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與去年人 共藉西湖草(上)
因爲新冠肺炎不得再晤的朋友們,眼下只能見字如面,徒感相逢歡笑能幾回,真怕應了韋應物的:「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不願接受杜甫對李白的:「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風」還沒走就在風中凌亂,更拒絕成爲老鼠烏托邦實驗者卡爾宏說的:與末日一同到來的美麗的人。眼下最明智的「美麗」之道,是回憶朋友們的音容笑貌。
大陸男人習慣說:老婆在哪裡,家就在哪裡。天生的漂泊者,大都會認同朋友在哪裡,家就在哪裡,我最難忘的,是跟一羣七老八十的大姐們,在百看不厭的西湖邊努力「解放」自己,作客人家時,每天都有的一碗南國相思。
有活法纔對得起自己
大陸的大媽,世人的第一聯想是廣場舞,遊走了大半個中國,我看過的大媽大都很有特色,在革命第一槍的武昌,大媽們穿旗袍在公園練習走模特兒臺步,到大同又看到類似的團體,我的第一個聯想是:禮儀大使?不會吧?
臺灣的禮儀大使,通常是外表夠靚的大學女生纔有膽量去申請,直到朋友發來某慶典照片,我才知道現下堪與廣場舞秋色平分的,是陣容堅強的旗袍協會,加入協會的大媽們肯砸下從治裝到培訓的各種花費,換來年輕時沒機會綻放的青春,任誰都會說「值了」。
每一隻公雞,都以爲太陽是被牠給叫出來的,我最深許的,還是懂得自個兒樂的。在長沙的湘江邊,有位身穿功夫裝,滿頭海浪般的銀白卷發,邊抽菸邊腿壓180度的老範兒,正在練她的「八荒六合唯我獨尊功」,想她哪天要是戒了煙,肯定會直追逍遙派的天山童佬;在杭州的太子灣公園,一位拉着菜籃車,從頭到腳精心打扮的女士,對着三角架相機玩她的換裝遊戲,那份不信青春喚不回的耐心,惹得我真想近身要求看她的傑作;爬山時,看到步道旁學北極熊走路,說是能治百病的大姐,我拱拳佩服她能想到這麼好的地方鍛練。
我認識的一羣杭州大姐,因爲腿腳漸不利索,先是放棄跟爺兒們爬山改走平地,我每回到杭州,她們就嚷着要在西湖邊開婦女大會,能選到好景點,相當於印證了自己最滿意的活法,擡頭看山平視面湖,也讓我記住好多個西湖周邊,長日消磨的最佳去處。
上世紀長達數十年,「開大會」一直是帶有革命性質的活動,婦女大會一名,想當然是自我再造的意味居多,這中國式的幽默,完全符合瑞士的俗諺:要活得舒服,就要活得低調。我跟大姐們在人間天堂裡的低調,談的不是家長裡短,也不是歷史垃圾桶,而是人類的覺醒,運動可以讓海馬迴不萎縮,我認爲具有腦力激盪的聊天內容不輸運動,我擬的話題是2017年獲坎城影展的《單身動物園》。
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動物行爲學研究者約翰‧卡爾宏,他最著名的實驗叫「老鼠天堂」,曾經引起世人一陣恐慌,雖有人認爲用動物實驗來預言人類,比達爾文還可惡,我卻無法懷疑實驗的結果,因爲太像某些人目前的處境──社交密度過大的,害怕被人管被人說,最後導致自我沉淪。
西湖邊開婦女大會
卡爾宏這個別稱「25號宇宙」的實驗,獲得社會學家跟老百姓很大的肯定,引人深思的部分是:當新生代都不想求偶交配只管吃睡,男的因爲陰柔羸弱「漢」不起來,女的因爲拒絕繁殖產生暴走,從8只繁衍到2200只,卻在五年左右全都死光,能不讓有識者擔憂嗎?
大姐們身經百戰,在我眼裡是真正的「懂王」,聊起她們的第三代,沒有養出讓她們輾轉難眠的鮮肉娘砲或女裝大佬,相較之下,臺灣沒經歷過那麼多政治運動,男女「分庭抗禮」的情況沒有大陸嚴峻,中老年人的「男女有別」,真的很難全盤否認卡爾宏的實驗,男的需要社交密度自動聚食,還自戀到一天到晚煩老憂衰;女的是獨自生活,再不願跟人往來,不能否認兩岸都出現「老鼠烏托邦」的現象。
話題永遠離不開男人
大姐們大都是沒跟第二代同住的「互助組」,有的還是另一半已經走了的「單幹戶」,能夠活得自在堅強,多虧了一票懂得社交鬆緊度的好朋友,適時的羣策羣力。在每年都會舉辦花展的郭莊,看着西湖水,神聊一整天,雖然明知她們的女性意識會羣起反對,我仍覺得活得讓自己滿意的女人,就是胡蘭成形容張愛玲的「臨水照花人」。
在湖邊看水看山,自然也不得不看自動入眼的遊人,我們最愛的開會地點,經常是在遊客較少的植物園,說了八小時的話如同吸了高負氧,那是因爲身處綠色世界,我們每次開會都有主題,在植物園那次我最有印象,話題是十足撩人的──當真自古才子多渣男?
從魯迅跟許廣平的女追男隔層紗,說到元配朱安的「若要好,大做小。」從梁實秋得妻賢半世紀,妻歿後寫《槐園夢憶》仍「擲筆三嘆」,不到半年就有了一位「佳人難再得」;接着討論胡適那衆多的紅粉知己,到底誰是他的最愛?最後一一檢視張道藩給蔣碧薇(徐悲鴻之妻)的四條路,是否合情合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