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堡點燃的心靈焰火
2000年秋天,學者張清華來到德國海德堡大學任教。一個域外青年學者就這樣懷着激動、興奮或一絲羞澀、侷促、惴惴不安,來到了這所成立於1386年的大學。早在16世紀,海德堡大學就成爲歐洲科學文化的中心,黑格爾、伽達默爾、哈貝馬斯以及卡爾-奧托・阿佩爾等思想家都曾在這裡學習和工作。張清華就要在這些“星斗”的故鄉講述“中國當代文學中的歷史敘事”了!他時而感動,時而沉思,時而獨自吟哦,時而閒庭信步。這段與衆不同的經歷,使張清華在學者之外,同時成爲了一名優秀的隨筆作家和詩人,他在海德堡遇見的滿天星斗和異國風光,顯然給他帶來了意外的驚喜和靈感。
我最先讀到的是《哲人小路》。哲學家小路,位於涅卡河北岸的山丘上,長約兩公里,部分路段非常陡峭,是俯瞰涅卡河對岸的海德堡老城風光的絕佳地點。哲學家黑格爾,詩人歌德、荷爾德林等都曾經常在這裡散步和思考。現在,一位年輕的中國學者來了。“如今這哲人踩出的路徑已經和塵世漸隔漸遠了,各式各樣家居小樓擠滿了山腳,窄窄的路上還停滿了住家的車輛。坡雖然很陡,但精巧的房舍還是令人費解地建在上面,更顯出其幽靜高雅、富貴堂皇,令來者不由得心生敬畏,可見非是尋常人家的去處。塵世的富貴大大逼退了詩哲腳步的印痕,使這條著名的小路更有了一種出世的情調。”
作者接着對比了荷爾德林和他的同學黑格爾不同的命運際遇,“一個真正的詩人的必然命運,還有他和一切其他的人相比最大的區別就是,他是最容易受到誤解的人―――甚至包括他自己的同類;他所得到的承認,永遠是最晚的。”荷爾德林是德國古典浪漫派詩歌的先驅,曾被世界遺忘了將近一個世紀。儘管生前曾遭遇嚴重的精神困擾,但他的《自由頌歌》《人類頌歌》《致德國人》《爲祖國而死》等,卻是德國詩歌的重要遺產。但荷爾德林畢竟最後得到了承認。“一條路把人們引向這裡,並不很多但卻是心懷敬慕、熱愛着一些東西的人,他們來過,在先哲留下的足跡上撒下,或沾上一點零星的草屑或泥土,有一聲輕輕的嘆息,這就夠了。”
《海德堡筆記》寫的,大多是偉大的人物,因此也是向大師致敬的作品。但是,讀了《特里爾印象》,覺得終是不同。這裡是卡爾・馬克思的出生地――“我總在想,一個德國人乃至西方人,也許永遠不會理解一箇中國人內心世界的隱秘,因爲他們沒有經歷過現代以來中國的歷史,苦難的、戲劇性的、微妙而多變的、翻雲又覆雨的歷史。而所有這些歷史,都與他們的國家和土地上出現的這個人物有關係,那是一種近似於神聖的情感……那種與生俱來的無法割斷的關係,幾乎與西方人同他們的信仰中的上帝的關係一樣微妙、多義和牢固。”《海德堡筆記》之所以值得我們閱讀和評價,正在於其中充盈着一種誠懇的態度,沒有說謊與油滑,而對於文學來說,沒有什麼比誠懇更有力量。
《深秋海德堡》是《海德堡筆記》的第一篇文章,也可以當做一篇遊記來讀。任何一個地方,當一個來自異邦的人,或者說一個“他者”闖入的時候,他的目光都是極度敏感的,他會迅速抓到自己不曾接觸或見過的景緻。而海德堡在彼時的張清華眼中是這樣的――“她太絢爛了,簡直千嬌百媚,單是這衣飾打扮就讓人亂了心神:她的明眸,是這條河,亮亮的河水,柔柔的碧波,閃着天空般的碧藍;她的雙頰,是這兩座分立河水兩旁的山峰,漂亮的紅暈,潤澤的氣息;她的秀髮,是這蒼蒼莽莽的秋天的叢林,茂密,散發着蔥蘢的生機和溫柔的氣息……”把海德堡比作一位美女,足見作者對這個古老小城的迷戀。文章情感波瀾突起處,是作者與天鵝的偶遇:“它那叫人不可思議的雪白,在涼涼的河水上是如此耀眼,如雲絮般的一羣,在衆多不知名的花花綠綠的水禽的簇擁下,優雅地、懶散地,甚至是有點兒頹廢地漂浮在有些暗淡的河上”。於是,馬拉美的詩《天鵝》音樂般地響起。這是神來之筆。天鵝的潔白和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形象,既是馬拉美的自詡,也深刻地表達了西方基督教文化。
隨筆類的文字,一出手便高下立判。就我有限的閱讀來說,我認爲《海德堡筆記》是一部十分優秀的隨筆集。20年過去了,我們依然會被作者豐厚的學養、純真的情懷、充盈的才氣所折服。海德堡點燃了作者心靈的焰火,留下了他風華正茂時代的書生意氣和飛揚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