒硬梆梆的了。
一個穿青衫的中年人吸着鼻子,探頭探腦地向山外看了一眼,一陣山風恰好從山谷中吹出來,把雪沫子都捲進了他的脖梗。青衫人打了個哆嗦,趕緊縮起脖子,對旁邊一位身着綠袍、長着一隻鷹鉤鼻子、臉上無肉的老者說道:“薛湯丞,這兒風太大了,要不咱們回山裡去等吧,身子都快凍僵了。”
那鷹鉤鼻子的湯丞也凍得臉色發青,肌肉僵硬,連表情都做不出來了,只是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邊跺着腳,暖和着身子,一邊道:“徐錄事,你要回就回,可別怪老哥哥沒告訴你,咱們這位湯監,你別瞧着如今是落難了,可人家上邊連着樑王和太平公主呢,刑部、吏部裡頭,人家都是風光過的人物,指不定哪一天就一飛沖天,依舊是威風八面。就算人家這一輩子都要蹲在這山溝溝裡,嘿嘿!”
薛湯丞橫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能把刑部把持在手中,能單槍匹馬鬥垮御史臺的人,你自己個兒心裡掂量掂量,那是怎樣的一個狠角色,你……得罪的起不!”
徐錄事久在山裡,不問世事,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如這位薛湯丞多,一聽這話,登時緊張起來:“咱們這位湯監如此厲害?薛湯丞,你快給兄弟們說說,這位湯監究竟……”
薛湯丞突然精神一振,眯着老眼向前一指:“來了!蘇掌固,快點迎上去看看,是不是咱們湯監到了。”
徐錄事手搭涼蓬,向遠處迤邐而來的一行車隊人馬瞧了瞧,喃喃自語:“不會是湯監到了,莫不是哪位貴人要進山湯沐吧?”
遠處一行人馬,確實不像是龍門溫泉湯監楊帆楊大人走馬上任。
那一行人馬,車子足有四輛,周圍健馬雄駿、騎士英武,足有十餘名佩刀掛劍的侍衛護擁,瞧這排場、架勢,確實不像是一個小小的溫泉湯監就任。
蘇掌固在大雪中跋涉着,還沒走出多遠,那一行車馬已經到了近前,十幾名侍衛肋下佩刀,傍車而行,一律是青緞子箭袖,羔羊裘衣、毛茸茸的白色羔羊風帽,身穿羔皮襖、系羊毛氈的斗篷,策馬揚武,英武矯健。
四輛大車清一色的雙轅油壁輕車,都由兩匹健馬拉着,在這厚可盈尺的積雪中,居然也走得極快。
車到近前,只見那漆得發亮的馬車,都打着暗青色的車圍子,車廂上的暗釘、簾鉤、轅頭包件,俱都是白銅打磨,閃閃發亮。
一瞧這等氣派,薛湯丞也覺得這絕不可能是湯監大人到任了,一個小小的溫泉湯監能有這麼多的護衛隨從?別的不說,就那十幾名侍衛,個個都身着皮襖皮裘,不是王侯人家,都不可能給隨從置辦如此華貴的保暖衣物。
來人是新赴任的湯監那得迎,如果是哪位貴人,那更得迎了,薛湯丞不敢怠慢,趕緊領着一衆隨員迎上去,畢恭畢敬地施禮道:“小人龍門溫泉湯監湯丞丞薛寧,未知是哪位貴人駕臨龍門!”
頭一輛車上轎簾兒一掀,從裡邊走出一個人來,這人穿一領玄狐皮裘,外罩石青刻絲灰鼠披風,脖子上圍了一條雪白的狐尾風領,懷裡袖着一隻暖爐,身形頎長雄壯,五官英俊威武,可是因爲這一身打扮,又有一種貴介公子的雍容和高雅。
他看看這幾位凍得跟鵪鶉似的溫泉湯監的屬吏執役,很客氣地向他們點點頭,笑吟吟地道:“鄙人楊帆,這寒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有勞各位同僚遠迎了!”
楊帆!
此人還真的是龍門溫泉湯監的新任監正楊帆。
一時間,薛監丞、徐錄事等同僚都有些無語了。
再往前去就進了山谷,車子是駛不進去了,於是車子停在山腳下,大家只能步行進山。
這時薛湯丞才明白後面三輛車上裝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車上有俏麗侍女兩名,那是三姐和桃梅,兩個小丫頭當初被選進楊家,就是因爲生得清秀。這幾年在楊家吃得好穿得好,兩個黃毛丫頭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愈發顯得水靈、俏麗。
此外,車上還有胖大廚子一名,小徒弟兩個,此外就是一堆書籍、一堆廚具、佐料,大人以及隨從的鋪蓋還有其他一些應用的雜物。瞧這架勢,不像是新任湯監到任,倒像是哪位豪門子弟郊遊。
溫泉湯監的一衆同僚可是真開了眼了,這位新任湯監果然不是常人,這等排場,貌似前幾天河內王武懿宗前來龍門湯浴,享用溫泉的時候也不過如此了吧。
武則天一句話,已然高居天官府郎中、權知侍郎職權的楊帆就從九重天上栽了下去,變成了一個從六品下的龍門溫泉湯監。
這種貶謫對別的仕途正是一片坦蕩、春風得意中的人來說無異於五雷轟頂,縱然不致就此崩潰,也難免心生沮喪。可對楊帆來說卻全無所謂,憑他顯宗宗主的地位,就算根本不再做官又如何?
如今做了這樣小官,反倒更利於他好生經營顯宗,否則每天必然要耗費大量精力處理朝廷政務。楊帆欣欣然先去吏部領了“旨授”,又去司農寺報到,因爲龍門溫泉湯監是司農寺下屬的衙門。一應手續辦完,便來龍門上任了。
眼下這種排場,卻不是出自楊帆的意思,而是小蠻心疼郎君,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怕他凍着餓着,所以才做了這許多的準備,弄得剛剛走馬上任的楊湯監,象是一個來龍門散心遊玩的王侯似的。
此時,武則天及五大臣已經回了洛陽,楊再思正式被任命爲宰相。原本李昭德獨攬大權,其他宰相形同擺設,如今朝廷對宰相職權重新進行分工,一番劃分之後,楊再思負責的就是吏部和工部。
楊再思能管理吏部,這是半由天成、半是人爲的結果。吏部是個管人事任命的實權部門,正常情況下宰相們當然願意掌管,可武周朝最叫人撓頭的就是人事。朝堂上的政治鬥爭,從來也沒有像武周朝這麼激烈、這麼頻繁的。
朝廷大員換得比割韭菜都勤快,每一次都是因爲各方勢力派系甚至女皇本人蔘與其中造成的政治清洗和傾軋,所以這個差使不好當。眼下更別說了,剛剛出了一樁大丑聞,衆宰相更加不願沾手,楊再思剛剛拜相,這份難爲人的差使不給他給誰?
不過楊帆擔心會出岔子,萬一哪位宰相利令智昏,非要搶這吏部呢?所以,他還動用了全部力量,一旦形勢的發展不是按照自己的預料進行,就從中進行干預、影響。
從來也沒有人可以像楊帆一樣,在朝廷之下,擁有那麼大的影響力。因爲他的存在,山東士族、關隴世家的力量他都可以調動,太平公主的力量他也可以調動,這三股龐大的潛勢力,足以預防萬的一變化。
結果,楊再思順理成章地分管了吏部,分工一結束,楊再思就開始向推舉他入閣的人還債,向皇帝提出建議:“提拔天官府司封郎中趙乾擔任司功郎中,由他繼續負責南疆選官事宜!”
前番這樁武氏族人大肆鑽營,謀奪南疆官位的醜聞令武則天很被動,她也急於了結此事,挽回影響,對楊再思的提議立即應允,在吏部沉寂了十年的趙乾,終於一朝得意,手掌實權了。
事情還沒有完,楊帆一系列的舉動,乃至在朝廷中攪起了偌大的一場風雨雷暴,所有的一切努力,都是爲了這一刻,如今他的最終計劃,纔算是剛剛開始實施。
楊帆隨着溫泉監的人上了山,隨從僕役、侍婢廚子自去安排楊帆的住處,安置攜來的一應物件,薛湯丞和幾位小吏則陪伴着換好官服的楊帆巡視他統轄的範圍和管理的事務。
薛湯丞叫薛寧,徐錄事叫徐林,最早去迎楊帆的那位掌固叫蘇劍秋。這溫泉監設有湯監一人,如今就是楊帆了。還有湯丞一人,就是他的副手薛寧,正七品下的官兒。此外還有錄事一人,府一人,史二人,掌固四人,餘外就是普通的執役十二人。
楊帆管着二十一個人,兩座山頭,是這有溫泉的兩座山頭兒上最最大的官兒,真是好不威風!
“楊湯監請看,依照山勢,朝廷由上至下,分別在兩座山上建有宮室二十一處,供皇帝陛下和王侯們使用。湯監再請這邊走……”
楊帆走進依山搭建的一片大棚,不由訝然出聲,只見裡邊一畦畦的沃土,種植着許多瓜果菜蔬,許多這個季節早已絕季、根本無法生長也很難在地窖里長期保存的蔬菜和瓜果,這裡應有盡有,那蔬菜蔥綠蔥綠的,比楊帆那件深綠色的官服還水靈。
薛湯丞見他面露訝色,得意笑道:“咱們溫泉湯監,不僅掌管湯池,因爲這裡有地熱溫泉,氣候溫暖,是以罩以棚蓋,種植瓜果菜蔬,可以逆季而生,專供皇室食用!”
“嗯!好,好,當真奇妙!”
楊帆點了點頭,便捏着下巴,開始琢磨如何弄點蔬菜瓜果回去給老婆孩子嚐鮮。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