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演系畢業，他們在密室裡做最敬業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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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爲演員，是很多年輕人的夢想，但在如今的演員圈子裡，“密室真人NPC”卻正在成爲一種職業選擇。
Non-Player Character，遊戲裡的非玩家角色。在一些玩家心裡，他們像被提着線的木偶，主要負責提供線索、解說劇情，還有在關鍵時刻跳出來嚇人。
不過這兩年，越來越多的沉浸式實景密室開始招募來自上戲、北電畢業的專業演員來扮演遊戲裡的角色。面試環節上，臺詞功底、演技、表情控制都成爲了重要的考覈內容。
小金從橫店影視職業學院畢業的時候，就在校招攤位上看到了有密室公司招聘表演系學生，崗位是"沉浸式戲劇演員"。
抱着試一試的心態，他和朋友一起加入了這個行業。想不到，他和更多科班出身的專業演員成爲了同行。
狹長的房間裡，燈光閃爍不定，四個女孩正擠在牆根下瑟瑟發抖。她們胡亂地抓住彼此的胳膊，努力抱成一團，因爲誰都不想站在第一個，直面眼前這個男人。
明明上一秒，他還招呼大家笑一笑，看鏡頭；下一秒，燈光一閃，男人就不見了。腳下多了一隻面露猙獰的怪物，突兀地支起腿和胳膊，匍匐着朝女孩們撲來。
“啊”地一聲尖叫，燈又黑了。女孩們一邊哀嚎，一邊朝有光的地方逃跑，一路上跌跌撞撞，還不忘緊緊拉着彼此的手，生怕不小心掉隊，自己就會被身後的怪物拖走吃掉。
明明這一切都是假的：飛檐走壁的怪物是特型演員，臉上恐怖的表情也出自化妝師的手繪。但女孩們仍然驚恐不已，直到燈光亮起，演員出來謝幕，她們才鬆開彼此的手，縷一縷額頭上被冷汗浸溼的劉海兒。
真人密室逃脫遊戲被不少玩家視爲一種新型的減壓方式
“我感覺這不像我理解的密室，任務沒什麼難度，但真的太刺激了。”眼前這個暱稱叫“小辮兒”的東北女孩熱情又大膽，雖然還在學校裡讀大二，但已經是一個資深的密室玩家了。
她所熟悉那類傳統密室，最早2012年就已經在國內出現：
黑暗、封閉的小房間裡，簡陋的聲、光、電設備營造出陰森但虛假的氣氛；玩家則要憑藉機智和巧合推理出各種謎題的答案，打開一個又一個機關暗道。
機關的破解總是讓人費盡心機，也是遊戲裡最考驗人的部分
但如今，在《密室大逃脫》、《明星大偵探》等綜藝節目推波助瀾下，密室公司爭先升級，採用3D全息投影、影視IP改編等創新套路，打造出如今最流行、也最昂貴的“沉浸式”實景密室。
100-300平米的場地面積，2-3小時的遊戲時長，200-500元的入場門票，“真人NPC”正是其中的賣點之一。通過和演員互動，玩家才得以知曉這間密室背後的故事，也必須從他們口中領到下一個任務的線索。
“透過恐懼、解密的元素，放大每個人內心的窺探欲，然後看到自己或別人在無意識狀態下暴露出的另一種人性。”阿杰這樣理解自己身處的這個行業。
而作爲密室裡的演員，他的職責，就是讓玩家“入戲”。“密室的本質是一種沉浸式表演，我們要讓觀衆跟着我們的情緒，進入到劇情裡。觀衆的情緒被調動起來了，他們就會覺得值了。”
什麼時候應該溫柔、什麼時候應該憤怒、什麼時候變人、什麼時候變鬼，這些都要觀察玩家的反應，伺機而動。
2013年2月27日，北京菜市口的一家密室
身爲職業演員，他常常習慣觀察周圍人的動作，藉此揣摩對方的心理活動。“表演就是對人物心理的摹仿。”
自從考上北電，他和“演員”這個職業已經打了將近８年交道，如今投身密室行業，他也仍然用最高的標準要求自己。
“光鮮亮麗”是外界對演員的普遍看法，很多年輕人也都是抱着這樣的理想踏入演藝圈，希望終有一日能夠出頭露面。相比起同齡人，他們從一開始就清楚，自己的職業沒有其他選擇，只能是演員。
阿杰從初中時就在堅持這樣的夢想，“去更廣闊的舞臺，體驗別人的生活”。他也幸運地得到了家裡支持，一路求學考上北京電影學院。
但因爲沒有參演過具體的角色，像他這樣的表演系應屆生在市場上並不吃香。畢業後，阿杰曾經有小半年的時間接不到一部戲。最窮的時候甚至一連兩天都買不起飯吃，真的在天橋底下睡過一宿。
2015年09月，山西省運城市，一位演員正在用手機和家中報平安，說過節回不去了
“仔細想一想，自己那個時候確實未經打磨，算不上一個出色的演員。”阿杰覺得主要的問題在於自己經驗不足，但另一方面，他也不幸趕上了2019年的“影視寒冬”。
因爲前一年圈內爆出的“陰陽合同”、明星偷稅等問題，整個影視行業受到整頓。“明明前一年可能還有200個劇組同時在橫店拍戲，但轉過年來就銳減到連一半都沒有了，那個時候起就幾乎接不到戲了。”做了兩年“橫漂”的輝哥親歷了這場風波。
和北電畢業的阿杰不同，輝哥不是表演專業出身，但他在高考那年填的志願全和表演相關。畢業後，爲了圓夢，他還是抱着一腔熱血跑去了橫店，住着一月350-750元的小單間，從龍套角色慢慢往上爬。
一般來講，劇組在來到橫店前就會通過導演、製片，把主要角色確定下來，能到橫店現場找的絕不會有多麼重要。而說戲的時候，副導演、導演也只管下達指令，不會和這些小角色講解具體的表演技法。
2018年12月，橫店街頭，做羣演的兩個人在街頭散步。除了因接不到戲導致的物
輝哥感覺自己在片場就是一顆螺絲釘，不被任何人注意，也沒有什麼表現的空間，連跟“上面的人”說句話的機會都很少。他給自己定的目標，最多是成爲影視行業中的“藍領階層”。
“如果把那些片酬很高的明星演員當作金字塔尖的白領，在下面龐大的基礎角色就是藍領階級了。當然這是我自己腦海裡的一個概念。”
在橫店，成爲“藍領”就意味着可以接到有臺詞、能露臉的角色，而不是僅僅充當主角的背景板。甚至還能握有一些製片人、經紀公司的渠道，再也不用害怕失業。“人家有戲的時候就會想到你”，可惜輝哥當時還夠不到這個級別。
“因爲我不是科班出身，所以並沒有自己挑選的餘地，有戲演就已經很開心了。”橫漂兩年，他接到最好的角色就是在《陳情令》裡飾演江氏的一個弟子，能蹭上主角的鏡頭，也不用客串其他角色，第一次以固定的形象和一部影視劇捆綁在一起。
但更多的時候還是“等”：“等面試通知；面試通過之後等通告；到片場之後，也是在休息區等拍攝，到我之後我再上場。”
28歲的橫店小夥從小也有過明星夢，如今在橫店開快車，經常載來橫店打拼的羣衆演員
一模一樣的情況也出現在阿杰身上，“接到通告後你要折騰一個小時過去，然後排隊試鏡還要坐那等兩小時，但是就算你被選上了，最後拍攝可能也只有半個小時。”
恰巧在那段時間，帶有“真人NPC”元素的沉浸式密室橫空出世，在演員圈子裡蔓延開來。根據“頭豹研究院”的行業報告，也恰巧是在發生“影視寒冬”的2019年，中國真人密室逃脫行業的市場突破100億的關卡。
“撐過這一段時間，等有戲拍了我再回去。”等不到戲的演員們紛紛上岸，選擇做“密室NPC”給自己的演員夢渡劫。
和影視行業的漂泊狀態相比，這類沉浸式實景密室或許可以稱做演員行業裡的“體制內”。每天都有一場接一場的戲可以演，演得好的話還能有過萬的月薪和五險一金。
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們擁有屬於自己的角色和戲份。哪怕是一個女鬼或者一個臺詞不多的角色，也不用擔心自己的鏡頭被後期剪掉、自己的身份被臨時替換。
這樣日積月累，也真的能有自己的粉絲。阿杰就憑藉出色的演技，在這個行業中攢下了相當不錯的觀衆緣，不少人特地從北京、深圳、四川等地專門飛來玩他的劇場。
演員是沉浸式密室的核心，他們的專業性可以成爲一個品牌搶佔市場和口碑的殺手鐗。評分裡排名靠前的頂流密室，玩家評價都離不開“NPC演技精湛”“營造氛圍一流”。
NPC的演技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玩家的體驗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密室也是一所特殊的演員職業學校。大一點的品牌會給員工安排早課，演員沒有例外都要到場。
早課從最簡單的肢體熱身開始，然後是“八百標兵奔北坡”這樣的繞口令、聲韻歌，再之後還要“開嗓”，調用丹田之氣仰天大吼，用要求話劇演員的標準來要求密室裡的演員。
有的時候，公司還會請來專業的表演指導，將演員帶到練功房裡培訓進階的表演技能。業內對此有一個生動的說法，叫做“摳”細節。
聲（聲音）、臺（臺詞）、形（形體）、表（表演）——演員的四大基本功，只有這些基礎都達標了，演員才能拿到自己的角色，套用具體的場景拉練。
如果是在影視行業，一個剛入行的新人演員可能因爲表演經驗不足，只能被分配到卑微的龍套角色，連跟導演或製片近距離接觸的機會都沒有。但在密室裡，他們可以從派發任務的基礎角色做起，經過專業的培訓、打磨，慢慢成爲某個獨立小劇場的主角。
上海，一家恐怖主題遊戲館，一個成熟的角色需要NPC長久的訓練和打磨
輝哥就是這樣一步步爬上來的。“剛開始培訓的時候，一些專業術語我聽起來兩眼發直，都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直接就跟導演攤牌說我不會，到現在他還會拿這事來調侃我。”
但是，如今的他已經拿到了公司裡難度最高的角色，和北電畢業的阿杰一樣，而且一演就是兩年。
“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成爲了住在這個屋子裡的人，這間密室好像真的就是我自己的家。”
和話劇演員一樣，密室演員也要長期嵌套在同一個角色裡，和角色的性格、習慣融爲一體。但不同的是，他們要始終保持與觀衆互動，可以說幾乎每一場演出都含有一定程度的即興內容。
“等一下等一下，我的雙眼皮貼掉了。”“喲，哥們兒，你鞋不錯。”“巴啦啦能量！！！惡靈退散！！！”很多時候，玩家會把現實裡的自己帶進角色，或者乾脆“戲精上身”，不按臺本地和演員閒聊。
2016年09月06日，上海，上海黃浦區一家恐怖主題遊戲館
演員小金扮演的是一名日軍侵略者的軍官形象，故事發生在戰火紛飛的動盪年代，“那個時候的中國人見到日本人，他應該從心裡感到害怕。”
但玩家可不這麼看：眼前突然出現一個穿土黃色軍裝、貼小鬍子、還學外國人說話的演員，“他根本不怕，反而看着你傻樂。”
小金還記得，他的角色在開場的時候，原本是坐着面對各位玩家的。後來的演出裡，他不斷嘗試背對、或者站着念出自己的第一句臺詞，凸顯自己威嚴的氣場。
玩家感受到了震撼，漸漸就能融入到後面的劇情裡。“整個表演過程都要考慮玩家能不能接受。”這是小金摸索到的訣竅。
和主要發放任務提示的NPC不同，他們這些沉浸式密室的演員無時無刻不在思考有關“戲劇張力”的問題，隨時根據現場情況發掘新的調整。
這種自由發揮的空間，也讓很多原本還在觀望影視劇機會的演員，越來越認同自己在密室中扮演的角色：“反正兩邊都是在演戲，只要是演戲哪來的高低貴賤之分，對吧？”
甚至，阿杰還特別跟我強調，“你注意，我一直用的是演員這個說法，不是NPC。”
*文中小金、阿杰、輝哥均爲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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