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   葛劍雄:相信時代的大機遇,也要抓住個人的小機遇

深圳龍崗區神仙嶺山巒起伏、溝谷蜿蜒,香港中文大學(深圳)【以下簡稱“港中大(深圳)”】依山就勢而建,校園內光影斑駁,樹影婆娑。

作爲著名歷史地理學家、新中國培養的首批文科博士之一,葛劍雄於今年3月開始就任這所美麗校園的圖書館館長。擁有7年復旦大學圖書館管理經驗的他,稱此次任職爲“年近八十,重操舊業”。

在校期間,葛劍雄每日早起,從學校給他安排的員工宿舍坐校車下山,來到圖書館上班,兩點一線。包括午休時間,他每日的安排都滿滿當當的。也因此,雖然駐深兩個月了,他還沒好好逛過這座美麗校園。

爲了保持充沛體力,同時也是興趣使然,他延續自己多年的運動習慣,每週至少爭取一次晚上去游泳館游泳。平日生活裡,他習慣快走,既節省時間,又是一種很好的鍛鍊。

日前,葛劍雄教授接受羊城晚報專訪——

“現代圖書館應該是公共空間”

“重操舊業”後,葛劍雄走訪香港中文大學(深圳)各學院、收集對圖書館服務的建議、面向學生開講座、接受媒體採訪……這期間,葛劍雄在復旦大學的博士生導師工作也還在繼續。

這期間,廣東多暴雨,飛機時有延誤,滬深兩地飛的葛劍雄經常要在機場久候。他的記事本上標註了近期的行程,午休時間“見縫插針”安排工作或會面,行程安排寫滿了兩頁紙。

兩個月時間裡,葛劍雄和圖書館副館長拜訪了學校所有的行政部門和七大書院,與研究生會、留學生會等學生組織交流,聽取他們對圖書館工作的期望。

他在思考,港中大(深圳)提出到2035年要建成國際一流的研究型大學,未來招收學生的規模也將有大幅增長,這些都意味着,圖書館的資源也要有很大的擴充。還有一些學院有開設圖書館分館的需求。收集了學生意見後,葛劍雄對接下來圖書館的工作進行了規劃,並計劃上報學校。

工作不僅限於此。圖書館作爲現代高校一個非常重要的場所,這位“重操舊業”的圖書館館長如何看待圖書館的功能和定位?

葛劍雄認爲,高校圖書館除了藏書、讀書這個傳統的功能外,它更應當是一個公共活動場所。

“我們現在有很多數據庫、電子書,這些網絡資源是24小時開放的,讀書沒有了物理空間限制,也沒有時間限制。學生不用到圖書館來就可以讀書。目前很多圖書館裡很多古籍,已經慢慢變成收藏。很多學生到圖書館來,多是來自習的。單單是自習的話,我們提供這麼好的設施,又是浪費了。還有一些人,他們讀書不是爲了學習和做研究,他們是想通過讀書,獲得心理上和精神上的滿足,對於他們來說是心靈上的一種享受。他們需要圖書館,但不一定需要這麼大的地方。書永遠有存在的價值,但是其他設施和設計就不一定了。”

理想中作爲公共活動空間的圖書館,應當是如何的?

葛劍雄認爲,大學圖書館位於校園中,它能最好地將老師與學生彙集起來,是很好的公共空間。

在這個空間裡,需要開闢聊天的地方、開小型會議的地方,甚至是課題研討的地方,“一邊開會,一邊跟圖書館裡的資源做連線。這些區域通過好的隔音空間就可以實現了。”葛劍雄介紹,圖書館裡還設置了3D打印設備,供學生建模。在有些學校的圖書館,全校最大的屏幕就設置在這裡,圖書館還可以參照博物館,設置藝術陳列品,供更多人觀賞學習。

“年近八十還要繼續讀書”

“從5歲上小學以來,我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學校,沒有間斷過讀書,一直受惠於圖書館。如今雖已年近八十,還是要繼續讀書,在館內館外和大家一起讀書。”就任館長伊始,葛劍雄在公開信中寫道。

誠如公開信所寫,葛劍雄在港中大(深圳)圖書館做了兩場講座,都是圍繞“讀書”,四月初講“如何讀書”,四月末講“讀書與人生”。

“工具和價值、選擇和窮盡”,從小讀書讀到老,葛劍雄用了幾組詞語闡述讀書的“方法論”。

從“工具”層面上看,讀書是獲得知識最有效、最簡便的途徑。

從“價值”層面上看,通過讀書獲得精神的滿足。在他看來,讀書是很個性化的事情,沒有什麼標準。不過,知識爆炸和信息化時代,他推介了一些共通的方法和準則。

“以我們港中大(深圳)圖書館爲例,每年增加大概1萬本書,增加以10萬計的論文。這麼多書,則要學會選擇。比如是讀普及類的書,還是研究型的論文。”他提倡,在有限的時間裡做好選擇,比如選擇師長推薦的書單來讀書,獲得價值。

“選擇”之外,葛劍雄提倡“窮盡”。

“讀書有時還不僅僅是爲了求知,是爲了研究、爲了解決問題。這時候就需要‘窮盡’。”他舉例,要研究一個課題,就需要完成一定的查閱。“一項研究有不同的作者、一本書有不同版本、國內外有不同的研究者。這些成果都需要我們‘窮盡’去查閱。如果無法做到‘窮盡’,是不是意味着我們還不具備解決這個問題的能力,是否要縮小研究的範圍。如果沒有‘窮盡’,可能會有剽竊他人研究成果的嫌疑,是做了無效勞動。”

他以自己研究中國移民史爲例。“中國移民範圍很廣,全世界主要國家都有中國的移民,而且涉及的時間維度很長,相關資料又涉及很多語種。我覺得我沒有辦法研究全部時間跨度和維度的完整的移民史,所以我會縮小自己的研究範圍。”

圖書館還被認爲是高校人文教育的一部分。葛劍雄就任館長,規劃不止於此。

“我保證在我的三年任期內,除了服務好圖書館外,也爲提升學校人文教育盡最大努力。”在對他學生的答疑中,他反覆強調,喜歡歷史不一定要讀歷史學科,要提升人文素養也不一定要選人文學科。人文的教育不限於課堂,也不限於學科,甚至不限於職業,它應該是一個長期的過程,讀優質的書、聽優質的講座,都是途徑之一。

當代提升人文素養的重要性何在?“歷史知道人類社會的發展過程,而藝術一般是反映人類社會精神的發展過程。眼前不一定看得出人文素養對一個人的影響,但這最終影響着整個社會。比如,社會精英的人文素養如何、價值觀念如何,對於未來社會的影響會很大。”葛劍雄說。

“當今我們面臨從未有過的好機遇”

身爲歷史地理、中國史、人口史、移民史等方面研究的著名專家,“老行尊”葛劍雄擅長運用自己的研究,做時代性的解讀。同時因爲身處高校,他也頻頻回答、迴應年輕人的問題,用學術的思維理解當下。

當前,許多國家都面臨着生育率下降的難題。葛劍雄曾經長期研究中國人口史。中國人口數量14億,目前居世界首位,回溯宋代人口突破1億、清代突破2億,相比同時代其他文明而言,都是相當可觀的人口總數。

“過去,中國人的生育意願高,一靠物質基礎,二靠精神。”這裡所講的精神,就是中華傳統文化中的孝道。在他看來,人口出生率下降是所有經濟高度發達的必然結果。這是普遍規律,不必過於擔心。

葛劍雄認爲,緩解當下人口數量下降、生育意願不足的危機,可以通過弘揚孝道,對傳統孝道作出新的解釋,進行現代化轉化。

講座過後,還有學生提問,是否存在“人口規模陷阱”,即當社會的經濟發展可以從人口中收取租金,便缺乏了創新的動力。

葛劍雄表示,從人類社會發展來看,我國的人口從漢朝的6000萬人到改革開放前接近10億人,都是自給自足,社會並不鼓勵人們通過創新去獲得超常的生產力。

而在大航海時代,荷蘭、西班牙、葡萄牙、英國等國家,資源有限、市場狹隘,有的甚至難以爲生。所以才迫使這些國家通過海外航海去尋找新的航路,通過技術創新去發展經濟。所以這個說法有一定的歷史依據。

但從遺傳學的角度來看,人類社會人口規模越大,天才也會越多。到了當代,人口規模與科技創新也可以是正面關係。

回到“讀書”這個原始話題與科技的關係,葛劍雄認爲,科技發達,但讀書與做研究仍然無可取代,“AI可以寫文章了,但它是建立在海量論文和數據庫這個基礎上的。除非有一天AI可以複製、生產神經元。”

“我們當今所處的時代,特別是改革開放以來,可能都是我國曆史上從來沒有過的好機遇,這在人類歷史上也並不多見。全世界也都處在一個新技術高速發展的階段,這是大的機遇。但小的機遇,則受制於個人的侷限性,個人所處領域的侷限性。很多時候我們感到迷茫和困難,往往是因爲沒有小機遇。”

葛劍雄說,在當下,他相信大機遇,但同時個人也要從自身所處的地域、行業去找問題、去改變,抓住小機遇。

文 記者 林園圖 記者 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