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爲作和尚而來(下)
我每聽星雲大師說:「我這輩子沒把和尚做好,下輩子還要再當和尚。」我便有電流自身形流過。(本報資料照片)
艱苦成長的孩子,九歲有九歲的成事,篤定的擇與舍,際遇很大一部分不脫天性跟環境。(本報資料照片)
5
我友宋君,回回見面,聽其言說佛法,他說我聽。他每說起佛法眼目炯然如炬,我謔以夫子稱之。末了他總謙懷,歉然以「好爲人師」做結。
夫子甚入法道,退休後每年總有月餘長赴南印,與僧人一同在寺苑裡過着出家般的生活。用他的話說:「跟着僧人朝夕相處的日子真是美好。一列隨行,跟在後面,走着走着自己心中便有一種也是僧人的感覺,跟着佛陀的足跡邁向佛道的幸福感。」
二O一九年他隨蔣巴格西拉轉往北印拉達克,聽法王達賴喇嘛說法。有一天在餐廳吃飯,一位年約九歲名叫塔給的小孩,跑到格西拉身旁,靦腆搔首,久久不肯離去。
坐在餐桌前方的爸爸,趕忙起身來到格西拉身邊,合十恭敬的說:「這孩子從小就吵着出家,剛纔遠遠看到格西拉,立刻嚷着要跟那個僧人一起去寺苑,希望我這個父親幫忙問一下。」
格西拉聽完後,端視着小孩問:「你是真的想去寺苑嗎?」
同時也回答父親:「我問一下寺苑。你們也多考慮一下,我們再約個時間見面。」
幾天後,孩子很開心的牽着格西拉的手,從偏僻的北印度山區來到南印色拉寺,剃度成爲小沙彌,進入寺苑小學,展開小沙彌的學習生涯。
塔給罹患輕度的腦性麻痹,手眼不協調,臉部嘴角常不由自主的扭曲,吃飯時東西掉滿地,寫字很吃力,也常尿牀…。
「回南印途中,我們一行人,蔣巴格西拉和他的兩個弟弟、一位親戚、小沙彌塔給還有我,一共六人同行同住,同在恆河旁繞行。」夫子說。
回到寺院,塔給與格西拉的兩個弟弟、一位親戚,三位優秀僧人同住,並行照顧。夫子目睹三位大哥哥僧人以充滿慈愛的方式陪伴塔給成長,從不打罵、苛責,三位僧人本身即是成績優秀,精進學習的僧人,他們的身教讓塔給耳濡目染。奇蹟似的,幾年下來,塔給在班上五項學科全部第一名。或許是看到三位大哥哥僧人皆是第一名,受到激勵的緣故吧。
早上大家一起在房間吃早餐時,格西拉殷殷叮嚀塔給說:「每個人都有外、內、密三種障礙,例如:心中不想學習、不想成爲優秀的僧人、不想利益他人…...。甚至於身體、口才、家境…...也都可能造成障礙。你要堅持、加油喔。」
幾年學習,塔給曾經有機會搭乘二次飛機、去過三次菩提迦耶聖地朝聖。他每天清晨六點起牀開始學習,睡前誦一O八遍密集瑪〈這是宗喀巴大師爲讚歎自己的上師所作的偈誦〉,虔敬的向諸佛菩薩祈求,祈願心中升起悲智光明的圓滿。
夫子原本任職教育界,心想塔給如果在偏遠山區,或是在一般教育體制下學習,他的人生不免將會充滿艱辛。
何以塔給能得到這麼好的學習環境,受到周遭這麼多優秀僧人的照料。
何以他的內心深處,蘊含着如是渴望出家的天性。
何以年幼九歲的小孩,會跟隨着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遠離父母,行走他方。
夫子連聲向內裡喋喋探問,「生命真是不可思議,引業真是不可思議。」
「爲履宿願來的。」我一脫口,聽起來亦不免有些難解。科技再發達,文明亦涉爻象與彖辭,虛的、實的,人間江湖,彼當時無人能來加阻止,擲筊深處有秘密,人間耐解。福澤來處豈偶然。
「人是爲何而生。」終其一生尋找靈魂安寧的托爾斯泰,出身貴族,家財萬貫,最後安於粗食布衣,斷舍不過一刀。
「人的心裡有什麼。」「人靠什麼生活。」這是托爾斯泰內我的扣尋。探索生命存在的意義,託翁以其對理想的力行,激烈而徹底的譴責現代文明。
庶民勤樸於市井,篤實秉直,樂天知命獨具強韌的草根性,瘠地苦旱,堅壁亦有清苗。
從託翁那個時代到現在,不可以道里計。是我們把生命窄化了。數位時代工具愈進步,生活愈繁瑣,愈行愈短促的電訊產品,無盡迅速的汰換,使生命孤立,也使生命碎如礫石。虛擬的世界,日常未曾消歇的閃動,細瑣了簡淨單純的安寧。
同命異時,世事的偶然鍛鑄着生命的必然,或有不同,其實一味。艱苦成長的孩子,九歲有九歲的成事,篤定的擇與舍,際遇很大一部分不脫天性跟環境。引用太宰治的話,「即使悲哀會因此尾隨而至」,知其所擇所舍者,比之何從何去,不知爲何而生,爲何而展活着,福澤顯然要多那麼一些。簡淨單純所帶來的喜悅,尤其當今,或是許多人未曾足履的異方世界。
夫子捎來一行人行旅的照片,我無盡的用手撥着畫面,放大放大更放大,兩眼盯着塔給,他好大的耳,長眉過眼,嘴角菱線微揚,安膩的棲在一羣紅衣僧人堆裡,歸隊亦歸家,好生煥發,最教人喜不自勝。
6
我讀星雲大師的故事,他說:
一九三八年初春,母親帶我到南京尋找父親的下落,遇到一位棲霞山寺的師父,問我願不願意出家當和尚?我回答「好!」於是我就出家了。
大師說得便巧,這番話看似簡單,其實問話的人與答話的人都非尋常,豈是興口詢與諾。亂世流離,驚濤駭浪,「剛巧碰上」,「順便問問」,誰知那麼一剎究是怎麼樣的一剎,飛廉玄冥合當有數,其象在天,浪濤險灘成就了三江五湖四維上下的志業。本天成的每一瞬間,一幕一幕宛然都是戲場。
出家乃丈夫行爲,以是因緣自有種種。這戲場遠自二千五百年前,出身貴族的悉達多太子,出了皇宮覺察人間優渥以及苦患的投影,開始在生老病死中尋求生命的真相,從此絡繹於途的人從來未曾斷過。
不是道上行者,難解道上之事。一如馬修的觸動,其父不知其子對生命的渴念。舌燦蓮花亦終是天花亂墜,說不清的不可說不可說。門外人不知門裡人的事。
古德、道人、大成就者一路數下來,循着善逝者的足跡,法道上相繼不絕的聖者,只能敬服,深深令人崇敬。這世界生命的面向本不是人類所看到的那樣,更有他方與他方世界。
繁華逐亂穿不透的是徵逐,人人心中都有祈願,那怕卑微,但有一種承擔是舍,叫做放下。對世人最難的是「不要」,日本作家井伏鱒二希望能成爲一個需要上當鋪的貧窮作家,憧憬那種雖然貧苦仍能孜孜不倦寫小說的生活,覺得那纔是最美好的人生。菩薩本然高華,富貴尊榮箇中優渥不是因於擁有,而是因於舍離。成佛成仙凡人充滿算計,《僧侶與哲學家》中,馬修傳遞的有一種自由,不被限制在精英角逐之中,不被多餘的附加纏縛,免於不自覺的抓取還想抓取,有一種召喚只有心知道。
我每聽星雲大師說:「我這輩子沒把和尚做好,下輩子還要再當和尚。」我便有電流自身形流過。他世事洞明,說得平和莞爾,方外大志,世緣來去,人間種種遭逢,無人不在時間的流裡淹覆,智者扮演指月之手,泅泳的我們如何看到月亮。此生爲作和尚而來,於個我自有一番情性,苦樂無常,人生一場發皇,此生豈在一時一地。(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