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張藝謀出手 諜戰片仍不及諜戰劇

序曲”反客爲主

懸崖之上》是《風聲》之後最好的諜戰電影,這一判斷幾乎已成共識。雖然這是張藝謀導演的第一部諜戰片,但他的這次創作顯得駕輕就熟,當中自然融會了其對歷史的理解、對人性的觀察,以及數十年積累的電影工業和美學經驗。該片爲商業類型電影法則、革命歷史講述、主流文化的價值表達找到了一種相當成熟的結合方式。如果說此前的《一秒鐘》或多或少還存在爭議,該片則實現了主流文化、主流市場和主流受衆在接受度上的最大公約數。

在經歷了《代號美洲豹》《三槍拍案驚奇》《長城》等失敗之作後,張藝謀終於迎來了他最成功的商業類型電影。在諜戰故事的講述上,《懸崖之上》採用了反常規的講法。空降林海雪原的四名特工要執行的是“烏特拉行動”,將揭發日本反人類實驗真相的人證找到並護送出境。在常規敘事中這應是推動故事的慾望動機,也應是敘事的焦點。然而該片獨闢蹊徑,叛徒變節任務泄密從開始就已揭曉,僞滿特務已設下天羅地網,布好周密陷阱,影片主體敘事由此變成了四名特工在潛伏特工的幫助下,一路擺脫追捕並竭力自保的故事,真正的“烏特拉行動”的執行及完成,只在尾聲中一筆帶過。這種從“拯救”轉爲“求生”的焦點轉移,將“序曲”或“前奏”放大爲主體樂段的反常規敘事方式,本身就是雙刃劍,它既是一種打破觀衆期待視野的敘事創新,也可能因敘事重心的轉移而令觀衆產生“這就結束了?”的突然之感,甚至招致“虎頭蛇尾”的批評。

在這個反客爲主的行動“序曲”或“前奏”部分,影片使用了高強度、高密度的敘事節奏,林海雪原、火車遇險、受困被捕、審訊逃亡、別墅鬥法、雪夜決戰、洗清嫌疑……各個章節環環相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始終保持着高度的緊張感和懸念感。即使是一些過渡性段落,如影院、醫院和餐廳,也都充滿了極具張力的細節。片中雖無大的戲劇性反轉,卻也埋了不少扣子來製造局部的轉折,比如王鬱在火車上到底有無被假信息矇蔽、特務是否掌握了影院海報傳遞的信息等,編劇通過敘事技巧精準操控着觀衆觀影的情緒變化。

“電影感”的作品

這的確是一部極具“電影感”的作品。漫天飛雪幾乎貫穿全片,傳達出凜冽、殘酷、肅殺之氣,渲染了懸崖邊行走的兇險,任務完成後雪過天晴既是情緒緊繃之後的釋放,也是“黎明”即將到來的象徵。

林海、鐵道與城市上空的俯拍鏡頭,將人物壓縮成了雪白大地上渺小的黑色螻蟻,意寓嚴酷環境中生命的脆弱。火車廁所與鐵道間隙的激烈搏鬥,中央大街及巷道的追逃,雪夜大街上的汽車追逐,黑衣黑帽的特務們蜂擁而出、無窮無盡,如同飢餓的嗜血動物撲向逃亡的獵物,這些動作場面配合凌厲的剪輯,創造了強烈的動作性,而火車上衆目相對時暗流涌動,對話中語帶機鋒,則爲片中的靜場賦予了飽滿的戲劇張力。

影片的情感表達濃烈而剋制,這是其在鮮明的影像風格、張揚的動作性之外的另一特點,也是它超越一般商業類型片的出色之處。從四個人物落地開始,影片就揭曉了他們作爲夫妻和戀人身份,特殊的人物關係建構了其後行動和情感的內在依據。張憲臣夫婦落地分組不僅爲行動安全,也是爲找孩子增加保險,楚良目睹戀人被帶走沉不住氣向特務露了底,張憲臣在馬迭爾賓館前駐足尋子直接導致被捕,王鬱聽聞丈夫被捕後在廁所無聲痛哭,“活着的,去找孩子”“我都沒有跟他好好告別”“你應該當他已經死了”,這些場面與臺詞因此纔有了觸動人心的力量。張憲臣決意自我犧牲前的託付,周乙極度隱忍剋制的情感表達,都是片中令人動容的瞬間。私人情感的滲入,愛人、戀人與戰友之間濃烈卻又剋制的情感表達,爲這個高敘事強度的故事增添了情感濃度,創造了影片強大的共情力量,也使“迎接黎明”的主題獲得了支撐和昇華

超越《風聲》?值得商榷

“《風聲》之後,還有傳奇”,但本片是否完成了對《風聲》的超越,還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兩部影片確有諸多相似之處:都是抗戰背景下的諜戰故事,都是敵人要抓出我方潛伏的“內鬼”,都有英雄前赴後繼、英勇無畏的承擔與犧牲,都有英雄遭受酷刑震撼性受難鏡頭,都試圖彰顯爲信仰而獻身的殉道者的崇高精神力量,都是基於相同思想價值體系的國族敘事和英雄敘事。

但二者又有許多差異之處:《風聲》是在封閉性、限制性時空中的“暴雪山莊”敘事,作爲本格推理的諜戰版本,始終維持着高度的懸疑性和懸念感,甚至直到最後一刻才完全解密,其充沛的情感也在周迅的獨白中被推到了頂點,獻身信仰的精神亦被昇華到了極致。影片結構嚴謹,從頭至尾緊緊圍繞核心動作展開,就像層層疊加的海浪,最終將影片推向了敘事和情感的高潮

同樣是高度戲劇化的故事,《懸崖之上》有着更強的動作性,情感表達方式濃烈卻隱忍,更加突出電影美術與電影語言的風格化和隱喻性。其敘事重心的轉移多少導致其結構上的失衡,可能與受衆接受心理之間存在一定的錯位。作爲一部類型電影,影片反常規地使用了一個延展性段落來替代敘事高潮,其回味和衝擊力自然也會受到一定影響。該片無疑是一部精品之作,當得起“《風聲》之後最好的諜戰電影”,但或許與《風聲》之間還存在一定差距。

事實上兩片也各有其邏輯問題。《風聲》的故事鏈條過於精細,以至於最後有點兒經不起推敲,而《懸崖之上》最大的問題其實是在故事的根子上,片中可見我黨在僞滿本有系統化的地下組織(包括周乙),找到人證送出境的難度本來不大(正如片尾展現的那樣),偏要勞神費力地在蘇聯花費7個月訓練4個特工再空降回來,反而加大了目標和風險,整個任務本身似乎多此一舉。

諜戰劇vs諜戰片,誰贏?

諜戰片或諜戰劇其實是新世紀之後的用語,此前多稱爲“反特片”(敵潛伏於我)或“地下工作”題材(我潛伏於敵)。“十七年”時期的《國慶十點鐘》《羊城暗哨》《英雄虎膽》《永不消逝的電波》《林海雪原》等片,以及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交替之際的《黑三角》《405謀殺案》《一雙繡花鞋》《特高課在行動》等片,曾先後開啓了此類影片的兩次創作高潮,此後便陷入了低谷。

同題材電視劇方面,雖然早在1981年就有了《敵營十八年》,但直到新世紀後才迎來了大發展,《暗算》《潛伏》《懸崖》《紅色》《黎明之前》《僞裝者》《風箏》等產生了轟動性影響,有的甚至成爲重大的年度文化現象,諜戰題材成爲中國電視劇創作中成就最高、影響力最大的類型之一。兩相比較,新世紀以來的諜戰電影,其數量、質量和影響力均難以與諜戰劇匹敵,被公認爲精品的也只有《風聲》一部。總體來說,中國諜戰電影可謂高開低走,而諜戰劇起步雖晚卻發展勢頭強勁。

在“十七年”時期,“反特片”“地下工作”片不僅建構了全新的意識形態想象,英雄的膽識、勇氣與智慧,戲劇化的懸念與轉折,亦爲觀衆提供了那個年代難得的娛樂。在基於善惡二元對立的故事與人物模式中,正反人物往往具有臉譜化傾向,主人公成爲高大全甚至不食人間煙火的英雄,個體慾望、私人情感的合法性逐漸被抑制。英雄之崇高不僅在於英勇無畏地對抗並戰勝邪惡,也在於對個體慾望和情感的控制、約束甚至犧牲。

新世紀後的《風聲》《懸崖之上》,延續了“十七年”的英雄主義模式,但更加類型化和極致化,千鈞一髮、驚心動魄的戲劇衝突,震撼性、奇觀化的視聽呈現,都極大地強化了影片的觀賞性。主人公們不僅是意志堅定、面對酷刑亦不變節的超凡英雄,也有其普世的人倫情感和個體欲求,然而他們仍然前赴後繼、慷慨赴死,未有半點猶豫困惑,那些不得已放棄的情感與欲求,則更加升華了信仰和忠誠的精神力量。

相比之下,新世紀以來的諜戰劇,講述的仍是關於信仰與忠誠的故事,卻增加了更多豐富的內涵。在開啓新世紀諜戰劇風潮的《暗算》中,阿炳已開始出現自我膨脹的異化,而黃依依的故事則是一個嚮往自由的個體與體制之間的衝突悲劇,諜戰故事被賦予了蒼涼甚至悲情的人生況味。《潛伏》結尾,翠平抱着兒子在山中癡癡遙望,從此與餘則成天人永隔。《懸崖之上》的原型故事《懸崖》中,完成任務的周乙原本可攜妻兒全身而退,卻爲了拯救名義上的妻女毅然重返虎口而犧牲,人倫情感被罕見地置於了超越性的地位。周乙犧牲的一幕,或許是迄今爲止諜戰影視作品中最爲特別、最令人震撼的結尾。

《暗算》《潛伏》《懸崖》《風箏》等優秀諜戰劇不僅展現英雄的膽識、智謀和對信仰的忠誠,也表現了他們在特定時刻作爲個體在面對命運時的無力感和挫敗感。他們從未像《碟中諜》《龍虎風雲》《無間道》或《竊聽風暴》那樣,對自我身份甚至身後的系統、組織和價值觀產生懷疑甚至否定,從未懷疑過“黎明”必將到來,但仍會受到現實境遇中各種倫理情感的牽連,遭遇間諜身份帶來的糾結與痛苦,特工的特殊身份宿命般的被賦予了某種悲情的色彩,英雄的形象因此也具有了更深沉的力量。

它們寫出了敵人整體性的腐朽、沒落及必然失敗的結局,卻也寫出了某些反面人物生動、立體的一面,甚至因其同樣堅持自身信念而多少予以某種敬意。它們能夠在絕大多數諜戰故事的終點再往前邁出一大步(《風箏》),甚至以其他故事的終點爲自己的起點(《無悔追蹤》),諜戰由此成爲一種社會歷史觀察的視角,展開的是一幅更加宏闊、複雜和斑駁的史詩性的歷史圖景,這些關於信仰和忠誠的故事,也因此被賦予了深沉的歷史厚度和動人的人文溫度。

電影與電視劇的確在體量、藝術形態等方面有着顯著差異,這或是諜戰故事及其成就存在影-視差異的根本原因。與諜戰劇豐富、多元與深入的藝術探索相比,《懸崖之上》與《風聲》以及《聽風者》等諜戰電影似乎已形成了一種極具特色且日益定型的藝術模式,即在一種善惡分明的對抗性敘事邏輯當中,用更加強烈、震撼的戲劇性和視聽元素,以更加飽滿的詩意和激情,來講述一個關於“新世界”,關於“黎明”的國族寓言。它們強烈、極致、純粹,帶着鮮明的樂觀和理想主義色彩,具有昂揚、進取的時代主流文化的典型特徵,共同完成了關於歷史和未來的書寫。

《懸崖之上》無疑實現了張藝謀的一次自我突破,但它或許還未開創諜戰題材影視創作的新紀元。諜戰電影還需要探索能夠突破和豐富既有藝術模式的新路徑。相比於諜戰劇,未來的諜戰電影還有更多的藝術空間可以去開掘。◎詹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