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類價格戰,中國創新的兩個方向

混亂的價格戰

今年以來新能源汽車價格普遍下跌。中國汽車工業協會數據顯示,2023年,國內汽車行業利潤率爲5%,2024年1~4月,汽車行業利潤率進一步下滑至4.6%。

目前,國內上市的18家車企,6家虧損,另外12家利潤之和只有963億。還不如豐田一家的利潤。2023財年,全球銷量第一的車企集團豐田汽車,淨利潤達到了4.94萬億日元,摺合人民幣約2304億元。

財務狀況背後,是新能源車行業整體產能利用不足的行業趨勢。2023年新能源汽車的產能利用率僅在57.47%。產能不足,各家爲提升產能利用率,提升銷量,才陷入價格戰。

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市場化的融資熱。國資和地方政府,助推了產能過多的趨勢。在新能源車的大潮下,地方政府紛紛將其列入“十三五”“十四五”的重點發展方向,出資、出土地、出資源,積極引入相關產業投資。

根據各省市“十四五”規劃、在建項目及車企產能計劃,到2025年,我國新能源汽車總產能預計可達3661萬輛,接近2023年產量和銷量的4倍。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光伏產業。目前,多晶硅的開工率,個別頭部企業可達到80%,但整個行業開工率低,大部分企業的開工率維持在50%到60%。更極端的,目前,國內有超過6家企業工廠停產。

價格戰也毫不意外地出現了。目前,光伏組件的主流價格由2023年初的1.8元/瓦降至年底的0.9元/瓦,降幅達到50%。

價格戰的原因,同樣是產能過多。隆基綠能董事長鍾寶申認爲,2023年光伏行業產能大幅度增加,產能過剩,本質上是非市場化資源配置導致的。

資本市場,地方政府的招商意願,都推動了產能過度擴張。

天合光能董事長高紀凡認爲,企業擴產有四個原因:企業願意投,地方政府支持,金融機構融資便利和其他行業的跨界意願強。

另一種混亂

上世紀80年代,電視機在中國快速普及,錄像機也開始進入家庭。在國有模式下,中國的電視機生產出現了“混亂”,爲避免價格戰,避免市場的混亂,政府主管部門決定,把全國九家錄像機定點企業聯合在一起。

1992年,在政府的“協調”下國內九家錄像機共出資20億元,成立中國華錄電子有限公司;1994年4月,錄像機產品開始量產。6月,華錄與日本松下合資成立了華錄松下公司,各出資240億日元。但美好的前景被VCD的出現打亂了。

集中力量辦大事,變成了集中力量虧大錢。

由於VCD整機組裝技術簡單,珠三角的小電子廠遍地開花。1996年,中國市場上大約有600家企業在生產VCD,其中頭部有50家,包括愛多、新科、萬利達、先科、小霸王、步步高,也有一些外國品牌如三星。中小品牌大約200家,其他都是作坊式小廠。這些廠家總的生產能力達到1200萬臺左右。

愛多VCD在1996年下半年率先降價,1997年,愛多大幅度降價,新科、萬利達等大品牌跟進。用現在的話來說,其實就是資本燒錢,央視標王、價格戰,競爭激烈,無數品牌倒下了。

VCD的混亂,其實也是一種創新。這正是所謂的“破壞性創新”。和一般的理解不同,“破壞式”最初的意思指的是低價、低品質的方式,針對特殊的消費族羣,突破現在市場預期的消費改變。VCD在當時其實是個落後的技術。當時西方正在從錄像機轉向LD光盤,但這個東西對中國市場來說太貴了,就出現了這種以相對低價低品質來獲得市場、獲得產業的方式。

實際上,馬斯克的火箭也是如此,是一種成熟技術的組合。蘋果4的出現,也是組合了成熟技術。

混亂自會找到秩序

VCD大戰,在混亂中產生了秩序,帶動了產業鏈發展,鍛鍊了人才。

VCD大戰中的贏家之一是步步高,日後這個體系發展出了vivo、OPPO,步步高董事長段永平後來又慧眼發現了拼多多的黃崢。

美國的芯片行業也是如此。1990 年,有20家廠商宣稱開發個人電腦用3D 顯卡芯片,1996年更急速膨脹到70家。但2000年,隨着技術難度增加,互聯網泡沫破掉,快速縮減至12家。隨後,又快速縮減到2~3家,英偉達、AMD形成雙寡頭競爭,Intel主打集成顯卡市場。就此,生態穩定下來。

在發展過程中,2006年,英偉達提出了通用計算概念。現在,GPU涵蓋了從挖礦、區塊鏈、元宇宙到人工智能。如今,英偉達已經成爲全球人工智能的基礎。

對於黃仁勳來說,當時他的芯片已經有了這種技術潛力,他必須爲自己的技術找到出路,找到新的市場。所有企業家都會做這件事,爲自己的技術找新的出路。這就是混亂轉向有序的機制。

如果美國政府在30年前提出:這麼多工程師用於製造顯示芯片,來滿足人們的遊戲需求,這是浪費了美國的科研力量,是混亂的。那麼,混亂就失去了轉變爲秩序的機會。

當我們現在發現芯片和人工智能的關係,覺得是一個好秩序的時候,它必然已經是一個成熟的東西了。獲得領先的機會,只會出現在混亂的時候。

所以,創新孕育於混亂。識別混亂之中蘊含的秩序,要靠企業家的才智——最終是黃仁勳們在美國的芯片競爭的混亂中,慢慢找到人工智能之路。

市場原生態的混亂 vs. 補貼之下的混亂

市場混亂之中可以孕育秩序,發現創新,那麼,光伏和新能源車混亂的價格戰,和VCD市場,美國顯卡芯片的混亂又有什麼不同呢?

答案是,前者是一種依靠補貼、政府推動的市場混亂;後者,是一種市場原生態的混亂。

兩者有什麼不同?

企業家的行爲本質,企業創新的本質,實際上是“用自己的錢”去冒險,在風險收益之間進行權衡,這是企業家最本質的特徵。那麼,市場原生態的混亂,是無數企業家費盡自己心血去確立的邊界,從自己、子孫的角度,去長期地判斷,該把自己企業參與競爭或冒險的程度確定在哪裡。無數個企業家的“私人財富”“分散知識”,共同組成了一種市場化的混亂。

但地方政府參與到有風險的技術創新當中,權衡的邏輯肯定是完全不同。他會想到政績,而政績肯定不會考慮到三代。他對於風險的考量,講究的是程序上的安全,比如國有資產流失的責任。但實質性的損失,對他並沒有太大影響。所以,這又會產生內部人控制的問題。

具體來說,這兩種類型的混亂,時代背景不同。

中國在改革開放,特別是加入WTO之後,製造業快速發展,成爲世界工廠。其實質是承接着西方的技術擴散。當一個外國企業來中國投資,爲了增加自己的競爭力,他會帶來新技術。在承接技術擴散的階段,補貼,或者說政府的強勢引導,是有優勢的。

因爲承接的是成熟的技術轉移,已經過市場甄別,承接技術一方已經知道高速公路、地鐵、發電廠、水壩、核電站、光伏、新能源車乃至股份制、股票市場的技術和經濟合理性,只要上馬,有量、有速度即可。無須損失在試錯中的效率轉化成了發展速度。

所以,補貼機制,就是發現新技術,補貼,大力出奇跡,然後反過來趕超。

不過,這種模式,實際上有四個前提:技術方向是明確的;技術是可流動的;國際市場是開放的;技術是偏向應用型的。

毋庸諱言,這些前提都在逐漸消失。比如,新能源和光伏的海外市場,通過關稅的方式都在逐漸地封閉。與此同時,技術的流動也在逐漸地關閉。

補貼的優勢,是當技術進來的時候,用補貼促使技術快速落地。但技術進不來的時候,補貼就會空轉,效率更低。而隨着中國經濟、技術的不斷髮展,我們也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技術也從應用型偏向了更深層次的創新。比如從電子組裝到了芯片設計和製造,這就使得補貼會變得更加過度,效率也變得更低。反過來說,更適合的可能就是VCD大戰,美國顯卡芯片大戰那樣的原生態混亂。

所以,在新的國際形勢,新的技術發展階段之下,技術創新更需要依靠市場。過去的經驗,在將來,未必能繼續管用。這就需要對政府在創新中的角色進行再思考。

開白名單 duanyu_H|投稿 tougao99999|圖片 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