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孤島村”搬遷後的第一個春節

侯明栓是2023年夏天搬進新房的,換了全新的傢俱和電器。他那50多年的老房只有30多平方米。住進60平方米新房的第一個新年,他把兩個女兒、女婿,外孫女,89歲的母親,親家都接了過來,家裡仍然顯得寬敞。

文丨新京報記者 喬遲

編輯丨袁國禮

校對丨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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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晚上,內蒙古鄂爾多斯市達拉特旗王愛召鎮田家圪旦新村村民侯明栓家,60多平方米的新房裡,家人正在準備年夜飯。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在包餃子,89歲的母親和兩歲的外孫女在看電視,女婿、親家也都來了。

對侯明栓來說,這個年夜飯,久違的紅火熱鬧。在兩年前,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侯明栓在田家圪旦舊村的老房子只有40平方米,逢年過節,都招呼不下團聚的親人。

田家圪旦坐落在黃河河灘上,每年春節開河和夏季汛期,村子的西、北、東三個方位都被黃河包圍起來。一旦發大水,田家圪旦就像一個盛水的“碗”,村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受到水患威脅。遇上黃河氾濫,莊稼全被水淹,村民們一年的辛苦全付諸東流。

此前,幾次搬遷動議都由於種種因素而落空。2022年,在內蒙古水利、發改、財政等相關部門的支持下,市、旗、鎮、村黨政組織一起着手開展田家圪旦搬遷工作。

2023年9月起,村民們陸陸續續搬進了田家圪旦新村的獨門小院。“村子被水患困擾了好多年,這下終於搬遷了。”田家圪旦村村主任喬長厚說。

每年三四月之後,老房子遇低溫再回暖,牆面就會開裂,漏風,侯明栓晚上睡覺心裡都害怕。“現在不怕了,農村小院一棟棟齊齊整整的,兩室一廳,多展活。”

新村迎新年

田家圪旦位於黃河幾字彎頂端河灘裡。從黃河大橋駛過,能遠遠地望見這個村莊。冬季的河面萎縮冰凍,冰面上覆蓋着白雪,整個河面白茫茫一片。村莊就在黃河邊幾百米,北方的冬天寒冷蕭瑟,這片土地大多被白雪覆蓋,雪融化的地方裸露出深褐色的黃土,一片荒蕪凋敝的景象。

田家圪旦舊村有300多年的歷史,房屋都是至少五六十年的老房子。因爲地處黃河的行洪道,村莊和周圍的莊稼總被水淹,百姓苦不堪言。

2022年,田家圪旦搬遷工程終於啓動,經過一年多努力,全體村民都搬到了新村,在新房過上了第一個新年。

煥然一新的田家圪旦新村,就在田家圪旦舊村三公里外。

新房統一刷上了黃灰相間的亮眼顏色,坐北朝南,嶄新整齊,每套房屋配備小院和20平方米的糧房。在外打拼的村民都回家過年了,家家戶戶門口停有小汽車。村民在門柱貼上新對聯,院門口掛上大紅燈籠,喜迎農曆新年。

村民在新房院門口貼對聯,掛紅燈籠,喜慶迎新年。新京報記者 喬遲 攝

2月9日,大年三十中午,村民王牛家正在新家準備過年的團圓飯。他的妻子早就燉好了羊肉、牛肉,還拌了黃瓜、西藍花、豆芽等涼菜下酒。

田家圪旦主要以種植業爲主,近幾年,爲了提高收入,村民們開始搞養殖。逢年過節,羊肉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美味。當地的羊肉質細嫩、味道肥美,只放一點鹽就能激發出羊肉的香味。

王牛今年62歲,2023年秋天剛搬進了新房。王牛在舊村的老房子已經50多歲“高齡”了,只有40平方米,房子小到不分客廳、臥室,“一進門就上炕。”每年兒子兒媳回家過節都沒地方住,只能當天往返。鄰居朋友來串門也沒個下腳的地方,吃飯都覺得擁擠。

王牛一家搬進了90平方米的新房,有兩間臥室,兒子兒媳和小孫女回來都住得下。新房有寬敞的廚房、衛生間,還有電暖氣和煤炭供暖。陽光通過寬大的窗戶照進來,整個房子寬敞明亮。窗戶上貼着“福”字窗花,窗臺上和電視機旁擺放着幾盆綠植,溫馨舒適。

侯明栓是2023年夏天搬進新房的,換了全新的傢俱和電器。他那50多年的老房只有30多平方米。住進60平方米新房的第一個新年,他把兩個女兒、女婿,外孫女,89歲的母親,親家都接了過來,家裡仍然顯得寬敞。

大年三十晚上7點半,侯明栓的女兒正在包大年夜的餃子,一家子坐在一起看電視,嘮家常,問起搬進新房的感受,侯明栓高興地說,“你看我坐這兒笑得都合不攏嘴。”

冬天黃河冰封,遠處就是黃河大橋。新京報記者 喬遲 攝

“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

喬長厚今年60歲,在黃河邊長大,有着“莊稼人”黝黑的皮膚,笑起來一道道皺紋從眼角散開,牙齒整齊潔白。他種過地,養過羊,開過大貨車。2018年,他當上了田家圪旦的村主任。

據喬長厚介紹,300年前,陝西和山西的農戶“走西口”來到這裡落腳,沿着河畔開荒種地,如今已延續七八代,繁衍上千人。因爲田姓人家居多,村子地勢較高,所以取村名爲“田家圪旦”,當地方言“圪旦”,指土丘或高地,後來成了達拉特旗王愛召鎮德勝泰村的一個自然村。

村民對黃河的感情深厚且複雜。村莊以傳統耕地爲主要的謀生手段,莊稼全靠河水灌溉。但是黃河發大水時,村民們辛苦一年的莊稼遭了殃,顆粒無收。喬長厚說,村子是“三年一小淹,五年一大淹”。

每年黃河開河後,田家圪旦西、北、東三個方位都被黃河包圍起來。在防凌、防汛期,一旦發大水,田家圪旦就像一個盛水的“碗”,村民的生命財產安全受到水患威脅,整個村子都要動員起來壘壩防洪。

最危險的是2012年6月開始的汛期。水把出村的路淹了,人困在村子裡。“出不來,進不去,生病就醫都難,婚喪嫁娶也受影響。”村裡有個老人去世,棺材運不進去,人也運不出,只能凍在冰櫃裡。等一個月後水退了,才把人運到墳地安葬。

防了三個月,一場大雨下來,護田壩還是塌了。“大水灌進來,沒留下一苗。”辛苦耕作一年的莊稼全被河水淹沒,女人們趴在河邊放聲大哭。

爲了保障生命安全,村民們全都從村子裡撤離,連羊、雞、豬全都趕着撤出來,撤了兩天才走完。後面水慢慢退了,房屋纔算保了下來。

侯明栓回到村子,看到房屋、院子裡全是水,甚至地窖、水井裡都往外冒水。“四面水高,村子低,水從地底下滲進來了,房子好像在水裡面飄着。”等水退去後,好多房子都出現了裂縫。有一天晚上下雨,侯明栓正睡着覺,雨水順着房頂的裂縫流進來,房頂的泥吸水直接塌下來砸到他的小腿和腳,給他嚇得不輕。

2018年開始,黃河連續三年漲水,喬長厚每年都要帶領村民守衛田地和村莊。

喬長厚記得,一天晚上9點多,巡視的村民看見壩上被黃鼠狼開了口子,發現時水流已經很大了,眼看着馬上要衝破護田壩,喬長厚趕緊帶領村民們固壩。

因爲壩被水淹的時間太長,土被泡綿了,裝載機、挖掘機容易陷下去。村民們跳進小腿高的水裡,用雙手把一袋袋土壘起來,把水攔住。用了三個小時才把口子封死,又用了十多個小時,把壩給修復了。大家熬了一個通宵,修完壩天都亮了。村民們上岸後腿和手都被泡得發白,喬長厚腿疼得走不了路。

搬遷

從喬長厚還是小孩的時候,就聽說田家圪旦要搬遷。

從1951年以來的70年裡,政府謀劃的幾次搬遷動議,由於資金、規劃和新村選址等種種因素而一一落空。之後幾乎每年漲水,鎮政府都會派人來統計村裡住戶情況,侯明栓連搬遷同意書都簽了三四次字,每次都因爲“意見不統一”而中止搬遷。

2021年春天,鎮政府又來統計人數,村民們都不太相信這次真的能遷。

直到2022年2月10日,王愛召鎮灘區遷建指揮部在村口正式成立,鎮政府派出20多個工作人員,分成四個四人小組進村入戶,建立遷建檔案,村民們才知道,這次搬遷是“動真格”了。

據瞭解,2022年2月,內蒙古自治區政府印發的《黃河內蒙古段灘區居民遷建規劃》,涉及全區沿黃12個旗縣的74個灘區自然村8900多人,其中特別指出:受洪水威脅較大的田家圪旦,要集中在2022年至2023年穩步遷到堤外。

經過統計調查,田家圪旦共有674戶、1561人,但常住人口170多戶,只有300多人。喬長厚說,村子裡大多都是中老年人,四五十歲算年輕的,年紀最大老人有90多歲。年輕一輩的全都外出打工、謀生,在鎮裡買房安家。

雖然年輕人外出,但戶口和老宅仍然在村裡,遷建自然有他們的份兒,所以搬遷情況比預計的要複雜。

喬長厚說,村子裡的老人都生於此長於此,雖然老村子千不好萬不好,他們依然故土難離。呂六石77歲了,他是土生土長的田家圪旦村人。聽說村子真要搬了,他心裡高興,卻又擔心後續的生活沒保障。

呂六石說,農村認爲“地遠不養人”,人們習慣在自己房屋旁劃出一塊地養雞養豬,出門就是自家的牲畜和田地,照料起來方便。老房子旁有自留地,自己家裡種點蔬菜,就可以自給自足,分給兒女、親家都吃不完。凍在冰櫃裡,冬天也不用買菜。搬到新村後,自留地和養殖地就沒有了。

喬長厚和鎮政府工作人員一起收集村民的意見和隱憂,再經過多方考量,提出解決方案。

呂六石和鄰居一直不樂意搬。還有的村民今天同意了、簽好字選好房址,過幾天又反悔了,來來回回好幾次。怕房子蓋了最後沒人住,只能先停下來,做通村民的思想工作再蓋。

喬長厚說,動員村民的工作並不容易,雖然村民都盼望着搬遷,但是莊稼戶、養殖戶、移居戶每家對補償條件的要求都不一致,要做到面面兼顧非常難。

他和鎮政府的工作人員天天上門給村民做工作。工作人員經過多輪調查,制定了“8+1+N”安置方案:每人8萬元補助款、1萬元養老保險補助費,“N”是按照評估結果對主房、糧房、棚圈以及其他附屬設施分類拆舊補償。按三口之家測算,人均可得11萬元。

新村新房提供了3種戶型,一戶常住人口一人分40平方米、一戶兩人分60平方米、一戶三人分90平方米,每種戶型還配20平方米的糧房。每人只需出5萬元即可買到新房。

最終,新村選在距離田家圪旦3公里外的地方,共建設了191套房屋。就這樣一家一戶地走動、遊說,2023年9月20日,全體村民同意搬遷計劃,村民們陸陸續續搬進了田家圪旦新村的獨門小院。

“被水患困擾了好多年,這下終於搬遷了。”喬長厚說。

新村新面貌

村子搬遷到新地方,還要有新面貌。

以前田家圪旦都是土路,下過雨雪後,村子道路泥濘不堪。路上有積水,車子過去甩一身的泥。現在家家戶戶出門都是柏油路,院內鋪着工字型磚,整潔乾淨。

路邊配備路燈,喬長厚還讓村委會在路燈中間裝飾上小紅燈籠和燈帶,晚上亮起來特別喜慶。

每套房屋配備230平方米小院,小院裡還給村民留下一塊種菜的地方。每家小院門口有兩個垃圾桶,村民們定點扔垃圾,再由村委會工作人員統一收集處理。一改往日“髒亂差”的環境。

村裡還蓋了新的村委會二層小樓,配備了棋牌室、圖書室、兒童房、乒乓球室、舞蹈排練室。大年三十下午,好多村民都在棋牌室打撲克,打乒乓球,嘮家常。

村委會門口配備了籃球場和健身設施,回村過年的年輕人也有了運動的去處。

村民的居住條件得到了很大改善。王牛說,以前的老房子很小,廚房和牀在一個屋,沒有抽油煙機,做飯打開窗戶都嗆。做飯只能燒柴和玉米秸稈。整個村子只有旱廁,沒有馬桶和下水道,大冬天都要到室外上廁所。現在每家每戶通下水道,安裝電磁爐、吸油煙機,廚房明亮寬敞,特別方便。

田家圪旦以前不通自來水,村民只能自己打井喝地下水。王牛說,井裡打上來的水都是黃色的,靜置一會兒,上面是水下面沉澱是泥。口感是鹹的,用水洗衣服都洗不乾淨,衣服穿在身上發黏。

2018年,村裡才通自來水。一共有四個打水點,村民要提上桶開着電三輪車去打水點灌滿水,再把水拉回家裡。

這樣的條件自然不方便洗澡,村民家也沒有熱水器。每次洗澡都要到鎮裡或者去包頭,一年只能洗一兩次。搬到新村後,每家每戶通自來水,安裝熱水器,再也不愁洗不上澡了。

舊村的房屋都是五六十年的老房,存在安全隱患。王牛說,每年水漲上來,房屋下的地面就隆起,水下降時,牆面就產生裂縫。家中的牆角多年前裂開一道縫,冬天“呼呼”地往屋裡灌風。他每年都用白泥修補,過了幾年他發現,這道縫已經跟拳頭一樣寬了。“房前房後都用木頭樁子頂着,不然房子就塌了。”

舊村莊的房屋都被推土機推倒了,只留下殘缺的牆壁和廢棄的舊傢俱。養殖戶的羊羣和駱駝也暫時留在村裡,“羊不能換地方,不然會掉膘。”喬長厚解釋說,幾家養殖戶每天騎着電動三輪車回舊村餵羊和駱駝。

爲了安置養殖戶的牲畜,新村西側還建了18棟佔地3萬平方米的綠色化棚圈,可以容納近兩萬只羊。棚裡安裝了自動恆溫飲水槽,養殖戶不用擔心羊羣喝了冰水生病。

村民離耕地遠了,不方便種地。村裡兩萬多畝土地由企業承包統一耕種,每畝地每年給村民800元。

村民們住上了新房,再不擔憂房屋裂縫漏風、汛期出行不便。喬長厚說,“下一步,我要帶領村民們一心搞發展。以前村子的生產方式是種養結合,土地承包被企業後,我們就搞養殖,改良羊的品種、肉的品質,讓村民更加富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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