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兩岸》兩岸交流爲什麼越來越難了?從事兩岸交流十年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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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日看見一位IP海外的臺灣網友在大陸社交媒體上發言,介紹自己「來自臺灣」,被部分大陸網友糾正「在海外應說中國臺灣」。一時心有所感,問了統派朋友鈞凱,「作爲統派,你會在出國玩時說自己是中國臺灣的嗎?」

「不會啊。就跟不會說中國重慶、中國上海一樣。」鈞凱淡然。

我不自覺開啓訴苦模式。「從小到大我就沒聽過有人這麼說,這跟政治立場無關,主要是這並非我們的習慣和說話語境。但當我嘗試跟對方溝通,對方反而會問我立場是否有問題。」

「對啊,我理解。其實,這就是大陸應對外部勢力和分離主義的一種自我防衛反應,以前也不這樣。」

「你作爲統派,在臺灣的感覺如何?會受到排擠嗎?」

「其實在臺灣日常生活稱不上多困擾,比起困擾,更多的是有種無奈與無力感。我自知三觀跟臺灣『主流』不同,從事媒體工作的出發點也並非『爲誰助威』,我希望臺灣讀者能看到不同於主流的大陸故事,我也希望兩岸和平,僅此而已。」

鈞凱與我曾爲同事,我倆不相同,他對兩岸統一懷抱信念,而我對於統獨政治始終覺得有點疏離,「隨便啦,我就是個小確幸的臺灣人」。雖然我倆在兩岸交流中採取不同的方式,但確實都欣賞對方。

他早早確立了自己的理念,而我的交流之路則始於意外。

我的兩岸交流之路,出發點根本不是完成什麼統一大業。

2013年開始在豆瓣寫文章,寫臺灣人對大陸的看法,寫作風格就是現在臺灣網民在小紅書分享的這些:「搭北京地鐵的心得」「大陸真的不流行AA 嗎」。初衷,一是無聊,二是那時我的大陸同學對我太好了,對照那時大陸學生在臺灣的情況,我感覺好像該寫點什麼。

2015年我進入多維新聞後,「要讓兩岸人民認識彼此」這個理念纔開始堅定。

●從「贖罪之心」開始的交流

在多維新聞的時期,由於有臺灣公司、有不少立場各異的臺灣同事,有時我會夾在「臺陸之間」,大陸同事會笑我「騎牆派」,臺灣同事有人直接罵我,「臺灣沒有那麼糟!你幹嘛把臺灣講這麼糟!」

兩岸交流必須從「人」出發,去了解對方的語境,才能做兩岸交流,我的這個理念之所以堅定,一部分是源於贖罪心理——我認爲大陸人在臺灣比我們更辛苦。既然是「既得利益者」,那也必然要反饋,要少傳播負能量。

其實我周圍,抱持類似心情的不只在大陸的臺灣人,也有在臺灣的臺灣朋友。有人意外結交了大陸朋友,氣憤於臺灣社會對大陸人的抹黑,願意上大陸社交平臺與大陸人聊天,就算被罵也更願意耐心解釋。這類人的初衷跟「促進兩岸統一」也沒半毛關係。

做兩岸交流,不用是瞭解兩岸大政治的記者,不用是高舉政治口號的涉臺單位,普通人靠着「想了解另一位朋友」的心,反而更有效果。

2015至2020年,多維新聞的兩岸記者合作緊密,這些記者有藍有綠有紅,還會吵架,但最終因爲一起喝過酒、一起吃過飯,能凝聚出「要讓臺灣社會了解大陸」的共識。

我記憶最深刻的,就是2018年在臺灣出版的雜誌專題文章《束縛的籠與自由的鳥:解碼大陸輿論場》,內容就是向臺灣讀者闡述,「外界許多人認爲大陸無自由,是否真如此?」

爲何這些年不斷有敏感議題的公衆號文章獲得廣泛迴響?大陸社會在一篇篇「河蟹」中玩梗、是否也形成了另類的監督機制?大陸社會的民意如何上傳下達、是否仍有監督的力量?會議上,「小粉紅」與「小粉綠」的同事各自闡述着,現在的我想起這幅畫面,都覺得自己真是無比幸運——若不是這樣的環境,也不會有願意做兩岸交流的我。

記得那時開會時兩岸記者就達成了一個共識,「臺灣亦有自己的紅線與言論牢籠,自由也並非無邊界。」後來有人用這句話,來指責我說話尺度太過,這道迴旋鏢,倒是我當年從未想到的。

也是在多維的那個時期,思想比在北大時期更成熟、圓滑了,因此收到過不少大陸朋友留言,「跟以前相比,感覺你寫文章尺度保守了」。大陸朋友們不知道的是,我在北京的兩岸圈子(常與涉臺單位交流的臺灣人圈子)中,講話尺度簡直是奔放,「比較敢講」成爲我的標籤。

我沒有在這裡創業,不像網紅一樣日進斗金,賺着一份能維持溫飽的工資,僅此而已。你看我不順眼,我也可轉身離開,又有什麼呢?兩本書的收入,第一本幾萬塊,第二本幾千,看我不順眼,那又如何呢?

我一直抱持這個想法,直到今天。

很幸運的是,被一些做兩岸交流的人士認可(至少表面是這麼跟我說的啦)。曾有位做兩岸交流的大陸朋友非常可愛地指着我,「你看看,郭雪筠都能說這些,還不是活得挺好!誰說大陸沒有自由!」

●「在大陸,反正就得這麼說」

但也因爲許多在大陸的臺灣人,都怕被說「得了便宜還賣乖」、「已經對你夠好了」,所以造成了抱團取暖、「只有對臺灣人時纔會說一些話」的現象。

我一位獨自來大陸工作的女生朋友有過一個精闢的形容。

「來大陸工作,有時很像是嫁到男方家的媳婦。男方會說,我給你零用錢了、房子給你住了,你還有什麼不滿意?而女方的付出偏向情緒價值,得融入、得適應,吃了虧也找不到人哭。因爲不能用經濟計算,喊苦喊累時,男人會丟下一句話:你有什麼好不滿的?」

「臺灣人在大陸」,長期在大陸媒體上被描述得過於正能量,猶如童話故事:「誰來了,立刻有政策幫扶,大陸市場廣大,由此獲得成功」。

但很多時候,並非如此。

臺灣人在大陸因爲缺乏人脈、因爲沒有關係、因爲不熟規則,碰上困境求助無門,在臺灣的家人也根本幫不上忙,更不知道能透過什麼渠道發聲,這類案例時有耳聞。

成熟的臺灣老鳥有一套說服自己的技能,「這不是兩岸問題,外地人在北京、外地人在上海,也會有困境,甚至困境可能比我們深」。但看見滿屏「臺胞在大陸」之童話故事時也難免苦笑。

由於在大陸媒體上「說不出去」,有些臺灣人只能回臺灣說。惡意抹黑者固然有,但並非全部。

長期過於正能量的宣傳,造成部分臺灣人被寵壞:不好好查資料、增進實力,認爲來大陸創業就可以憑政策拿錢。

長期過於正能量的宣傳,造成部分臺灣人產生嚴重的信息落差:縱然有實力且認真,結果發現媒體宣傳之「政策幫扶」與實際的有落差,憤而離開,誤解更深。

長期過於正能量的宣傳,更使「臺灣人在大陸」的故事浮於表面,且越來越多臺灣人會認爲——在大陸,反正就得這麼說。

我在參加兩岸交流活動時,碰到第一次來大陸的臺灣學生,對方以爲我是大陸人,老練地表示,「我知道你們想聽什麼」。類似案例,我親身碰過不只一次。

當「兩岸一家親」成爲一句咒語、一句「保命符」,這句話就已經不具備任何意義了。

做兩岸交流十年,我講話從來不是刻意「尺度大」,而是我對朋友,亦是這樣說的。

●鍾明軒與全紅嬋現象

長期過於正能量的宣傳,造成許多大陸朋友心理不平衡:對臺灣人這麼好,爲什麼臺灣人還這樣?

在兩岸友好時期,這無關緊要。但當兩岸相對緊張時,第一時間被火燒到的,就是一批相對喜歡大陸、接受大陸,甚至選擇長期在大陸發展的臺灣人。

前一陣子,「高鐵沒靠背」的火就燒着了一幫正常的臺灣寶寶。一個根本不願意來大陸的人,隨口一句「大陸高鐵沒靠背」,竟然就能引導涉臺宣傳的輿論。願意來大陸交流的、對大陸態度相對正面的好寶寶,紛紛被嘲諷、或被拉去搭高鐵,有人直接跟我說,「看,我們高鐵是有靠背的。」

拜託啊大哥!

除了這種小事情外,近年在大陸的臺灣朋友被質疑立場、需不斷自證的情況,也一再發生——隨意影射臺灣人之立場,是無需任何成本的。

多數臺灣人都是普通人,我們在大陸生活與否,無關緊要。但從事兩岸交流十年後,看見對大陸友好的臺灣人反而要不斷自證清白,拒絕與大陸接觸的反而都無事,對這現象難免嘆氣。

也認爲,自己必須寫出來。

這個月是我的35歲生日,我在大陸過了很美好的十二年歲月。寫兩岸相關文章貫穿了這段歲月,賺得少,但是很難得、美好的生活經歷。

所以這篇寫了不少負能量,畢竟是我的生日,且讓我任性一下,寫點我認爲應該寫出來的現象。

現在的兩岸交流,比過去難做,因爲政治意識被視爲是最重要的。

臺灣與大陸有着不一樣的環境,直到今天,有些我覺得尋常的話語,在部分大陸朋友看來仍「大尺度」。

許多臺灣朋友,已經懶得去研究什麼該說、什麼能說、什麼最好別說。

所幸,都不說了,留待回臺灣說。

我不喜歡這現象,但我也知道,極端者不是多數。

我對現在的兩岸交流時而難受、有時悲觀,但我也知道,兩岸社會在每個時間段,都會找到不同的相處之道。

在2019年時,臺灣因爲香港而羣情激憤,但那時我並不認爲臺灣民間對大陸的這股「恨」會一直持續。短時間的情緒化,終會敗給長期的相處。

因爲這個時代,不論願意與否,大陸的文化都會進入臺灣,會影響臺灣年輕人,會讓不少臺灣人在不知不覺間,擁有了認識大陸的方式。

我看了近期鍾明軒發的影片,他來大陸東北參加了一場兩岸婚姻。「不政治正確」、開口閉口「中國人、臺灣人」的鐘明軒,因拍出了兩岸人民最真實的情感交流,獲得了不少好評,也走出了另一種兩岸交流之路——還記得剛用大陸論壇時,投給民進黨,那可是十惡不赦的。

全紅嬋也受到許多臺灣人的喜歡,火爆到臺灣ptt有網民發文詢問,爲什麼這麼多人喜歡一位大陸運動員?

臺灣創建出「去政治化」的表態方式。因爲「支持兩岸交流」等政治議題,動輒就容易被噴「支持對岸政府」、「滾去大陸」,大家找出另一種表達途徑——透過表達喜歡大陸明星、電視劇或運動員,展示出自己對極端反中者的不喜,或對兩岸民間交流的認同。

極端者不是多數。但極少數人就能創造出「最好小心說話」之寒蟬效應,這點兩岸皆然。

未來兩岸關係可能更緊張,我不知道在哪一刻,你我會產生誤解,只希望那時我們仍能交流一下彼此的看法。

不論時代變化,願鍾明軒多來幾次,也願有天我的大陸朋友能來到臺灣,我請吃一頓路邊熱炒。(郭雪筠/臺北女孩看大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