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華夢迴青河

七十年代中期在紐約中國聯合國代表處,前排右三:梨華、左一:江青、左三:李麗華、後排右一:嚴俊。(江青提供)

1972年攝於紐約:後左起水晶、於梨華、夏志清、林衡哲。前左起王浩王洞,前右二爲陳幼石。(江青提供)

一九六三年,李翰祥導演將剛成立的香港國聯電影公司移師臺灣,公司剛站住腳就大張旗鼓籌備拍新片,一口氣買下不少原着版權。當時我是國聯當家花旦,買下了版權的原着就會盡量找來看,免得臨陣抱佛腳,也因此認識了原著者--高陽、司馬中原、瓊瑤、郭良蕙、朱西寧等作家。一九六三年皇冠出版於梨華的第一本長篇小說《夢迴青河》,出版後十分轟動,一版再版,電臺天天晚上8點至9點會聯播,一九六六年國聯公司買下電影版權,我迫不及待一口氣看完,是於梨華寫家鄉浙東青河發生的愛怨情仇的大家故事,人物性格分明情節錯綜複雜。當時,聽說於梨華常年定居美國,沒有機會向她討教。

六十年代末期,國聯面臨財務危機,四面楚歌聲中接近名存實亡,李翰祥導演力挽狂瀾,知道我和歸亞蕾都很喜歡《夢迴青河》,書中有兩個戲分旗鼓相當的女主角美雲和定玉,表示國聯可以把《夢迴青河》的劇本給我們,自己找人拍攝,條件是得租用國聯的器材。我跟亞蕾商量,請也是國聯的同事,好友、好人、好導演宋存壽先生執導,於是籌備工作便密鑼緊鼓展開。一九七○年戲劇性的「婚變」,我「逃」離影界遠去美國,《夢迴青河》也就不了了之。

七十年代初,從加州到紐約探望弟弟,友人問我:「作家於梨華住在紐約上州Albany(奧本尼),夫婦都在州立大學執教,她很關心妳的現狀,要不要一起去看她?」看過她的書就覺得對她不陌生,欣然應允。

至今依然記得,朋友開了幾個小時車到她家後,溫文爾雅的男士開門,他只介紹自己:「我是於梨華丈夫,她不在,打網球去了,你們就等等罷。」跟我同去的朋友:「哎--那不是約好的嘛?怎麼…」憨厚的丈夫不知道如何解釋,歉意的笑了笑,接着這位年輕的物理教授就忙着去張羅三個年幼的孩子。約半小時光景,聽到門外急煞車聲,知道女主人回來了,人沒進屋聲先到:「客人到了嗎?」清脆的南方口音,她一身網球運動員打扮,風風火火進了門,完全沒有歉意沒有更衣也沒有客套,直入我們可能有的共同話題《夢迴青河》,打開話盒後她就滔滔不絕,說第一部長篇小說會有自己的影子和相對多的自我色彩,自己年輕時候的個性和小說中的定玉比較相近,聰慧、調皮、熱情、率真,而又多心計,小說是以定玉的第一人稱「我」來寫的。

我帶着歉意告訴她原本定下我飾演美雲,現在事過境遷,只能無限惋惜,她表示歸亞蕾飾演定玉和我當是絕配。聊天時,她表達了對我目前處境的憂慮,其他再聊了些什麼記不清了,看她一面見客一面被家務事和孩子不斷打擾,於心不忍就提出告辭,於梨華沒有客氣,說:「大老遠來想留你們吃飯,但無奈冰箱中都是平時過日子的美式快食,不好意思招待中國朋友。」臨走送了我她的長篇《又見棕櫚、又見棕櫚》,第一次見於梨華,對她爽直的快人快語,不落俗套的待人接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回到加州後,一天接到陌生男子電話,自我介紹:「我是林懷民,在愛荷華攻讀,是於梨華的朋友,她給了我你的電話,現在學校放假,想飛過來跟你學中國舞……。」推都推不掉,就這樣,於梨華的牽線搭橋,幾天後見到了對舞蹈熱情如火的林懷民。

自從一九七三年搬去紐約,大家見面的機會就多起來,在紐約和普林斯頓我們有許多共同的朋友,陳大端、趙榮琪夫婦,夏志清、王洞夫婦,王浩、陳幼石夫婦,牟復禮(Frederick W.Mote)、孝蘭夫婦,以及她的臺大學長高友工,無論是聚會或有活動,於梨華彷彿就住在當地,永遠單槍匹馬出席,當時釣魚臺運動如火如荼展開,在紐約有不少活動;陳幼石辦《女性人》雜誌,需要發掘她周圍朋友的潛力;我舞團在紐約每年有發表會,或在東部院校有演出,有可能她必定來給我打氣捧場。連帶她的大兒子Eugene也被媽媽調動,熱情洋溢的幫助江阿姨,記得我在哈佛大學演出,Eugene在哈佛念醫是中國同學會會長,不遺餘力幫助宣傳印傳單不算,排練時還會來劇場噓寒問暖。幾年前我跟梨華打聽Eugene的近況,談起這四十年前的暖心事。

當年東部的朋友們稱於梨華、陳幼石和我爲「三劍俠」,我們三人都在上海長大,所以一見面就說上海話,嘰哩呱啦外人無法插嘴,如果加上愛說上海話的頑童夏志清先生,他愛熱鬧、愛講笑話、愛開玩笑,就更鬧忙了。這「三劍俠」喜歡結伴看戲、聽音樂、擡槓、下館子、胡說八道,都酷愛紐約,按於梨華精準形容「這就是紐約,有容乃大。它是一切的中心,但它又可以是一個令人找不到中心的地方。太複雜、太富有、太貧窮、太無私、太自私、太寬容、太吝嗇、太多、太少、太熱情、太冷漠,它是一個充滿矛盾的城市。」

一九七五年文革快結束,中國國門剛開了一條縫,於梨華迫不及待想回到夢中的國土與家鄉--青河,經聯合國中國代表處的的精心安排,她帶着激動的心情,滿腔熱情地在中國走訪了多處,又與失散的親妹妹重逢,離開後,就把在中國所見所聞寫成一本書:《新中國的新女性》。記得我看完書後,大有意見,明顯是官方處心積慮特意安排採訪的種種見聞,梨華居然天真的信以爲真而大書特書,梨華知道我是個坦蕩直率的人,尤其對朋友,會真誠的把看法表白,對方不會怪罪。因爲《新中國的新女性》在大陸大幅度宣傳並在香港出版,自一九七五年起,於梨華的作品被臺灣封殺,並禁止她回臺灣,至一九八三年解除。在這漫長的八年間,她有家歸不得,連父親病逝都無法回臺奔喪,這也是她抱憾終生的傷心事。後來跟我閒談頗有悔意:「我只是記錄我看到的中國,從現在看起來,絕對是不應該的,作爲一個作家,應該感覺敏銳,從多個角度判斷是非,客觀看問題,也許當時鄉情和親情湮沒了我……」

一九七七年,胡金銓導演應夏志清先生邀請,到哥倫比亞大學講學,不是講電影而是談他有興趣的老舍研究。於梨華打電話給我,打聽胡金銓是否仍在紐約?有沒有可能到紐約州立大學奧本尼分校中文系演講?並說明是替系主任鍾玲女士打給我的,胡導演喜歡結交學術界,一聽說就興高采烈的應允了,第二天便動身。三天後,一向有博士情結的胡導演給了我一個意外的驚喜,遇上鍾玲一見鍾情。於梨華打電話來說:「哎呀!我當了大電燈泡你知道嗎?系裡沒有錢租旅館招待大導演,只能住在系主任鍾玲家,鍾玲感到不方便,要我搬過去作伴,我帶了睡衣去,哪知道……」我和於梨華在電話兩頭驚呼小叫加大笑。

大家來往接觸密切了,成了知心朋友,有機會聚在一起可以有聊不完的話,作爲作家她敏感、有好奇心,但我不希望我的故事在別人的作品中出現,於是坦誠的跟梨華約法三章:「你絕對不可以在小說中寫我,如果有一天你寫了,我就跟妳絕交!」 她當然知道這不是戲言。非常感激她一言爲定維持了承諾,現在忽然眼前浮現出當時她面帶微笑瞇着雙眼仔細打量我,然後輕輕點了下頭的神情。

應當是七九年罷,我們在紐約聚會,單獨時她告訴了我大概要婚變的消息,我有點驚惶失措,丈夫愛她、寵她、永遠梨華第一、好人、好父親,梨華都承認,但她說:「我喜歡可以崇拜的男人!現在我遇到了。」說時像個初戀的小女生,知道她浸浴在愛河中,她沒有告訴我他是誰,我也沒有打聽的習慣,只是千叮萬囑她,一定要好好處理,不要傷害到孩子們。清楚的記得臨別前她問:「我五十了,還敢闖禍,勇敢不?」後來,知道她處理得極穩妥,懂事明理的三個孩子接受了現實也接受了他,而物理教授也找到了崇拜他的賢淑妻子,大家和平和睦相處。我笑她書寫多了,千頭萬緒錯綜複雜的關係都能梳理得一清二楚皆大歡喜,真正佩服她智勇雙全的本事!

從第一次回中國之後,於梨華三番四次的往回跑,越跑越上癮,越上癮就越想跑,好像永遠跑不累,到底那是「家」,我說她在「夢迴青河」。我們都在美國幾十年了,對「家」越去越遠也就越牽掛,國門打開後我們有迫切感,想做、該做、能做、需要做的事太多太多,我跟梨華說:中國對我在意識上用「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來形容最恰當。

七十年代後期,鍾玲跟胡金銓導演結婚後去了香港,幼石在梨華的穿針引線下,夏志清和高友工兩位教授不遺餘力的推薦下,到奧本尼大學中文系任系主任。好強的幼石很想有番作爲,丈夫王浩是位享譽國際的數理邏輯學家、哲學家,由王浩與大陸高等院校搭橋,兩位女俠大刀闊斧聯手,取得紐約大學高層的響應和鼎力支持。由紐約州立大學校長領隊,梨華也參加了這個訪華代表團,他們一行人在中國,得到學術界高層的高規格接待,共同推動中國高校第一批國際合作辦學和交換項目,紐約州立大學於一九八○年起與北京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等校建立校際交換,於梨華兼任紐約州立大學的交換計劃顧問。

這個計劃轟轟烈烈開始了,卻很快導致了兩位摯友又是同事之間的摩擦和矛盾,幼石和梨華都有極強自尊心、自信心、聰明絕頂又極其能幹的時代女性,她們之間產生的僵局大都和學校工作有關,後來幼石發現,梨華戀愛對象竟是紐約州立大學校長,兩情相悅在訪華途中開始,以前並未近距離接觸過。之後,人事關係上梨華處處佔優勢,幼石就產生了被利用和被打壓的感覺,最氣不過的居然是自己無意中促成的「好事」。終至發展到兩人水火不容的地步。我並不瞭解詳情,因爲他們兩人都不是搬弄是非之輩,也都怕我夾在中間左右爲難。無限惋惜的是從此「三劍俠」散夥了,我依然跟他們單獨保持來往。

鄭培凱教授是我當年在紐約的老友,他深感遺憾地表示:「現在回想,Albany的經歷,也是生命中碰到的波折與憾事。四十年前我第一個全職工作,就是到Albany紐約州立大學歷史系任教,在那裡與幼石和於梨華成了同事,相處了一段日子。我當時才三十歲出頭,她們把我當小弟弟,對我愛護備至,兩人發生衝突的時候,都找我吐苦水,我則勸她們不要內訌,因爲那個系就兩個人,一打就亂套了。她們性格都剛烈異常,我說也白說……真摯友情的建立是很不容易的,破壞起來如此激烈,讓人感喟。」

梨華跟校長結婚,他們的婚禮辦的很低調,基本上只有近親參加,朋友中我所認識的只有夏志清和王洞夫婦獲邀。婚後梨華趁跟丈夫到紐約來開會之便,預先約我跟他們夫婦晚餐,就在他們夫婦下榻的會所中,第一次見面當然禮貌又客氣,他的第一句話:「梨華告訴了我你的很多故事,真高興終於可以見面!」看梨華心滿意足深情的望着夫婿的表情,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位摯友眼睛那麼花!那麼有女人魅力!梨華於一九九三年榮休,執教整二十五年,因爲加州氣候宜人,他們夫婦遷往加州居住,來往的機會就少了。

二○○二年梨華出版了《在離去與道別之間》,書的介紹:「內容發生在美國高等學府內,兩位華裔女性從友好、互助到決裂。小說中的知識分子或學者,都不如一般人能經得起考驗,也守不住信念與原則,彼此勾心鬥角,期間交織着複雜的職場、家庭、愛情糾葛。」書是位作家朋友特意借給我看的,一看就知道是梨華在用小說形式寫她和幼石之間的恩怨始末,以及自身婚變再嫁校長的心路歷程,在情節發展同時也涉及到她周邊的人。書中的人我幾乎都認識,故事情節也似曾相識,看完後不敢妄評,也不敢告訴幼石,就把書還了。

二○○六年爲享天倫之樂,梨華搬回東部,在馬里蘭州專供老人居住的小區居住,原因是丈夫去世,大兒子Eugene在芝加哥,兩女兒華盛頓附近居住,他們的孩子們都跟奶奶或外婆很親近。小區環境優雅、出入便利、設備服務齊全周到,很適合她這個專心寫作不愛理家務的人。我去那裡看她,看她活得滋潤,說話做事依然保留了簡單明瞭的率性,寫作之外每天運動打網球,生活內容非常充實。發現她喜歡上打小麻將就陪她打幾圈,朋友在華盛頓請吃有名的北京烤鴨,她穿了貂皮短大衣盛裝出席,跟她以往像個大學生的隨意穿着截然不同,着實讓我嚇一跳,眼睛一亮,問:「哎--妳什麼時候學會……」她不等我把話說完就打斷:「哎呀,我們多久不見啦!是來跟妳見面,當然要打扮穿得漂亮些……」

不料《在離去與道別之間》出版近十年後,王洞上網纔剛剛看到這本書,很生氣的打電話責問我:「妳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們這本書的事?她把我跟夏先生描寫得如此不堪,夏先生很生氣……」,「我以爲你們早就看到了,你們是那麼熟的老朋友。」我吶吶的答。通話不久後,我探訪了梨華。住在她家可以促膝談心,她告訴我大陸要出她的文學全集,現在每天在家忙着調整文章,我直爽的勸她:「如果出全集就不要將《在離去與道別之間》納入,妳跟夏先生是曾經的知己,完全沒有必要讓垂垂老矣的夏氏伉儷傷心…。」堅毅的梨華用沉默作了回答。

五月二日清早在瑞典家中打開電腦,見王洞來信:「剛纔聽說於梨華因新冠病毒病逝,很難過,畢竟朋友一場,看來不管養老院多昂貴,集體生活還是不好,將來我是絕對不進養老院…。」我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噩耗震呆了,整整一天在神傷和悲慼中渡過,梨華的音容笑貌,我們的交往,一直在眼前、腦海中閃現。

記得二○一六年友工去世,梨華是他的學妹,知道他是我的貼心朋友,馬上寫信來安撫我,畢竟我和梨華相識相知了近半世紀,時間拉得如此長,距離分得如此遠,中間還若有若無地斷了線,但對彼此脾性卻瞭解摸透。看到王洞給我的信也使我釋然,過去的恩怨煙消雲散,展現出她的大度和寬容,如果梨華天上有知,會笑得迷人、眼睛開花(這是王洞形容於梨華的常用語)。

看着這張珍貴的照片,不禁憶想起我的朋友爾雅出版社創辦人隱地先生曾經說:「要說影壇上無人不知李麗華,文壇上則無人不知於梨華,你就知道在那個年代,於梨華是多麼重要的作家!」如今,我曾經的兩位摯友都先後離去,仔細端詳華華二人,他們笑得多燦爛迷人、多美啊!人的生命不就是這樣嗎?

根據於梨華弟弟於忠華髮出的公開信,我們可以得悉,於梨華生於陰曆一九二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享年九十有多(她報小了二年,官方的資料她生於一九三一年)。於梨華大約在一星期前就開始不舒服了。兒子是專長感染病醫生,大女兒又是華盛頓郵報資深醫療記者,子女和弟弟決定不送梨華去醫院受罪,最後由醫生開了止痛藥物,所以她沒有受到太大的痛苦,於二○二○年四月三○日晚上十一點左右在家裡睡覺中離世。這是不幸中之大幸,多麼理智明智人道的決定!他們覺得唯一的遺憾是梨華往生時,親人都沒辦法跟她說聲再見並祝福她一路好走!

親愛的梨華,一路走好!妳不是老說:「在美國異鄉,我只能落葉而不能歸根嗎?」願妳在睡夢中魂歸故里--青河,聽青河竊竊私語,看青河源遠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