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舒國治/門外漢的東京(上)

松濤公園中的公廁,隈研吾設計。(圖/舒國治)

1.  東京不是生活的

百科全書?

英國的Dr.Johnson兩百多年前說:「如果一個人厭倦了倫敦,那他就厭倦了人生。」現在這句話完全可以用在東京身上:「如果他過膩了東京的日子,那他必定是對他自己的生活過膩了。」

東京,說過來說過去,只得二字,豐富。

它有的東西太多了,太全了,所以多半的人索性只取極少極少的一部分,然後不知不覺的,把人生就過足了。

東京有極高的大樓、與大樓及大樓之間此通彼達的縫隙、極多的交通孔道與地底下游移不停的鐵路、極爲高科技的設施與多之又多的精巧生活用具、極多的古蹟舊宅與參天大樹下的老庭園、無以數計的美術館與文化沉澱的美妙痕跡、多不勝數的店面與櫥窗……簡直描述不完,但人們似乎也可以只是卑微的追尋某個幽靜巷道中拉開某扇格子木門坐進只有六七個位子的吧檯吃個兩三碟食物喝一盅酒的那種與世無爭的簡單又清寂的自我光陰。

東京就是這麼了不起的地方;哪怕它的哄哄鬧鬧、急急忙忙,樓層高聳天際、地鐵飛速奔行,但它無數個角落仍然能眼觀鼻鼻觀心的反求諸己,人人像在修行。

日本有極多的鄉鎮,極多躲在山凹凹裡的村莊,極多的城下町,極多的一條街串穿的「旅宿」,極多的溫泉鄉,皆是自古以來人羣聚居的格式,早已十分成熟通達。再經過戰亂、火焚,然後砍伐附近的林木再重建之。不久又遇天災或人禍,又毀而後又建,一次又一次,此種歷史在日本已然太頻又太如人生之常矣,最後,人終於還是締造了一個終極之城,便是東京。

它於我,根本已然是一大本百科全書了。我永遠不能窺它的全豹,只能不時的翻閱一下、瀏覽一下,就心曠神怡了。

2.  主題是看

我去東京主要是爲了看。

事實上我去任何地方,爲的都是看。

只是東京更能達到無盡的看。乃東京充滿了教人一直往下看、看得趣味橫生的景、物。注意,我只說景與物;沒說人。在東京看人,或說在日本看人,比不上在日本看景物。日本人很奇怪,他們人的高明、勤奮、巧智、精準細緻、絕妙,都施展在東西上了,不管是房子、馬路、街町格局、招牌、電車路線的設計、餐館的外觀、餐館內的食物、博物館、公園、名人舊居……太多太多,都是他們人的作品,都已到了盡善盡美地步,但路上的人,卻是那麼的謙遜單調,那麼不顯露個性,那麼穿戴同一,那麼靜靜前行。哪怕有漂亮的、有帥的,皆將那漂亮與帥平凡化,且收斂壓低到教你不怎麼會注意上。

這何嘗不是一種了不起!

建築師前川國男的舊宅,如今移在「江戶東京建築園」。(圖/舒國治)

東京是舉世少有的充滿了城市的縫隙的那種古往今來湊在一起的大都會。這些縫隙是江戶時代以來人們挑擔販物、安身立命,爲官統兵、守疆衛土,鑿山挖谷、伐木築橋,一步一步選地方落腳的痕跡。當你愈來愈會看出縫隙,並懂得推理出縫隙的來歷,而獲得趣味,這時你在這個城市中的走路,就太自得其樂了。

許多我引爲「興味盎然」的東西,很難和別人描述,我皆泛稱爲「小景」。小景是人與周遭自然碰觸、慢慢調整、經過歲月終於留存下來的結果,是一個城市最珍貴的遺產。而東京,是這種城市中最佼佼者。彎曲的街町,街口的小橋,崖邊的水渠,山崖後的寺院及其後的墓園,突然出現的階梯,不時出現的「阪」(坡道),阪後面的鳥居,大戶人家牆外早已伸出的松樹,參天大樹之後的莊嚴住所(或是古時大名之邸,或是皇居),電車與馬路的交會,店家的招牌,門前的方寸之地也要整飾,晚上門窗後透出的永遠寧靜柔和的燈光。

更讓吾華人不能招架的,是它的完全「東方」。是它極受我們感到貼近的那種東方。漢字的無所不在是很大的吸引力。而這漢字,只是引子;它吸住你的注目,但你未必瞭解其意思。還有它的唐宋以來的相近建築式樣之屋宇。它的街衢坊巷,它的參道形制,它的牌樓(雖然鳥居是日本特有)……

日本人的專志篤實,而形成日本無所不在的細緻、一絲不苟,像雜誌之編排、像百貨公司之各物歸類與陳列,與空間利用,地下鐵出口處的設計成廣場或摩天大樓的雄奇大廳……在在是於方寸之間營造出別有洞天。舉世多不勝數的百貨公司,卻日本人的百貨公司裡擺設得教你驚歎莫名。同樣是道具店,他打理出高超的化境。同樣是雜誌,他的編法、他的圖文間插之精詳、他的信息、他的材料活化、他的閱讀動線,他的無微不至關照,令日本是雜誌天國。

而走在東京的路街上,房舍或店家的正面,已然太有可看。不論是招牌、掛出來的燈、放在門前的菜牌、門窗的木作、門側的茶花、牆面的上色、氣窗的細竹枝條或隨歲月增補的附件,皆太教人想停住目光。就像是細細傾聽着主人的濃厚心思。

我常有一感覺,在日本玩,如同是隨時視察小老百姓在太多不經意地方流露出他在生命中曾經一點一滴鑿下的美好刻痕!

於是我總說,日本是,每個小地方皆有幽景,而多半不見得著錄於指南里。尤其是每幾年又被新的人打造出的新地方,這一百年來猶在持續着。故而「尋幽探勝」四字,在東京最是真切。

此種幽景,來自於日本地形的崎嶇曲折,來自於它的千山萬水重重阻隔,造就了日本人對自然之獨具慧眼的珍惜。遂自然發展出只取自己身邊的、不過度開發(於是山也保住了,森林也留下了,水也涵住了,庭院沙石下的土壤也存留了)的護土愛鄉的強大恆心。

此種幽景,也來自於日本人性格上的含蓄隱抑、謙卑自持、喜拐圜不喜直說的處事態度。也於是太多的佳景,你要撥開雲霧才獲知那份讚歎!

故而世外桃源頗多。這四字,在日本,誠不誣也。

舒國治最喜歡的校園建築——東京大學。(圖/舒國治)

3. 走路之城

如果把走路當作你人生中目前最重要的事來做,那麼接下來,是要問:在哪裡走?

以我爲例,年輕時各個城市我都愛走,紐約不用說了。柏克萊、西雅圖、香港、巴黎也不在話下,只是我僅是去玩,還無緣居住。

如今,我多半在自家城市走路,也就是臺北。只是臺北太熟悉了,沒法再有「好奇之旅」矣。

但我直到今日仍最愛走的城市,是東京。尤其我六十五歲以後,人生愈發向老、步伐愈發轉慢。乃東京的走路,你是不知不覺的走,乃都在看、在尋覓、在鑽進鑽出、在爬上爬下、在尋思是否相識……都忘了是在走路,卻走了極多的路!這種忘我的工程,最珍貴也。往往十天過去,旅程結束要回臺北了,才發現這十天還有好多地方並沒去到!你看看,這樣的城市可有多神奇!

如果你要養生,或養心,或拋棄前半輩子的操勞與煩惱,而選上了走路,我要建議,來東京走吧!在這走,有記憶(許多你童時在臺灣已看過)。在這走,有東方文化的對比與沉思(他們如何看待寺廟與佛教。他們如何將古時拍成影片。他們看待書法的角度。他們吃飯是分食而我們是合食。……)。

在這走,有好奇(這些漢字是啥意義?)。在這走,有歎服與享受(何以大樹留存得這麼多?公園廁所皆如此乾淨?)。在這走,永遠沒有危險之憂慮……

邊走邊看,是看些什麼呢?

表面上,這是一塊陌生的街區,許多店招你都是初次寓目,而你卻不真那麼陌生隔閡,乃它有你似曾相識的東方模樣與隨處可見的漢字。這一當兒你看到一個路牌,是某某人的舊居遺址,再不久,有一幢大宅子,是某某人真的舊居,如今還供人蔘觀。然後開始爬坡,原來地勢有變化也!竟有一家小小咖啡館,透過窗子看見裡面的人靜靜的看書或寫東西,教你嚮往,只差沒推門也進去喝他一杯。再不久,一整排的商店出現,有吃的、有甜食店,也有面包店。有些麪包店常因某款食品,造成排隊。

名人舊居,哪怕已是「跡」(遺址),你見多了,其實會獲得一種對這區百年前景狀的揣摩。這是很有價值的線索,或暗示。你經由森鷗外舊居跡、志賀直哉舊居跡、樋口一葉舊居跡、芥川龍之介生育地、谷崎潤一郎誕生地、本因坊屋敷跡……等等,其實可以推理出這片地方百年前大約是何種氣味以及何種房屋與街巷的構成。

以我的興趣言,常常日用物品店最吸引我目光。像某個竹籃子、某把刷子、某把菜刀,我會站個幾秒鐘,盯着看。也有他們稱「雜貨」的,也吸引我。至於碗盤店,也喜歡看。

更常是,直接進去逛。

但多半我只是「泛看」,接着再往下走。

偶爾,神社出現了。往往從外間看到它的參道,便已是眼睛不可能不盯看的美景了。

偶爾也遠遠眼見樹叢茂密,很吸引目光,走近了,原來是公園,也可能是大戶人家,也可能是寺院,當然,也常是靈園(墓地)。

接着,相當出衆的建築出現了,它可以是極高聳的摩天大樓,像六本木的「森大廈」,像「霞之關大廈」(山下設計),像本鄉的「世紀大廈」(諾曼‧佛斯特)、像「巨蛋飯店」(丹下健三)。也可以是造型頗怪異的樓宇,像青山製圖學校、像新生戲院(北川原溫),像「先進代官山流行屋」(鈴木愛德華),像「朝日啤酒大樓」(菲利普‧史塔克)。也可能是「風之卵」(伊東豐雄)。是「東京工業大學百年紀念館」(篠原一男)。

泛看,是我最偷懶也最自得其樂的遊東京之法。和多半的「東京迷」他們的「盯看」不同。太多的東京高手,他們二、三十年的盯看之旅(盯着太多美不勝收包包、衣服、鞋子、電器、相機、文具、舊書、骨董、陶藝、建築……甚至藥妝……),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使這些遊東京的各路高手,成爲了包包的達人、羽絨衣達人、球鞋達人、相機達人、鐵壺達人、建築達人、黑膠唱片達人、古舊書達人、最頂尖餐館之達人、燒鳥達人、居酒屋達人、咖啡館達人……卻對整個的「東京」,並沒遊走得太深入。

這,當然也是我不敢過度「盯看」的原因之一。也於是,我都儘量待在門外,不怎麼推門進去。

還有,要享受不期而來的「撞見」。這纔是最教人驚歎的至樂。像「根津」地鐵站不遠的はん亭這幢一百多年前建的木造三層樓建築,我曾在書中讀過,但沒記在心裡,某日在一條小街上,乍然瞧見,哇,驚爲天人!這麼如此心爲之震!乃此種建成三樓的木造房子不多。而在街角聳立的這樓,木窗木閣,教我想起宋朝《清明上河圖》年代中國的房子,而曾幾何時,我們反要在日本不時的興起此種緬懷!

這幢はん亭看過後幾個星期,我偶翻書,又看到書上它的記載,纔想起我原來讀過它;但如何比得上我不小心親眼撞見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