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雲·之/間》:填補橫亙四十年的文藝鄉愁

◎安瑩

2024年11月,賴聲川導演的第四十部舞臺劇作品《江/雲·之/間》終於與北京的觀衆見面了。賴聲川導演、張震和蕭艾領銜主演、胡德夫獻唱的吸引力,喚起了北京觀衆的熱情,天橋藝術中心的大劇場座無虛席。大家聚首在一處,共同見證續篇《江/雲·之/間》如何補完《暗戀桃花源》那一段橫亙四十年的舞臺留白。

經典與續篇

承載舞臺上下四十年

《暗戀》和《桃花源》兩個劇組共用一個舞臺同時彩排。《暗戀》是時代悲劇,東北青年江濱柳和雲南淑女雲之凡戀愛定情,卻因戰亂失散近四十年,其實兩人竟都在臺北,重逢一刻已是遲暮;《桃花源》系古裝喜劇,漁夫老陶發現妻子春花與袁老闆私通後,傷心出走,誤入桃花源,與酷似春花和袁老闆的源內仙侶相識,回武陵後又鑑證春花與袁老闆雞飛狗跳的不幸婚姻。一悲一喜兩個故事在舞臺上交織映照,隱喻出生活與時代的荒誕與悲傷。

1986年,《暗戀桃花源》在臺灣首演。彼時剛剛從美國學成歸來的青年作者賴聲川,與劇場夥伴丁乃竺、李立羣、金士傑等一起創作了這出別開生面的舞臺劇。那時候的他們或許想不到,這齣戲的生命力能如此綿長,竟持續演出了將近四十年。賴聲川憑藉該劇於1988年獲得了臺灣的文藝獎。從這齣戲開始,這夥年輕的劇場人開創出了上世紀八十年代臺灣華語劇場的新形態。

大陸觀衆接觸《暗戀桃花源》大約在本世紀初。遙憶當年我第一次觀摩,看的是裝在簡陋的白色紙袋裡私下傳播的刻錄VCD,那是林青霞主演的電影版。影片開場,林青霞的一句“好靜哦”,令她成爲一代文藝青年心目中最美的白色山茶花。從電影版開始一路追看,有金士傑、蕭艾版的舞臺劇影像,有黃磊、袁泉、何炅、謝娜等主演的大陸版舞臺劇……雖然大陸與寶島觀衆最初在這部戲上有近二十年的觀演時差,但隨着舞臺劇的持續演出,賴聲川的上劇場在上海落地駐演,我們的時差一點點拉近,至《江/雲·之/間》2021年在臺北首演,2024年大陸巡演,兩岸觀演的時差已可忽略不計。

《江/雲·之/間》以寫信讀信作爲敘事的機制,通過江濱柳和雲之凡二人離散後與想象中愛人的筆談,展現他們各自的生活。賴聲川創作的這部續篇,填補了兩人失散後的故事空白。從1949年到1986年,江雲之間相隔的近四十年,是離散帶來的飄零感;從1986年到2024年,《暗戀桃花源》與《江/雲·之/間》相隔又近四十年,附着的是兩岸幾代觀衆共通的文藝情懷。

經典續篇歷來難做。自大陸巡演啓程後歷經烏鎮、西安、上海、杭州、北京,《江/雲·之/間》的觀衆反饋也呈現一定的分化現象。一些觀衆認同人物的情感、沉浸於詩意的語言和舞臺調度,感受到命運被時代裹挾的無奈;與此同時,也有觀衆不滿於碎片化、流水賬化的情節,對主人公的人設提出質疑。這其中,江雲二人的愛情是討論的焦點。

留白與實現

文藝受衆的情感觀念變了

在輕表達、重行動,更加務實的新一代觀衆看來,江雲二人的愛太過內斂,在亂離之時他們沒有儘早奔赴彼此,而是依賴書信的傳遞,呼喚對方來找自己不得後才動身尋找,這才導致錯過。在與夢中情郎的書信中,雲之凡一輩子都稱呼自己的丈夫爲陳醫師,對共度一生的伴侶是何其殘忍。當離散幾十年後終於重逢在醫院時,雲之凡卻因爲無力承受這份悲慟的脆弱而只想逃跑。在病房裡,那一次次的“我真的要走了”顧忌的都是自己的無力面對,完全不顧眼前人,完全不管這是不是你們的最後一面,完全想不到此時的每一秒都是一生……以上種種,在今時今日的觀衆看來,難免生出“他們愛的並不是彼此,他們愛的是愛對方的那個自己”的判斷。

這其中折射的是一代文藝受衆情感觀念的鉅變,江濱柳和雲之凡還在原地,是觀衆變化了;另一方面,也是藝術創作上留白與實現的效果不同。在《暗戀桃花源》中,留白的想象是無盡的、是因人而異的。譬如在我的想象中,江雲二人愛而不得的遺憾是深藏心底的一個秘密。因爲是秘密,所以更加疼痛、有力、剋制。《暗戀》中,江太太能夠感受江濱柳的愁悶情緒,但並不確知那是什麼,“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就是有一點孤僻”“我也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可能是兩人背景很不一樣”……江太太對丈夫愁苦的感知到此爲止:一個隱而不發的存在,是可以被接受,甚至被同情、被關照的。但是當一封封書信匯聚成熱烈的傾訴,不需再行想象地吐露無遺時,即便那是張震,也叫人替江太太不值。作爲觀衆,我感到有一份悽美被破壞了,現出了現實、自私、殘忍的模樣。

客觀地講,江濱柳和雲之凡的人生過得不算差。他們都沒有遇到過壞人,也都沒有真正地爲生計發過愁。愛而不得的鄉怨幫他們與現實生活隔離開來,這樣的他們仙氣飄飄,即使成了家,也可以做一輩子的文學青年、待嫁少女。愁苦是他們的保護色,吃苦的是他們的身邊人。一個有意思的感受是,與《暗戀》中江雲二人的絕對主角感不同,在《江/雲·之/間》的舞臺上,在百寶盒般的舞臺演繹的一幕幕時代變遷中,落座在舞臺前沿的江雲二人成了穿針引線的敘述者,而小孤夫婦、妹妹妹夫、陳醫師、媽媽、教授夫妻等周邊親友,反而佔據了舞臺的中心,他們都在認真生活。

頂天立地的百寶盒與小巧精緻的沙發書桌相參照,認真生活的衆人映襯得江雲二人變得如此渺小。逃跑的雲之凡沒有去參加江濱柳的葬禮,小妹替她去了。雖然如此,在家等待的雲之凡還是收到了珍貴的寶物——江濱柳用一生寫給她的情書。但最應感謝的,是這些認真活着的人對江雲二人的包容,是這些包容爲他們兜住了底。再有就是張震和蕭艾,他們用自己爲人物加了濾鏡:蕭艾叫雲之凡不那麼討厭,甚至在她收到遲來的情書時,觀衆會陪她一起熱淚長流;張震帥得驚心動魄,容忍他一生,江太太可能是自願的。

往昔與此刻

張震是唯一的連接點

據說《暗戀桃花源》悲喜同臺的架構源自賴聲川觀察到的一個真實場景:彼時他在看蘭陵劇坊的朋友排戲,下午彩排、晚上首演,中間還要把舞臺讓出兩個小時,給幼兒園辦畢業典禮。彩排還沒結束,小朋友們就來了,舞臺隨即開始佈置。鋼琴、課桌與前一個戲的舞美佈景同在,一時混亂不堪。

然而,就是這個混雜且荒誕的場景給了創作者靈感,促使賴聲川思考這個荒誕的場景彷彿與當時的社會形態冥冥呼應,舊秩序的崩解與新秩序的建立交融,恰好與悲喜交集的舞臺奇觀互文,失序而蓬勃的舞臺一下子能喚醒觀衆的情緒感知。這便有了《暗戀桃花源》獨特而有根的舞臺樣式。

當然,一出生命力綿長的作品不能只有形式層面的新奇,還要有社會層面的共鳴。上世紀八十年代,滯留臺灣已近四十年的國民黨老兵們思鄉之情濃烈,他們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他們被裹挾在緊張的局勢下,與遠方的家人音書隔斷幾十年,背井離鄉在陌生的環境獨活求生,生活歷經了緊張、破滅、轉向與重組。這令他們在解嚴之後迸發出了驚人的勢能,積壓了幾十年的羣體情緒終於噴薄而出,羣體性創傷與時代背景下的家國情懷攪纏在一起。

而“外省二代”們對父輩的鄉愁感同身受,這才成就了臺灣一代文藝作者的井噴:音樂有李宗盛,文學有白先勇,電影有侯孝賢、楊德昌,戲劇有賴聲川,他們對同一個大主題做着不同的個體表達。《暗戀桃花源》的愛情悲劇和尋根喜劇,恰好能夠共鳴當時臺灣社會的整體情緒,一上演就反響火爆,從此一發不可收。

《暗戀桃花源》的成功源自彼時的青年創作者們對於時代情緒的準確把握,再結合舞臺形式的銳意創新,遂成就一出舞臺經典。隨着時間流逝,年輕的新觀衆對《暗戀桃花源》的文藝情懷相對淡薄,因而將心力更多地投注在江雲情感真相的底層邏輯上,不免追根究底;年長些的觀衆相對包容,爲着自己追看原作二十年投入的情感和心力,看一眼蕭艾完滿了她的人生角色,也可滿足。此處,唯有一個人能夠連接兩方,他就是張震。

江濱柳病故後,張震並沒有就此離場。老年雲之凡在墓碑前傾訴的段落中,他又回到觀衆眼前。雲之凡進行着人生的回顧,也夾雜着自我的反思,但是輕描淡寫的,真正的舞臺焦點落在別處:風華正茂的江濱柳站在舊上海的樓梯間,這或許是雲之凡心目中永恆不變的愛景。但觀衆看到的是張震站在那裡,很想知道導演在這裡給張震的心理提示是怎樣的?江濱柳在想些什麼?

一個有意思的觀察是:《江/雲·之/間》在北京演出的首場,觀衆年齡普遍偏高。天橋藝術中心的觀衆席裡,中年觀衆佔據了大半。筆者在劇場門廳偶遇了將近三十年未見的初中同學,我前排坐着一位頭髮已經灰白參差的大叔,他也遇到了許久不見的老熟人。寒暄中流出這樣的對話,“你也追張震?”(驚訝語氣)“不!我衝着胡德夫!”

自飯圈文化、流量經濟從影視逐漸蔓延到音樂劇、舞臺劇以來,單純想要看一場好戲而走進劇場的老派觀衆越來越遠離了這裡。劇場巋然不動,觀衆日日更迭,舊人老去離場。因此,有這樣一齣戲能夠將“老人”召回劇場,在這樣一個夜晚暫時放下繁雜的工作、瑣碎的日常,夢迴自己還是風華正茂的文藝青年的時代,又怎能說這不是一種美好的觀劇體驗呢。攝影/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