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中年失獨,這對夫妻的艱難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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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電顯示是姨媽,我猶豫要不要接,地鐵實在太擠了。
姨媽是我媽的大堂姐,媽媽喊她“芳姐”。我們這些晚輩沒大沒小,又因家裡有9個姨媽,便也喊她“芳姐”加以區別。在衆多姨媽當中,芳姐無疑是特別的,她來長沙30多年,麻將菸酒來者不拒,頗有江湖氣概。
想起爸媽平時的囑咐,我還是騰出手插上了耳機。電話那頭,芳姐的心情似乎還不錯,她笑罵我沒良心,返校之前都沒去她家吃飯。我說下次放假一定去,還點名要吃滷雞爪。芳姐喃喃道:“你的口味真的和你姐姐一模一樣……”隨後她又問:“你去看姐姐了吧?”
“姐姐”是我的表姐,也是芳姐唯一的女兒,4年前因車禍去世了。之後每年的清明、七月半我都會去墓園看她,收假返校之前也會去。
“你怎麼去姐姐那裡也不告訴我咧?我還是過去看到花了,打電話問你爸爸才知道。”芳姐的聲音稍有哽咽,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低低的哭聲。
1
當年家人並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我姐姐去世的消息,如果不是我胡攪蠻纏要回家買東西,還不知會被瞞到什麼時候。
姐姐比我大5歲,是所有兄弟姐妹裡與我最親近的。她長相清秀,性子風風火火,像個假小子。我人生中的許多“第一次”:溜冰、照大頭貼、喝奶茶、買海報……都是她帶的。所以,姐姐於我,遠不止一個普通表姐那麼簡單。
那天,我在沙發上哭了很久,稍平靜之後,爸爸要我洗把臉,說帶我去芳姐家。去肯定是要去的,但我實在不知道要用怎樣的表情去面對芳姐和姨夫。
姨夫向來把女兒看得極重,印象中,不怎麼愛笑的他看着姐姐時都是笑眯眯的。親戚們開玩笑說:“等她出嫁的時候,看你哭成什麼樣子。”姨夫不在意,總說他們生兒子的不懂女兒的好。
確實,在很多時候,姐姐是這個家庭的“黏合劑”。她體貼孝順,總能敏銳地察覺到寡言的姨夫有什麼情緒變化,或擁抱或撒嬌,姨夫的心情便會迅速由陰轉晴。
我還沒糾結完,就已經到了芳姐家的門口。走進去,看到姨夫和其他親戚都在。姨夫十分憔悴,他看着我,輕輕地說:“你來了啊,你沒見到你姐姐最後一面,你是不知道,你姐姐……”話沒說完,他的眼淚像開了閘,我從未見過姨夫這個樣子,一時不知所措。
等情緒稍稍好些,姨夫又說:“三月十七,你要記住,你姐姐是三月十七。”說罷,他指了指姐姐臥室的房門:“進去看看你姨媽吧。”
打開門,只見芳姐坐在牀頭,捧着姐姐的照片正出神。我喊了聲“姨媽”,她像被刺激到了一樣,身體微微顫動,扭頭看向我:“崽崽,你回來了啊,你知道啵……”話沒說完,人便嚎啕大哭,我也跟着哭了起來。
“你姐姐不聽話咧!跟同事出去恰(吃)傢伙,又喝醉了,那就住到宿舍別回來嘛,硬是要回來。好大的雨,那何解(怎麼)還開車,肯定不能開車啊。”
姐姐出事之前,她所在的小組剛完成了一個重要項目,老闆爲了獎勵他們,準備讓他們去泰國團建。大家都很高興,晚上便聚餐慶祝,誰知一位同事竟敢醉駕,而迷迷糊糊的姐姐就坐在副駕駛上。
芳姐哭罵姐姐不負責任,我在旁邊聽着,心裡更難受了。臥室的哭聲和客廳的沉默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濃濃的悲傷在不大的房子裡難以化開。陽臺上的綠籮還繁盛,熒光紙折的星星在昏暗的房間裡點點發光。
一切都沒有變,但一切又變了。
端午節放假,我從學校回家,打算去看芳姐,卻被媽媽制止了:“你姨媽現在快被你姑奶奶煩死,真的就沒見過你姑奶奶那麼要不得的人,太過分了啵!”
我不懂媽媽爲何這麼忿忿不平,問了才知道,原來是姑奶奶又找芳姐借錢了。
姑奶奶是芳姐的親姑姑。芳姐少時耳朵壞了,家裡治不起,便讓她跟着姑奶奶一家隨軍去陝西治病。爲了辦事方便,大人們讓芳姐隨姑爺爺姓“周”,謊稱是他的大女兒。
那些年,芳姐看病倒是其次,主要任務是幫着照顧姑奶奶的3個孩子。日子堆起來,芳姐和姑奶奶相處的時間甚至比她早逝的母親更久,倆人的感情日漸深厚。
姑奶奶向親戚借錢這事兒並不稀奇,她開口都是爲了不成器的大兒子強舅舅。強舅舅因爲賭博離過婚,這些年,光我家明裡暗裡給他的錢都有10來萬了,到如今他連一半都沒還,剩下的也沒指望了。
姐姐意外去世,讓芳姐和姨夫獲得了一筆保險理賠款,家人們都知道這錢會被強舅舅惦記,就囑咐芳姐一定要看好這筆錢,任何人都不能借,尤其是姑奶奶,“那借出去就沒的回的”。
可是,姑奶奶還是開口了。那天我回家,看到芳姐也在,她用手撐着頭,一臉無奈,手機外放出姑奶奶的聲音:“肯定會還你錢啊,現在就是家裡熱水器壞了,要換一個新的。”
芳姐反問:“未必連換熱水器的錢都沒有啊?你們不是把工資卡給他了嗎?”
姑奶奶倒起苦水,說強舅舅新娶的老婆哄他去打牌,又輸了。自己早就看這個婆娘不順眼了,“要不是看她當時懷了孩子,我纔不會讓她進門!”
聽到這話,芳姐氣得直拍桌子,對着手機吼道:“這個女的比你兒子小20多歲,還是個雞婆,你們就因爲她給周家添了孫,你就蠢了咧,你真的是個糊塗娘!”
芳姐說,之前姑奶奶一直盤算小女兒的工資,現在又惦記起了自己的錢。“現在是熱水器,以後什麼都要我管,孩子上學也說沒錢,也要我出。”芳姐越說越激動,最後哭喊出來,“這是我女兒用命換的錢咧,你怎麼可以打這個錢的主意啊!”
姑奶奶還想分辯,芳姐已經把電話掛了。她埋怨一通,又擔心姨夫知道了會生氣。
說到姨夫,媽媽問她家裡最近氣氛如何,芳姐搖搖頭:“他本來和我話就不多,崽走了,他就更不說話了。我現在是真的不想在家裡待着。”
2
爲了讓強舅舅不再惦記這筆錢,芳姐很快找了一套條件不錯的二手房。這房子離她家有15分鐘車程,原主人只住了3年,還很新,芳姐打算買下來,說是換個環境,以免睹物思人。
姨夫什麼也沒說,芳姐受不了他的沉默,撂下一句:“你不說話我就自己去搞!”買二手房的流程很麻煩,加上老房子要出租,那段時間芳姐忙得像個陀螺。而姨夫真的不管不問,關起房門刷抖音。
芳姐哭着給我媽打電話訴苦,我媽安排爸爸去陪姨夫打牌,又給芳姐轉了20塊錢,讓她打車到我家來“避難”。
“我懶得跟他過下去,說話半天沒個響動,問他什麼都啞起個喉嚨不作聲。”芳姐越說越氣,我媽只能說,姐姐剛走他們就搬家,姨夫可能一時接受不了。
沒想到芳姐忽地站起來,眼淚奪眶而出:“我想搬啊未必?!住了那麼多年,我未必捨得啊。但我有什麼辦法,只要在那個房子裡我就想到我崽咧,哪裡都是她。”
芳姐說,姨夫還可以去上班,而她一個人待在家裡,不是哭就是發呆,“我好想我崽咧,你曉得啵?”
這些話,不知道芳姐有沒有和姨夫說過,但後來的情況似乎也沒有什麼變化。芳姐不再在意姨夫的沉默了,她繼續爲新房忙前忙後。
3個多月後,芳姐搬了新家,聽說搬家那天她做了一大桌子菜,招待所有在長沙的親戚。姑奶奶也來了,據說她一直在房子裡晃悠,說房子又新又好,還一直扯着芳姐問花了多少錢。芳姐不好發作,只能含糊應對,姨媽們也幫忙打哈哈,才避免了一場風波。
等我去芳姐的新家時,已經是國慶節了。新房的條件比起老房子確實好了很多,我開玩笑說,羨慕芳姐住了地鐵口的電梯房。她笑得爽朗,我似乎很久沒聽到她的笑聲了。
芳姐指了指進門第一個房間:“你以後來就住這個房間,有一個上下鋪,你哥哥他們來,也可以一起睡。”她頓了頓:“沒給你姐姐帶走的東西也都在這裡,還有你們倆小時候的照片。”
我問姨夫最近心情如何,芳姐忙不迭地擺手:“莫說了,說起他就煩,這裡就是他的客棧,他每天就來睡個覺,哪天他能笑一下我就算謝謝他了。”
一天,芳姐約我媽去新家打牌,也囑咐我過去吃晚飯。下午6點多,我剛到芳姐家門口,就聽到了裡頭傳來爭吵聲。
我打開門,只見媽媽臉紅脖子粗地對芳姐喊:“你真的蠢得死咧!被別個‘殺豬(方言,指打牌被人算計)’了都不曉得,怪不得你天天輸錢,還說什麼這個姓齊的對你好好——肯定好啵,你天天給她送錢!”
芳姐沒說話,我媽不依不饒:“要不是我今天來打牌,你還不曉得會被‘殺’到什麼時候。”
芳姐反駁,說自己在製藥廠打了二十幾年麻將,不可能被人“殺豬”。媽媽回道:“你以爲這裡還是製藥廠那些和你打了幾十年牌的鄰居、同事哦,不一樣了咧都!”
我扯了扯媽媽,讓她別說了,隨後跟着芳姐去了廚房。我本想插科打諢調節氣氛,卻只見芳姐呆呆地拿着碗,唸叨着:“不一樣了,都不一樣了。”
3
那天,芳姐喊親戚們一起吃飯,還特意強調晚輩們必須都到。我一問才知道,是因爲姐姐的男朋友,我們曾經的“準姐夫”來了。
“準姐夫”姓曹,活脫脫一個長沙滿哥(年輕人)。他中等個子,梳着油頭,大眼睛、高鼻子,嘴裡不是抽菸就是嚼檳榔,整個人社會氣十足。
對於小曹,家裡人的評價非常兩極化。長輩們各個對他讚不絕口,覺得他會做人、會說話,而我們幾個兄弟則對他喜歡不起來。
姐姐還在的時候,帶着小曹見過表哥,表哥對他客客氣氣,又是開煙又是倒酒,而小曹卻左一個不抽中華以外的煙,右一個嫌飯店環境差,弄得表哥好沒面子。更可氣的是,他在桌上對姐姐呼來喝去,表哥看不下去,差點和他吵起來。
而我對小曹更是厭惡,究其原因,是因爲姐姐曾爲他流過產,而他全程沒有出現,還是我和表哥陪姐姐去的醫院——當然,這些事,長輩們都不知道。
姐姐曾和我說過,她和小曹在高中相戀,又一起走到大學校園。但我還是忍不住懷疑,是否還有其他原因讓姐姐撇去其他男孩,甘心和小曹糾纏不清。
在赴宴的路上,表哥就很疑惑,表示不曉得芳姐到底喜歡那個姓曹的什麼:“就因爲家裡條件好?”
之前,表哥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被芳姐介紹去小曹家的工地做施工員。這處工地在小曹的老家,郴州和廣東交界的一個縣裡。表哥說,曹家父子在當地橫跨黑白兩道,“赫赫有名”,家大業大,卻從來沒有按時給過民工工資,連表哥的工資也拖欠了2個月。
此外,曹家父子的作風也有問題:老曹風流,被原配抓姦在牀後離了婚,娶了一個比兒子年紀還小的老婆;小曹年紀輕輕,出手闊綽,身邊更是美女不斷。
到了芳姐家,我看到小曹正坐在沙發上烤火,他和姨夫、芳姐說話時親密得像一家人。芳姐看小曹的眼神透着滿滿的慈愛,姨夫則不那麼熱絡,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笑得也有些刻意。
我覺得,芳姐對小曹的感情是複雜的。他做下的事,她未必渾然不知,只是因爲他和姐姐生前的關係太過特殊,身上有太多姐姐的影子,芳姐難免會對他分外熱情。
吃飯時,芳姐招呼姨夫好好和小曹喝幾杯,姨夫推託說明天上班事多,拉扯表哥陪酒。
我以爲姐姐走了,此後和小曹就不會再見了,但沒想到,幾天後舅舅張羅的元宵聚會,小曹又大咧咧地出現在席面上。他貼着芳姐坐,芳姐忙着給他夾菜,好不親熱。
席間,小曹一如既往地能說會道,哄得姑爺爺不住地讚許,還讓我多向他學習如何跟長輩相處。見我默不作聲,小曹熱心替我解圍,說他第一次看到我時,我正跟在姐姐後面嘰裡呱啦的,現在話少,是因爲長大了成熟了。
芳姐附和,拉着小曹的手說:“是的啊,就他和他姐姐關係最好——小曹啊,你以後也要多照顧弟弟咧,他姐姐最心疼他了。”
小曹順着芳姐的話誇我,我爸媽連忙擺手,倒是芳姐笑個不停。
那天小曹喝了不少酒,接到電話說臨時有事要先走,便叫了代駕。芳姐說:“要是我會開車就好了,代駕的錢省了,還可以送你。”
小曹頓時來了精神,義薄雲天地拍着胸脯:“阿姨——不,孃老子,我今天當着家裡的面說:你只要考了駕照,50萬以內的車隨你挑,我給你買!”
芳姐忙搖頭:“那怎麼行啊,怎麼能讓你給我買車咧。”
“當崽的給娘買車不是天經地義嗎?”小曹此話一出,便惹出了芳姐的眼淚,長輩們也紛紛誇他有情有義,還說只可惜姐姐走了,“要不然現在就是正兒八經的一家人”。
小曹立馬錶態,說他和我們就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心裡感慨,原來這世上真有人可以做戲做到這個程度。
這時,芳姐向我打聽駕校的事兒,正在學車的我讓她還是算了,畢竟她眼睛花了,聽力也不好,開車太費力。
小曹卻說我不該打擊芳姐的積極性:“看來弟弟是心疼我這個當哥哥的錢,不想給姨媽買好車。”
我冷冷地回他:“與其給姨媽承諾,還不如把我哥的工資結了來得實在。”
4
新學期到來,我開始準備研究生考試。那天從圖書館回家已是夜裡10點多,家裡卻沒人。不久,外面傳來停車的聲音,除了爸媽,似乎還有芳姐。
我下樓打招呼,只見芳姐滿面春風地對我笑。我問她是不是打牌贏了錢,她搖搖頭說:“崽崽,你有個好爸爸咧!”隨後,她拍拍我爸的肩膀:“小張,姐姐我今天太高興了!你真的太夠義氣了!”說罷,還給了爸爸一個很誇張的擁抱。
第二天,我問爸爸昨晚幹嘛去了。他先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幹什麼,給你姨媽了難(方言,解決)去了!”
爸爸說,芳姐前段日子實在無聊,又回到之前工作過的超市上班。同事基本都是熟人,都知道姐姐的事,所以對芳姐頗爲照顧。芳姐做促銷經驗老到,常拿獎金,兩三百到手就請同事們吃飯唱歌,自己貼的錢更多,她也樂在其中。
即便如此,她還是和同事起了衝突。
昨晚,我爸媽接到電話匆匆趕去超市,發現好些商品都散落在地上。媽媽把芳姐扯開,她還指着同事罵,那位同事也惡狠狠地說:“我搞不贏你,但是你自己做了什麼自己清楚!”說完轉頭就走了。芳姐還想“乘勝追擊”,被爸爸攔下。
在回家的路上,媽媽忍不住好笑:“姐姐,你是什麼青春期太妹嗎?年過半百了還和別人打架,你真的厲害咧。”
芳姐有些尷尬,爸爸就問她爲什麼打架,芳姐卻支支吾吾說不上來。媽媽一直追問,芳姐似是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才說:“她罵我活該死女兒。”
此話一出,我爸媽火冒三丈,準備調轉車頭殺回去,卻被芳姐勸住了。爸爸猜測,可能是芳姐平日嘴巴厲害,先得罪了別人。
而這一切,姨夫幾天後才從外人口中得知。那人說芳姐在超市和同事發生不愉快,可能是最近情緒不好,還囑咐姨夫多照顧她。
姨夫回家後問起,芳姐避重就輕講了個大概,姨夫更加生氣了,兩人大吵一架。於是,我爸媽又兵分兩路去“滅火”,媽媽拉着芳姐上街買衣服,姨夫來我家打牌。或許是天公作美,爸爸和舅舅都輸了,姨夫笑嘻嘻地數錢,心情好了不少。
晚上酒過三巡,姨夫紅着臉,興奮地和舅舅划拳,我心頭卻一酸——我似乎已經很久沒看見姨夫笑了,比起粗線條的芳姐,姨夫的情感更加細膩。芳姐難過了可以哭一場、和姐妹傾訴,姨夫往往沉默獨自消化。
姨夫是江蘇人,早年當過兵,不怎麼愛說話,來長沙幾十年也沒什麼朋友,平時最多就是和爸爸、舅舅一起打牌釣魚,偶爾出去和同事玩一下。他始終覺得,自己在長沙是一個“外人”。
姐姐出事後,姨夫的哥嫂也從江蘇趕來了,但他們人生地不熟,只能在家裡待着,幫不上忙。所以大小事宜都是爸爸、舅舅在忙前忙後。姨夫當然明白其中的無奈,但他心裡的坎兒卻很難邁過去。
如此種種,都成了他心裡的刺。
舅舅灌下一杯酒,勸姨夫:“我姐姐有的時候真的寶里寶氣(傻氣),但你們這麼多年,你也曉得她,有些事情你也別太往心裡去。”
姨夫看着空了的酒杯,招呼我倒酒,我念叨着這是最後一杯,姨夫看着我說:“看到你我就想到你姐姐,你們兩個那麼好,現在你長大了,你姐姐……”話沒成句,就被眼淚打斷了。
稍稍平靜後,姨夫說自從姐姐走了以後,芳姐就一直瞎折騰,做的都是她自己以爲對的事情,換房子也是,和人吵架也是。“她感覺趕快從熟悉的環境裡出來對我們好,但我不想走。我好想我崽,我真的好想她,我怕你們不去老房子,不念起她,你們就忘了她了。”
之前我們不清楚姨夫爲何對芳姐變得這麼冷漠,現在似乎也明白了些。面對獨生女意外離世,他們都在苦痛中掙扎,自救的方式卻完全不同。本以爲相伴幾十年的夫妻早有默契,兩人便按着自己的想法行動,卻在同一條路上漸行漸遠。
人離得遠了,家就冷了。
5
研究生考試結束後,我和發小一塊兒去旅行,在朋友圈發了不少照片,芳姐還在底下評論了。那天,我突然接到芳姐的電話:“我記得你發小在什麼生物基因公司上班,她可以做試管嬰兒嗎?”
我的手機險些掉在地上,連忙問爲什麼要去做試管,和姨夫商量了嗎?芳姐說沒有,只是想諮詢,還囑咐我千萬不要和其他人說。
其實不用諮詢,我也知道芳姐的情況並不適合做試管:一是夫妻都過了50歲,而且都有吸菸喝酒的習慣;二是姨夫的身體常有病痛,肯定會影響成功率。
發小的回答和我差不多,不過也沒有把這條路堵死,她說如果芳姐真有強烈意願,可以幫忙安排他們以員工家屬的身份做體檢篩查。我將信息如實轉達,芳姐聽得認真,還做了筆記。
沒成想,這件事竟成了引發家庭矛盾的導火索。
兩三年前,姑奶奶搬到了暮雲野生動物園附近住,因爲離市區比較遠,難免寂寞,於是她常到侄女們家裡輪流小住。
那天,姑奶奶去芳姐家住,發現了芳姐做的筆記。當她得知了芳姐的秘密,就熱心幫忙,“出謀劃策”——不是給芳姐找靠譜的醫院,而是要把自己的小孫子、強舅舅的兒子過繼給她。
那孩子的確可愛,但無奈強舅舅賭博成性,後娶的舅媽年紀比我還小,三天兩頭離家出走重操皮肉生意。芳姐有時糊塗,但在這件事上還是拎得清。她說姑奶奶還是惦記她的錢,說是過繼孩子,其實是想讓她養強舅舅一家人,用孩子掏空她,遠比之前借錢來得更狠。
姑奶奶則堅持說自己是心疼芳姐,想讓她少花錢、少遭罪,還專門圈出筆記上可能出現的問題。她一直強調芳姐已經不適合做試管了,還說自己的孫子健康:“你這樣是多麼的划算。”
兩人爭吵之後,芳姐想做試管嬰兒的事自然瞞不住了。爸媽怪我胡亂攬下這活兒,我有口難辯。
姨夫知道後,沉默良久,最後只是說自己沒有這個精力和財力再養一個孩子了,更沒有想法讓一個孩子來取代去世的姐姐。
去年疫情爆發,大家都被關在家裡。可能是外部環境給人的震撼太多,芳姐和姨夫終於敞開心扉聊了聊,他們的談話頗有成效,芳姐做事不再一意孤行,而是多和姨夫商量,姨夫也不再沉默不語。
今年清明,我照例去看姐姐。墓園的迎春花開得繁盛,還是之前熟悉的樣子。我把香火擺在姐姐的墓前,拿出手機外放她喜歡的那首《無與倫比的美麗》。
正如歌詞所唱,姐姐已經是天上飛的風箏,抓不住了。又或許還有抓住的方法,而我不知道罷了。
我調整呼吸,撥通了芳姐的電話,說自己在逛街的時候看到好好吃的香乾:“我晚上去你家吃飯,帶給你吃。”
手機那頭傳來麻將的碰撞聲,芳姐先和別人說,打電話的是外甥,“好聽話的一個崽”,再笑意滿滿地回我:“你來,我打完牌給你滷雞爪。”
(文中人物均爲化名)
作者:張北南
編輯:羅詩如
題圖:《陽光普照》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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