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兩岸》古文何以至此?——一位臺大中文系學生的思考
故宮南院揮翰學書展提供拓碑數位體驗可現場列印成品留做紀念。(故宮南院提供∕呂妍庭嘉義傳真)
近日,北一女區桂芝老師批評民進黨政府新課綱降低古文比例,並以〈廉恥〉批判當前社會風氣,引發各界激烈討論古文與傳統道德、文化。
自幼以來的教育使我們無意識地以西方思想爲金科玉律,許多古典文學愛好者亦在其中,可見其影響之深。今人以西方觀念理解中國文學,是古文難以復興的根本緣由。
精神上,我們深入瞭解中國文化的廣博深遠,使其一切思想貫通身心,正確讀懂中國文化指明的道路從而反思古文教育應向何處;現實裡,我們理解古文的困境,並調整或高傲、或頹靡的心態,帶領古文、乃至中國文化的復興。
一、淺論「廉恥」事件──刪除〈廉恥〉,則世人無恥?
區老師的反對者總言:「刪除一篇〈廉恥〉影響不大」,若每年刪除一兩篇,影響還能不大嗎?或許刪除〈廉恥〉不會立刻打死傳統道德,加入〈廉恥〉也不會使人人成爲聖賢,卻能體現政府對文教的態度,所謂「風行草偃」者也。人民的道德受上位者引導,我們即早發覺民進黨政府「去中國化」的陽謀,或許還能「回狂瀾於既倒,支大廈於將傾。」
另一種言論以爲:短短的〈廉恥〉缺乏文學價值,不應放入課文,或者能被替代,這是因爲現代學界多受西方形式主義(formalism)影響,以爲:「即使沒有普希金,也會有普希金的詩。」新批評(New Criticism)繼承形式主義精神,中國的劉若愚、施友忠屬此學派,比如後者以爲:「孔子重文的思想,抵不過他那實用的動機。」將文學的美感與教化徹底割裂開來,全然忘了中國傳統重視「知人論事」,而非侷限於作品。《毛詩大義》曰:「詩人覽一國之意以爲己心。」我們讀〈廉恥〉,實則在讀顧炎武的風骨,在讀整個明末清初。
古文不僅是文辭,它是整套龐大的價值體系,其內含可稱作「古道」、「古風」。當你我的思維方式徹底西化,何能讀出華夏古文的價值?
二、古文之體用──學子如何看古文,就如何看自己
區老師以「士大夫無恥,是謂國恥」諷刺當今政府,體現「古文」鍼砭時弊的精神,不僅由「文」而「道」,更由「道」而「文」,即韓愈所言:「思古人而不得見,學古道則欲兼通其辭。 通其辭者,本志乎古道者也。」
高中的學子未必能懂那些高遠的政治理想,或許更愛沉醉文辭的情感與美感,如〈迢迢牽牛星〉、〈蒹葭〉,或者有趣的〈定伯賣鬼〉、〈大鼠〉與〈勞山道士〉。那麼,我們復興「古文」,是要用於提升個人情韻?用於「預習」未來的生命?或者用於政治教化?我認爲:都是,卻也都不是。都是,因爲上述幾點都是重要且必要的;都不是,因爲古文不被特別「使用」,其價值就是自身,寫定時即已形成,不因有「用」而高價,亦不因無「用」而可棄。若你點開我的文章,就迫不及待滑到這段,那麼,你肯定不愛古文。古文帶給我們的美麗、動人、中庸、正義,全都沒有先決條件,就像愛一個人,同樣沒有客觀前提。
古文依作者的心性,而有美感、情感、修身、治世的「體」,而非被「用」的工具。中國傳統文人十分重視「體用之辨」,而西方直到晚近纔有康德提出類似的內在目的論(inner teleology)與外在目的論(external teleology),這點被黑格爾闡發。
當我們重新瞭解中國人對「體」、「用」的看法,就會知道:每個人都像古文一樣有血有肉,自出生起即有獨特的性靈與使命,不因成績好、有名、有錢而高貴;就像〈廉恥〉不能被取代,「沒有顧炎武,也沒有顧炎武的文章。」
於是,我們不再將自己作爲工具,從而懂得「學習」──選擇所愛,樂在其中;等到出了社會,也會懂得「工作」──自己不是主管的奴僕,沒有人能取代自己;或者懂得「爲官」──知道自己的價值不被錢財決定,而是「立德、立功、立言」,成爲「有恥」的好官;當然也會懂得「談情」──《毛詩序》曰:「發乎情,止乎禮義。」立足自我,尊重對方,不作「舔狗」與「恐怖情人」。也像課文刪去的陳嘉與徐淑,兩人「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書信一同收入《文心雕龍》,是這場愛情最美的見證。
當代學者談及「禮」,便覺那是傳統的壓迫,或許程朱理學太過玄乎,後人不解其深意,將其發展爲僵化的教條。事實上,中國人的「禮義」是自然和緩的「水」,而非後人僵化的、高牆般的教條,這是西周以來人文精神的體現,顯現中國思想的進步,即徐復觀所言:「在傳統的宗教生活中,注入了自覺的精神。」於是乎,秦人唱着「蒹葭蒼蒼,白露爲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楚人唱着「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讓「文王之化」化育萬民,讓千年以後「士大夫之有恥」成就「風行草偃」,而後四方和穆、九州一統,豈非「古文」作者畢生所求?
三、古文何以至此──正確認識國文科處境
晚清中國科技落後,改革是必須的,但都是物質層面的改革,從未揚棄傳統思想。李鴻章稱「服其學問精洽」、擁護洋務運動的馮桂芬雲:「以中國之倫常名教爲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今人多雲「中學爲體,西學爲用。」孫中山《三民主義.民族主義第四講》提到:「西方人勝我中國之處,僅有近一百多年來的物質文明而已;而我炎黃子孫勝西方之處,除了四大發明,更重要的則是千年的哲學思想、政治制度,這是洋人永遠望塵莫及的。」蔣介石認同顧炎武所言「四維不張,國乃滅亡。」故於民國二十年代發起「新生活運動」,高揭「禮義廉恥」、「親愛精誠」的大旗,期盼「四維既張,國乃復興。」
許多人並未認識古文的艱難處境,以爲臺灣沒有文革,因此古文所受的挑戰,只有二十年來的民進黨政府。民初那幫學者只差動手砸毀文物,其對古聖先賢的批判力度,完全足以勝任紅衛兵「破四舊」的大隊長。余英時稱頌恩師錢穆「一生爲故國招魂」──何以「招魂」,不正因故國已死?
故國的「古文」就像學海里的「超級大國」,統治文、史、哲、政、經等四方諸侯,自須聽其「諫言」。然而,當代臺灣「治世」大任已由國文科轉至社會科,這本無可厚非,偏偏「社會科」已離「中學爲體,西學爲用」的《三民主義》,而是西方左派自由主義,他們嚮往法國大革命以來的「抗爭」精神,大談資本主義造就的個人主義、功利主義,而非古來聖人的憂國憂民、克己復禮。我們必須正確認識:「國文」的對手是另一套龐大的思想、文化體系,必須改變長年「居天下之中」的高傲心態,首先鞏固既有成果,再圖復興往日榮光。
我們的國文科何以淪落至此,不因封閉守舊,恰因聽取太多其他科目的意見。經歷與「西化」之戎、「白話」之夷、「本土」之蠻的血戰,龐大的帝國幾近「解體」,疆界夜夜後撤,威望年年縮減,成爲東周「禮壞樂崩」時的天子。
百年來,國文、國學的地位從未真正恢復,至多割據半壁江山,北洋政府、國民政府取其「有用」之處加以推廣,難免流於形式。而今敵寇兵臨王畿,欲置我等於死地。若是當代學者依舊沉湎於「古文超級大國」的過往,學着盛世聖人的「寬厚」與「包容」,那就坐等城毀人亡吧!
四、結語
高二那年,我的策論首次登上《中時新聞網》,也收到不少私訊謾罵、羞辱。爲何做此大膽的嘗試?不正因我在古文中,看見古時文人不顧流俗的勇氣?
當我們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就不必害怕他們的攻訐,至多就是發動「抹紅」。媒體批評區桂芝老師至大陸研習一事,可如今復興傳統文化的先鋒,不就在大陸嗎?我到大陸的機場、城市、景點,皆充滿書法、國樂、漢服等中國傳統元素,使我有了發自血脈的感動,讀過的一切古文霎時在心底沸騰,翻涌着帝王將相的故事。
許多有志復興古文的朋友時常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可降生在艱苦的時代,必有自己的使命,這點已有許多楷模:「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
我遇見的國文老師皆是才高八斗、妙筆生花,他們若能生在古代,就能參加科舉,度過繁華的一生,卻也不會出現許多用心的身影,努力以生動的方式講解高深的古文,讓學子在紛紛擾擾的世界闖蕩後,永遠懷念、感激。還有那些素未謀面的各界志士,以挺直而孤高的風骨,與政府、民粹對抗,同樣令我敬佩。
無論公開反抗、逆流而進,或者默默付出、春風化雨,古文教學、復興路上的老師與學者,都是偉大的「古道」實行者。如果文化史是幅江山圖卷,他們就是高山與大江,鎮守在寂寂黑夜裡。渺小的我點亮渺小的燈火,想爲他們留下美麗的剪影。(劉律辰/臺大中文系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