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御川的過去

驅鬼一事, 向來講求解鈴還須繫鈴人。

但曹光目前昏迷不清,閻曦魯莽進入他的夢境不是上上之策。

高知縣所處的四國島四周臨海,和神州其餘三島互不接壤, 是以千百年來一直有一套自己的神鬼法則。

天人神鬼, 各有其道。

相傳午夜子時, 高知縣將有鬼市開張, 想進去便各憑本事, 自願交易,進去的人能換到所有它想要的東西。

鬼市一進,止戈爲帛, 人妖鬼必須和睦相處,不得動手, 一旦發現, 將會被永遠逐出鬼市。

閻曦和御川初來乍到, 對鬼市的很多事情都不太清楚,因爲這次進入鬼市前, 他們把小鹿男從梅林帶了出來。

鬼市入口在高知縣縣中央的一棵老榕樹上,每逢子時,市門大開,迎接來來往往的人與妖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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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市的冷清程度簡直超出閻曦的想象。

她本以爲這種神神秘秘的集市一定會吸引不少妖鬼來湊熱鬧,畢竟這裡能買到一切在外面買不到的東西, 生死人肉白骨的藥丸, 喝下可以忘卻前塵的美酒, 永葆容顏的秘術, 千金難求的玲瓏心……

她實在是不解, 就問身邊的少年:“小鹿男,這鬼市爲何如此冷清?”

他嘴裡叼着一根糖棍, 聲音含含糊糊道:“你以爲這裡是大街上的集市嗎,想來就能來?要不是我帶着你,你連入口都找不到。”

說完還伸出舌頭朝她做個鬼臉。

“幼稚。”閻曦懶得搭理他,擡腳往街裡走去。

曹光已經不吃不喝整整四天了,照凡人身體的承受能力,他若是再醒不過來,恐怕曹府就得準備給他送終。

因此,儘快找出他昏迷的原因纔是正事。

今日上午閻曦在外晃悠時,偶然聽茶肆中的小妖在悄悄談論鬼市之事,聽他們說鬼市中有一店鋪名爲浮生記,店中有一面鏡子可探往生知過去。她聽後計上心頭,當下就決定夜探鬼市。

浮生記位於鬼市最裡,門前人煙稀少。

閻曦推門而入,門框上掛着的鈴鐺隨風而響,清脆的聲音在寧靜夜晚裡尤爲突兀。

屋中陳設看起來有些簡陋,但案几後身着白衣的男子看起來風雅彬彬,頗有一種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感覺。

男子轉身時,閻曦纔看到他身下坐着輪椅,屋內溫暖的很,他卻還披着一件白色的狐裘大衣,委實怪異。

“御兄?”白清越轉過身後,發現今日大駕光臨的人竟然是他多年前的老友,不禁詫異地張大了嘴。

他們一別已有千年,一直也不曾聯繫,如今能在這裡見到簡直是緣分。

“清越?”御川似乎也沒想到浮生記的老闆竟會是自己的舊識,他上前兩步,欣喜地寒暄道:“千年不見,你一切可好?”

白清越看看自己的腿,無奈笑了一聲,“還是老樣子,”他視線和閻曦打量般的目光對上,又開口問道:“這位是?”

“她名喚閻曦,是位陰陽師。”

白清越眼神一閃,明面上卻不動聲色地朝她點點頭:“閻姑娘,幸會。”

閻曦抱拳回道:“幸會,宋老闆。”

他這浮生記向來人煙稀少,他們攜伴而來定是有事,白清越想到這,就隨之問了出來:“只顧着寒暄,還沒問御兄來浮生記做什麼?”

“吾此次前來,是想借你浮生鏡一用。高知縣的曹府小公子被一個女鬼纏上了,如今昏迷不醒,我們想要看他的過往。”

白清越聞言輕輕挑眉,以他對御川的瞭解,那個心高氣傲的傢伙絕對不會閒到去管凡人的生死。而眼前的少女身爲陰陽師,救人性命乃是天職,這樣一想,浮生鏡到底是要借已顯而易見。

他心裡這樣想着,嘴上卻沒有拆穿,爽快地答道:“自然可以。”

浮生鏡的開啓需要一段時間,趁這個空當,一直安靜不語的小鹿男終於問出了困擾他許久的問題:“你們說,如果曹府那個女鬼真的和曹光有關係,那她是怎麼死的?”

“她有那麼大的怨氣,自然是被人殺死的,很有可能還是她極爲信任之人。”

“我知道了,”小鹿男雙掌一合,猜測道:“肯定是曹光看上了人家姑娘,結果姑娘寧死不從,曹光便一怒之下痛下殺手。”

她嗤笑一聲:“先不說你這荒唐的想法是怎麼得出來的,按照你的意思,女鬼可是他的心上人,他會因爲這個就殺人?”

小鹿男固執己見,“那可說不定。”

閻曦也懶得和他耍嘴皮子,恰好此時浮生鏡已開,她便盯着鏡面開始看曹光的過往。

曹光是曹家獨苗,從小被衆人捧在手心裡長大。十九歲那年,他父親重病逝世,他接管曹家,也就是在這一年,他遇到了一個姑娘。

那日他去寺廟求籤,下山的路上想起山中住持替他解的籤,說他命有大劫,貴人卻還未出現,他不禁滿面憂愁,心思一晃,居然撞到了前面下山的人。

曹光猛地回過神來,彎腰作揖道:“抱歉抱歉,是在下的錯。”

被他撞到的那個姑娘扭回頭,盯着他問道:“公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難道是被未婚夫拋棄了?”

他一臉赤紅,提高嗓音回道:“在下喜歡的是姑娘。”

“哦~那就是被未婚妻拋棄了。”

曹光羞紅了臉:“在下也沒有未婚妻。”

這個姑娘的出現就像一陣風一樣驅散了曹光心中堆積已久的陰霾,她的出現對曹光來講就如同他的名字一樣,是一道光。

然而好景不長,姑娘沒留下一句話便突然消失,曹光瘋了一樣派人去尋找,卻是杳無音訊,自那天后,他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到後來,乾脆暈了過去,一直昏迷不醒。

曹光看不到的事,閻曦卻能看到。

那日姑娘沒去赴約,是因爲途中被她的哥哥攔下來了。

她哥哥聽聞她結識了曹光,便明裡暗裡暗示她委身曹光,好讓曹光娶了她,然後裡應外合奪得曹家家產,然而小姑娘卻不從,甚至爲此和她哥哥大吵一架,她哥哥沒控制力道推了她一把,沒成想她腳下一滑,竟然直直的倒進了身後的河裡。

河流湍急,不過片刻就沒了人影。她哥哥心下害怕,竟然也不去找人相救,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跑回了曹府。

沒錯,那姑娘的哥哥就是曹府的管家,曹俊生。

那時她浮於河中,屍體膨脹腐爛,平日那張嬌豔動人的臉如今異常可怖。雖然她早已死去,但是因爲帶着對這個世界強烈的執念,靈魂一直囚於骨駭之上無法投生,她的不甘引來不少抱持着同樣怨念的鬼火附身,最終變成了惡鬼——骨女。

閻曦看完,不禁搖頭長嘆一聲:“這個姑娘,真的太可憐了啊。”

小鹿男在旁邊早已經氣到跳腳:“怎麼會有這麼可惡的人?那可是他的親妹妹,他竟然下得去手!我要弄死他!”

閻曦敲敲他的腦袋,喝到:“你要弄死誰啊?你弄一個我看看。”

小鹿男撇着嘴巴朝御川求救,卻見他根本不理睬自己,只好怏怏改口:“我錯了嘛,是他太可惡了……我不弄死他不弄死他,幹嘛又打我。”

說完便耷拉着腦袋往外走去。

御川好笑地搖搖頭,簡短和白清越道了聲別也跟着走了。

閻曦緊跟在他身後,浮生鏡還握在她的手裡。她見御川毫無防備忍不住偷偷將鏡子照向他,沒成想下一瞬就被他發現了。

“曦曦,你偷偷做什麼呢?”

閻曦猛地回神,心虛道:“沒、沒什麼,我們走吧。”

既然知道殺害骨女的人是誰,閻曦也不耽擱,回去就打算揭穿曹俊生的真面目。

可沒成想一進曹府時,竟然出了意外。

她本以爲第一次進曹府時骨女沒有攔她,就說明她默許了自己的進入。

哪裡想到是因爲她第一次進去時是白天,日頭正足,是鬼魂一天中最虛弱的時候,想攔也攔不住。

可現在,他們在鬼市耽擱了那麼久,回到曹府時已經過了午夜,恰值凌晨,太陽升起之前,這正是骨女力量最強的時候。

她和御川從院牆跳下去後,正中圈套。

夜色,潑墨一般黑的濃稠,就連曹府平常晚上用來照亮的燈籠也滅了,黑到伸手不見五指。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道女子的聲音,婉轉幽怨,嫋嫋不絕的吟唱道:

“有狐綏綏,在彼淇樑。心之憂矣,之子無裳。

有狐綏綏,在彼淇厲。心之憂矣,之子無帶。

有狐綏綏,在彼淇側。心之憂矣,之子無服。”

閻曦眉頭一皺,開了“靈視”術向四周探去,不遠處的一個偏院中,黑氣散發的最重,她扭頭囑咐道:“御川,西北方向,跟緊我。”

御川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看起來聽話的很:“好。”

他們越朝偏院靠近,越能感受到其中散發的怨氣。這份怨氣深到彷彿可以噬人心魄,將人永墜地獄。

根本不是普通女鬼可以掌控的程度。

“陰陽師,我等你許久了。”

閻曦和御川剛剛踏入院門,裡面吟唱的聲音突然停止。

骨女站在遠處,臉色看起來有些猙獰不堪。

閻曦本以爲怎麼也要先打一場,才能夠好好說會話,沒想到眼前人絲毫沒有動手的念頭,閻曦也就開門見山問道:“曹光昏迷是否和你有關?”

“是。”

“你明明知道,你身死全是因爲曹俊生,爲何還要對曹光下此毒手?”

骨女苦笑一聲,滿眼痠澀:“我是在保護他。”

“哥哥一直在曹光的飯食中下毒,我又無法提醒他,只好出此下策。” 她本來是想用曹光的昏迷引起曹府重視,替他找大夫診治,但是哥哥橫插在中間總是阻礙診斷,就在她束手無策時,陰陽師來了。“我知這是一步險棋,可如果我不這麼做,阿光連一線生機都沒有。”

“我時間不多了,惡鬼的怨氣太重,遠遠超過我的承受能力。其實我早就做好了魂飛魄散的準備,但我實在放心不下阿光,所以便趁他睡着的時候偷偷改了他的記憶,這也是我能爲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從此以後,我們就真的再也不會相見了。”

閻曦能感覺到,骨女的力量正在減弱,天色亮一分,她便弱一分。

霎時間,朝陽從東方破曉而出,萬物初生,陽光從天空躍下,經過牆頭,越過樹枝,照到了骨女身上。

她伸手捧住陽光,一臉滿足的嘆道:“真是久違的感覺。”

下一瞬,她的身體就破成了千萬片,魂飛魄散。

閻曦愣在原地,久久難以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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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女死後沒多久,曹光就醒了。

閻曦不忍骨女一片苦心白費,最後始終沒有告訴他實情,只說是從他身體裡診出了毒素,後發現是管家下的毒,就將他送押官府了。

就像骨女說的那樣,他將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姑娘忘得一乾二淨,忘掉了煩惱,也失掉了快樂。

是夜,閻曦坐在曹府屋頂上看星星。

小時候在陰間無事可做時,她就喜歡撐着小舟,躺在忘川中央看星星,一看就是幾千年。

她去過人間,也來過幻境。

不論在哪,星星好似都沒什麼變化,一直髮亮,一直閃着光。

“你說,”閻曦側頭,看向躺在自己身邊的人:“凡人的一生明明只有數十年,爲何他們卻能活得如此轟轟烈烈?”

御川沉默片刻,長嘆一聲:“因爲他們本來就是敢愛敢恨的人類啊。我們活得太久了,久到越來越害怕,一生這麼漫長,痛苦也會變的漫長,凡人生命不過幾十年,即便痛苦也只是一眨眼的時間,可我們不同。”

“御川,你有痛苦到日夜銘記的過去嗎?”閻曦試探開口問道。當初在浮生記中,她跟在御川身後偷偷看到了御川的過去,雖然只有一個場景,但就那一幅畫面就足夠悲痛——他渾身是血的躺在萬千屍首之中,眼神空洞無光,彷彿再也沒有了生的希望。

她雖然不小心看到了,但是一直沒敢問出來。

“自然有,”他回答得倒是坦蕩,“吾活了上萬年,怎麼可能沒經歷過痛苦的事情,程度不同罷了。”

他這上萬年的人生,許多痛苦的事情基本上都忘了,再難過的事情經歷幾十年,幾百年甚至幾千年到最後都忘記了。

然只有一件,哪怕再經歷上萬年,也是他日夜切齒拊心不敢忘記的痛苦過去。

萬年前,他是一介凡人,還是與妖類勢不兩立的陰陽師一族。

諷刺吧,御川也不曾想到,他後來會成爲自己厭棄無比的妖類。

他當年本是陰陽師一輩中天資最聰穎的一個,然而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太聰明瞭,聰明到所有術法一遍就會,法力的修煉也彷彿如有神助,聰明到讓所有陰陽師都害怕。

當年八岐大蛇作亂,鎮壓八岐大蛇需要至純的陰陽師之血作引,而受盡嫉恨的他就成了最好的選擇。

御川一生爲陰陽師奔走,最後卻被陰陽師送上了死路。

他身體的每一處筋脈,血管都被劃開了上百道口子,他被施了禁術,一動不能動的放在血陣中央。

那時正值寒冬,四周蕭瑟,大雪飄揚,身下的枯草了無生機,烈烈北風從他身上刮過,他四周都是屍體,有妖有人,鮮血匯成河流從他身下漫過。

短短一日,他所堅守的正義和信仰全部崩塌,他在絕望中閉上了眼,遮住了最後一絲生的希望。

然而他命數未盡,血快要流乾之時身邊恰好經過了一匹受傷的白狼,白狼躺在他身邊,陰差陽錯之間互相交換了精血,他殘存的魂魄竟然帶着人的記憶轉移給了白狼。

後來他便由人成妖,變成了他以前趕盡殺絕的妖。

御川天資聰穎,哪怕變成妖,許多東西都能無師自通,也許是白狼融合了他的骨血,他成妖以後妖力便無比強大,不過短短几千年的修煉就讓他在妖鬼之中再無對手。

說來好笑,這份天資竟是他回想過去時唯一值得欣慰一件的事情。

他曾對人失望,更對陰陽師失望。

但他們對自己不仁,自己卻不忍心對他們不義。他將妖鬼囊入自己羽翼之下,教導他們規則和仁義,慢慢教他們向善。

“其實有時候吾是不甘的,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可大多數時候吾覺得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當年害吾身死的陰陽師不知走了多少輪迴,陰陽師一族衰落、又復興,現在的四大家族早已不是當年的人,吾不應該遷怒於他們。”

閻曦背對他默默聽着,眼睛好像不受她控制一般,酸澀的要命,她的心就像是有萬根細針扎過一般,細細密密地泛着疼。

她的臉在月光的照射下泛着瑩潤的光,臉頰上還有幾道未乾的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