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天：美國軍事院校的《孫子兵法》教學歷史與現狀
摘要：本文探討了美國軍事院校《孫子兵法》課程開設、教學方法、教學成果等情況。美國軍事院校一貫重視《孫子兵法》，堅持對比式、啓發式的教學方法，教學成果顯著，大力推動了面向未來戰爭的戰略戰術研究。值得注意的是，由於價值觀、戰略傳統的不同，其教學也存在偏差與誤區。
關鍵詞：《孫子兵法》 軍事 戰略 高等教育 教學
文章出處：《孫子兵法研究》2024年第6期
作者簡介：羅天，西南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新時期中國翻譯教育體系的建設與發展研究”（22AYY006）以及國家社科基金重點項目“抗戰時期紅區報道翻譯對紅色中國話語體系的建構研究”（22AYY003）的階段性成果。
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孫子兵法》在美國得到了更加廣泛的翻譯、傳播和應用，完成了重新經典化的過程。美國著名戰略學家江憶恩發現從20世紀80年代到90年代，美國主要高級軍校對《孫子兵法》相當重視。韓勝寶彙總了《孫子兵法》在全球軍事院校、地方學府和孔子學院的教學情況。哈里·坎德拉（Harry Candela）以較爲豐富的文獻、具體地考察了《孫子兵法》在海軍陸戰隊大學的教學和應用情況。但已有研究或在學術嚴謹性上、原創性上有所欠缺，或在時間範圍有所侷限。
本文以大量1978年至2024年間，來自美國重要軍事院校的原始文獻爲基礎，旨在直觀地勾畫出《孫子兵法》在美國軍事教育中的基本狀況。
一、課程設置
現有資料表明，從1978年開始，美國軍事院校至少開設28門課程講授《孫子兵法》（參見表1）。授課類型有必修課、選修課、研討會以及講座等，授課院校覆蓋四大軍種，包括空軍大學（7門）、海軍戰爭學院（6門）、西點軍校（5門）、國防大學（4門）、海軍陸戰隊大學（3門）、陸軍戰爭學院（2門）等。
表1 《孫子兵法》在美國軍事院校的課程開設情況
序號
院校
課程
開設時間
1
美國西點軍校
戰爭及其理論家（War & Its Theorists）
1978/2007/2015/2016/2017/2024
2
亞洲戰爭史（History of Asian Warfare）
1992
3
大戰略研究（Studies in Grand Strategy ）
2007
4
國家安全研討會（National Security Seminar）
2019
5
大戰略（Grand Strategy）
2020
6
美國陸軍戰爭學院
戰爭與軍事戰略（War and Military Strategy）
2010
7
戰爭與戰略理論（Theory of War and Strategy）
2016/2018
8
美國海軍戰爭學院
主題一：作戰概念（Subject 1: War Fighting Concept）
2006
9
戰略與戰爭（Strategy and War）
2015/2016/2017/2018/2020/2021
10
戰略與政策（Strategy and Policy）
2006/2008/2009/2015/2017/2021/2023
11
孫子兵法（Sun Tzu’s
2004/2005/2006/2009
12
將分析應用於戰爭；使用計算器的孫子（Applying Analysis to Warfare: Sun Tzu with a Calculator）
2003/2004/2005/2008/2009/2010
13
研討課：古典軍事思想家（Seminar: Classic Military Thinkers）
2014/2015
14
海軍科學院
古代亞洲（Asia in the Premodern World）
2014
15
海軍陸戰隊大學
戰爭、政治與戰略（War, Policy, and Strategy）
1994
16
戰爭理論與性質（Theory and Nature of War）
1993/2022
17
戰鬥課程（Warfighting Course）
2022
18
空軍大學
孫子：非常規戰略思想（Sun Tzu: Unconventional Strategic Thought）
2000/2003
19
《孫子兵法》《武經七書》與非常規戰略思想（ The Art of War Sun Tzu,
2007
20
火與流：戰爭的變化特徵（Fire and Flux: The Changing Character of War）
2021/2022
21
軍事理論基礎（Foundations of Military Theory）
2021/2022/2023
22
戰爭遊戲的古典戰略（Wargaming Classical Strategy）
2021
23
古典戰略：理論與實踐（Classical Strategy: Theory and Practice）
2017/2018
24
孫子與圍棋：通過古代遊戲瞭解中國的戰術、戰役和戰略（Sun Tzu and Weiqi: Understanding Chinese Tactics, Operations, and Strategy through an Ancient Game）
2021/2022
25
國防大學
軍事思想與戰爭本質—研討課E（Military Thought and the Essence of War: Seminar E）
1999
地緣戰略背景（The Geostrategic Context）
1999
26
治國方略與戰爭的演變特徵（Statecraft and the Evolving Character of War）
2022/2023/2024
27
戰爭遊戲的古典戰略（Wargaming Classical Strategy）
2022/2023/2024
（一）課程日益增多
從歷時的角度看，孫子的戰略思想已經成爲西方軍事教育機構的重要論題，美軍各軍種對《孫子兵法》的教學活動越來越積極。
最早講授《孫子兵法》的軍事課程是西點軍校歷史系1978年開設的核心課程“戰爭及其理論家”。課程討論了戰爭的性質和行爲、政治與戰略的關係，以及戰爭對社會的影響。學生需要閱讀軍事理論家的主要著作（包括《孫子兵法》），分析他們的主要思想，並研究他們對軍事的影響。該課程從1978年一直延續至今。
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美國軍事教育對孫子戰略思想的興趣逐漸增長。孫子軍事思想出現在戰略理論核心課程、戰略思想史或亞洲軍事思想與實踐的多門課程中。教學中，孫子通常被用來與克勞塞維茨進行比較，既關注克勞塞維茨和孫子之間的相似之處，也關注他們之間的差異。這一時期，《孫子兵法》也開始進入聯合職業軍事教育體系。
進入21世紀以來，孫子在美國軍事教育機構中越來越受到重視。2000—2009年間有18門課程，2010—2019也有18門課程，2020—2024短短五年時間，就達到了22門課。這表明美國軍事院校對《孫子兵法》軍事思想的重視程度越來越高。
（二）課程類型多樣
美國軍校中講授孫子的課程類型多樣，包括必修課、選修課、研討會和講座。不同類型的課程可以滿足不同層次、不同興趣學生的需求。
講授《孫子兵法》的核心課程，比重雖小，地位很高。原因在於：一方面，西方軍事理論家（如馬基雅維利和克勞塞維茨）所佔比例也不多，甚至更少；另一方面，《孫子兵法》的軍事思想往往在整個課程體系中發揮基礎性作用。
例如，西點軍校的核心課程“大戰略研究”將孫子與修昔底德、馬基雅維利、克勞塞維茨等西方戰略理論家相提並論，用以指導美國未來政策。
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的核心課程“軍事思想與戰爭本質”探討了現代重要戰爭思想的演變。根據1999—2000學年大綱，課程的目標是讓學生更廣泛、深入地瞭解軍事思想與軍事實踐的演變與互動。課程設置了22個主題，其中“主題10：解決戰略困境的間接方法”的教學目標包括：理解《孫子兵法》的主要思想及其影響；分析利德爾·哈特間接方法理論的有效性。這個主題的簡介指出，利德爾·哈特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大規模屠殺感到震驚，想要尋求一種減少生命和財產損失的方法，結果在《孫子兵法》中找到了答案。涉及孫子的問題有兩個：（1）你覺得孫子思想適用於今天嗎？你認爲哪些最適用？（2）孫子和利德爾·哈特的主要觀點是什麼？課程通過孫子的戰略思想，引導學生認識利德爾·哈特的間接戰略。課程明確指出，《孫子兵法》是學生必讀書。
2006年，海軍戰爭學院指揮參謀學院開設了一門57小時的高級核心課程“戰略與政策”，其中一個主題“戰爭中的戰略概念”授課9個小時。該主題涵蓋了克勞塞維茨和孫子的陸地戰略，馬漢和科貝特的海軍戰略，杜黑、米切爾和博伊德的空中戰略。《孫子兵法》在這門課中所佔的份額較小。然而，2008年課程發生顯著變化，海軍作戰學院和海軍指揮與參謀學院都開設了“戰略與政策”。“戰略與政策”設計了13個案例研究，其中第一個案例是“戰爭大師：克勞塞維茨、孫子與當代戰略思想的發展”，對孫子和克勞塞維茨進行了詳細比較。在10個案例研究中，向學生提出了17個關於《孫子兵法》的問題，19個關於克勞塞維茨的問題。前一類問題涵蓋了孫子的重要思想，如：（1）謀略在《孫子兵法》的作用。克勞塞維茨同意孫子的觀點嗎？哪種觀點在今天更適用？（2）克勞塞維茨、孫子和毛澤東，誰對共產黨在越南的成功提供了最好的見解？（3）克勞塞維茨和孫子相比，誰更適用於當前的全球反恐戰爭？這些啓發性問題有助於學員對《孫子兵法》的現代闡釋和應用。2015—2016學年，“戰略與政策”課程被認定爲聯合職業軍事教育二期高級課程。課程13個案例研究，提出了37個關於《孫子兵法》的問題；然而，有關克勞塞維茨的問題只有30個。顯然，《孫子兵法》和《戰爭論》構成了這門課程的基石，《孫子兵法》開始變得越來越重要。專門講授《孫子兵法》或者以孫子命名的選修課程共有五門，極大地提高了《孫子兵法》在美軍中的知名度。
例如，海軍戰爭學院開設了兩門以孫子命名的選修課：“孫子兵法”和“將分析應用於作戰：使用計算器的孫子”。前者很可能是美軍中第一個專門講授孫子戰略思想的課程。它由三個部分組成。第一節介紹《孫子兵法》的歷史意義，當代適用性以及它與軍事理論和亞洲戰略的關係。第二節論述了文本、風格、評註、內部連貫性、邏輯性等。第三節考察了從周代到戰國時期的政治、戰略、戰術和戰爭技術等。課程旨在通過批判性分析，增強對孫子戰略和作戰方法的認識。它要求學員仔細閱讀《孫子兵法》的幾個譯本，包括蘇煬悟（Ralph D. Sawyer）和安樂哲（Roger T. Ames）的譯本。另一門課程通過借鑑孫子的概念，考察了作戰和戰術的風險和不確定性。
空軍大學有三門選修課程以孫子命名，“孫子：非常規戰略思想”“《孫子兵法》《武經七書》與非常規戰略思想”，以及“孫子與圍棋：通過古代遊戲瞭解中國的戰術、戰役和戰略”。作戰系開設了研究生選修課“《孫子兵法》《武經七書》與非常規戰略思想”，主要通過閱讀分析幾部古代戰略的主要著作，如《孫子兵法》《武經七書》《三十六計》等，來探討戰略思維。研究目的是借用陌生、困難的中國軍事典籍喚起新的、創造性的和獨特的戰略思維。在課程結束時，學員應該形成下列能力：（1）概述每一部“軍事經典”的主要內涵，展示它們的戰略視角，通過比較爲當代航空航天問題提供新見解；（2）深入分析《孫子兵法》的戰略方法與當代戰略思想的關係；（3）書面評論和口頭彙報《孫子兵法》與航空航天力量使用之間的關係，對孫子的戰略進行深入思考。
（三）課程關注現實問題
值得注意的是，美國軍事院校講授《孫子兵法》，絕不僅僅是欣賞和理解東方的戰略智慧，而是有其迫切的現實需求。
例如，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2022年開設的核心課程“變革戰爭的工具性”，爲學生構建了武力運用、軍事工具、戰爭的持久性和變化性特點的理論基礎。課程在2023—2024學年改名爲“治國方略與戰爭的演變特徵”，重點關注美國國防戰略中優先考慮的四個國家和問題：中國、俄羅斯、伊朗和極端主義組織。課程模塊二“中國”，將以孫子和現代戰略家（毛澤東、胡志明）爲基礎，首先研究中國的戰略文化和武力應用，然後深入討論中國在南海的行動，以及太空、人工智能和量子計算等。
二、教材與師資
美軍院校《孫子兵法》教學材料主要有三個來源：各種《孫子兵法》譯文，部分收錄《孫子兵法》譯文的編著，以及各種研究《孫子兵法》的專著和論文。
20世紀60年代以來，美國出版了大量《孫子兵法》譯本。這些特點各異的譯本，成爲美國軍校交叉使用、互相驗證、增強理解的有力工具。1963年出版的格里菲斯（Samuel B. Griffith）譯本包含了對軍事和戰略的深入分析，被許多軍事學者和實踐者視爲權威譯本。托馬斯·克利裡（Thomas Cleary）譯本於1988年出版，以其簡潔明瞭和易於理解的特點著稱。克利裡還翻譯了許多其他中國經典，在東西方哲學和戰略研究方面都有廣泛的影響。蘇煬悟譯本於1994年出版，結合了對古代中國軍事歷史的廣泛研究。該譯本還詳細解釋了《孫子兵法》的戰略概念如何適用於現代軍事和商業環境。安樂哲譯本於1993年出版，特別強調孫子思想的哲學和文化背景。該版本對於理解《孫子兵法》的深層次哲理有重要幫助。梅維恆（Victor H. Mair）譯本的主要特點在於它嘗試保留原著的最初結構以及文本格式，並深入探討了道家思想與孫子哲學之間的緊密聯繫。
《孫子兵法》衆多譯本各有優缺點，不同譯文會影響學生對《孫子兵法》的理解。相關教師普遍認爲，格里菲斯譯本在教學方面具有諸多優勢。他們建議對中國情況認知尚淺的教師閱讀梅維恆譯本的“前言”，以整體認識《孫子兵法》的性質及其歷史背景。
1940年出版的《戰略基礎：軍事經典選集》就收錄了《孫子兵法》譯文。該書編者托馬斯·菲利普斯（Thomas R. Phillips）爲美陸軍少校。除《孫子兵法》外，書中還收錄了維蓋提烏斯的《羅馬人的軍事機構》，莫里斯·德·薩克斯元帥著《我對戰爭藝術的啓示》，以及《弗雷德裡克大帝對將軍們的指示》和《拿破崙的軍事格言》。《孫子兵法》放在第一位。編者稱讚道：“《孫子兵法》是現存最古老的軍事作品，可能也是有史以來最優秀的作品。《孫子兵法》在中國仍然備受推崇，在日本更是”；《孫子兵法》“論述的是永恆的原則和基本原理”。
1984年，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軍事戰略系出版了《軍事戰略的藝術與實踐》，作爲高級軍官的戰略核心讀本。該教材由戰略思考、戰略基本概念和戰略實踐三部分組成。第二部分第一節“戰略家及其戰爭思想”提出了一些與孫子相關的討論問題，例如（1）美國軍事規劃者並沒有花太多時間研究欺騙在軍事行動中的作用。孫子說：“兵者，詭道也”。這句話對嗎？（2）“韜光養晦”，這是否意味着孫子不會接受我們現代的威懾觀念？（3）在經典戰略家的思想中，有一個有趣的想法，那就是相信戰爭是一個辯證的過程。克勞塞維茨絕對是辯證學派的。安德烈·博福爾（Andre Beaufre）說戰爭就是兩個對立的意志使用武力來解決爭端。蘇聯的軍事思想是由鬥爭的辯證概念驅動的。這是否意味着這些戰略家會同意孫子的綜合觀點，即“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
該書第二節“戰爭的其他維度”介紹了情報、物流和技術等概念，要求學生閱讀三種文獻，包括《孫子兵法》。情報的重要性得到強調：“情報從一開始就被認爲是戰爭的重要組成部分。孫子說過，你需要了解你的敵人，直到知道參謀、守門人和保鏢的名字”。該書還摘錄了格里菲斯對《孫子兵法》的概述，以及格里菲斯譯本的第一章，以幫助學生理解孫子的戰略思想。
在陸軍戰爭學院，布恩·巴塞洛米斯（Boone J. Bartholomees）撰寫的《戰略理論綜述》介紹了全球十多個戰略家，孫子位列第一。一方面，作者認爲孫子的語句並不像人們所推測的那麼深奧，《孫子兵法》並不能提供所有答案，也不能解決所有問題。另一方面，作者認爲孫子主張以詐取勝，不戰而屈人之兵，孫子已成爲主張通過迷惑對手來取勝的戰略思想教父。
2012年，空軍大學網絡空間與信息作戰研究中心主任喬治·斯坦（George J. Stein）在其所授課程“孫子兵法”的學習指南中列出了大量《孫子兵法》譯文及有關資料。
陸軍戰爭學院的師資隊伍比較雄厚。例如，1990年到2001年，邁克爾·漢德爾（Michael Handel）任美國海軍戰爭學院海軍戰略學教授。他是戰略理論以及未來戰爭方面的專家。他在哈佛大學獲得政府學博士學位。1983年到1990年，他是美國陸軍戰爭學院的國家安全事務教授。他還是哈佛大學國際事務中心奧林戰略研究所的成員、《情報與國家安全》期刊的創始人和美國編輯，並著有多本關於戰爭理論與實踐的書籍，包括《戰爭大師：孫子、克勞塞維茨和若米尼》《情報與軍事行動》《戰爭、戰略與情報》。他是戰略突襲問題以及情報的方法論和理論方面的權威。
海軍戰爭學院的師資代表是安德魯·威爾遜（Andrew R. Wilson）教授。他在哈佛大學獲得歷史與東亞語言學博士學位，精通現代漢語，還能閱讀古文。在1998年加入海軍戰爭學院之前，曾在韋爾斯利學院和哈佛大學教授中國歷史，並在哈佛大學獲得了德里克·博克研究生教學優秀獎。在海軍戰爭學院，他講授亞洲軍事歷史、經典戰略理論、中國軍事現代化和《孫子兵法》。他撰寫了大量關於中國軍事歷史、中國海權和《孫子兵法》的書籍和文章。目前，他正在撰寫《善之善者：從古代到信息時代的戰略理論》。威爾遜教授授課內容包括《孫子兵法》《戰爭大師：歷史上最偉大的戰略思想家》和《理解帝制中國：王朝、生活與文化》。
雖然很難詳細列出每一門課的教師姓名，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些課程的教師通常具有博士學位，是具有戰略理論和軍事實踐經驗的高級軍官和學者。他們不僅熟悉《孫子兵法》的理論，還要具備將理論應用於實際作戰的經驗，能夠將其與現代軍事戰略相結合，提供實用的教學指導，能夠在教學中提供獨到的見解。
三、教學方法
教學方法對《孫子兵法》的教學效果具有十分重要的影響。這些課程採用多種方法來傳授《孫子兵法》的思想：文本閱讀分析，對比研究，案例分析，提問式、啓發式、探討式方法等。
這些課程均要求學生大量而高強度地進行閱讀和分析，以便理解《孫子兵法》的核心思想及其在現代戰爭中的應用。閱讀時常常需要參考不同版本的《孫子兵法》，如陶漢章將軍的《孫子兵法概論》以及格里菲斯的英譯本。海軍陸戰隊大學指揮與參謀學院爲非住校生開設的課程
“戰爭的理論與性質”要求閱讀格里菲斯的譯本。要求學生特別關注的問題有：政治與戰爭的關係，孫子與現代高科技戰爭，孫子與當代戰爭。該課程也適用於指揮與參謀學院的住讀學生。教學目標是：瞭解孫子的歷史背景；評估孫子的基本理論和作戰方法，以及理解《海軍陸戰隊作戰手冊》怎樣將孫子的概念融入其中。學生必須參加孫子講座，閱讀格里菲斯譯本，還要回答有關《孫子兵法》的問題。
比較研究也是常用的教學方法。海軍陸戰隊大學將《孫子兵法》與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進行比較，以理解東方和西方戰爭哲學的異同。根據陸軍戰爭學院課程“戰爭與戰略理論”2018年的課程大綱，該課程的教學目的是向學生介紹戰爭與戰略理論，培養能夠批判性地思考戰爭戰略及運用軍事力量和部隊的高級軍官和領導者。“古代大師：孫子與考底利耶”，對兩者的生平、主要戰略觀點進行了比較。包括：孫子如何理解政治領袖與將軍的關係（即軍民關係）？考底利耶怎麼樣？關於非常規戰爭或非常規戰爭，考底利耶或孫子給當代戰略領導人提供了什麼教訓？你認爲考底利耶和孫子的理論中哪些元素對現代戰略家有用？是否存在不合時宜的因素？課程結束後，學生能夠（1） 概述孫子的戰爭理論，並將其與考底利耶的戰爭理論進行比較；（2）根據亞洲崛起的力量，分析和綜合這兩位理論家的基本概念，評估它們在現代戰爭中的價值。
海軍陸戰隊大學的課程“戰爭、政策和戰略”將孫子與克勞塞維茨進行了比較。這節課課要求學生分析孫子和克勞塞維茨提出的戰爭理論，以及它們在戰爭的政治、戰略和作戰層面與軍事效能的相關性。整體來看，《孫子兵法》在海軍陸戰隊大學的教學中佔有重要地位，其課程設置和教學方法有效地提升了學員的戰略思維和決策能力，爲他們在未來的軍事行動中提供了寶貴的理論指導。
案例分析也是《孫子兵法》相關課程教學的主要模式。通過對歷史戰役和現代軍事行動的案例分析，學員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孫子兵法》的實踐意義。海軍戰爭學院的核心課程“戰略與戰爭”，有7個案例研究涉及到孫子。課程以“克勞塞維茨、孫子和毛澤東”開始，共提出了17個事關歷史和當代戰略背景的問題。例如：
（1）孫子和克勞塞維茨誰最能解釋朝鮮戰爭的結果？（2）孫子主張“上兵伐謀”，這種見解如何以及在多大程度上適用於基地組織與美國領導的聯盟之間的戰爭？這些問題推動了中西戰略思想的融合和戰略學術的進步。
提問式、啓發式、探討式教學也較常用。西點軍校2020年春季的“大戰略”課程分爲四部分。第一部分從核心概念問題開始：如何定義大戰略？目的和手段之間的關係是什麼？大戰略從何而來？第二部分探討了權力的概念，國家權力的不同要素——軍事、經濟、政治、技術——如何被用作重大戰略工具，以及將國家權力的一個要素優先於其他要素所帶來的風險和權衡。它還考察了幾位偉大的戰略思想家，如克勞塞維茨、孫子和利德爾·哈特。有關孫子的內容放在第十一節課，標題爲“關於武力作用的另一種觀點：孫子與哈特”，要求學生思考的問題有：“贏得和平”意味着什麼？這些思想家對待戰爭的方式與克勞塞維茨有何不同？我們能調和他們關於使用武力的論點嗎？
國防大學選修課“先進戰略理論與應用博弈”的授課教師是海軍中校斯科特·道格拉斯（Scott Douglas）。課程簡介向學生提出了一系列問題。例如，戰略思維是你職業的核心部分，你有沒有反覆地與同齡人較量過？你有沒有讀過像《孫子兵法》和克勞塞維茨《戰爭論》這樣的經典著作？中國圍棋戰略文化與西方國際象棋戰略文化的區別？
海軍戰爭學院“戰略與政策”課程的教師們首先關注的是兩本最古老、最有價值的戰略理論著作：《戰爭論》和《孫子兵法》。教師們希望“引導學生學習孫子的規範性觀念，作爲對克勞塞維茨思想的智力平衡，並利用這篇古代中國文本來激發新的想法”。他們將孫子的“知彼知己”原則轉化爲一個精心設計的淨評估過程。讓學生思考孫子“伐謀”與“伐交”這兩個主要選項在衝突中可能意味着什麼，以此來拓展軍官的創造力。激勵學生使用孫子的謀攻格言來策劃各種類型的衝突，並應用孫子奇兵和正兵的討論來思考混合戰爭的概念。
四、教學成果
美國軍校的學員在寫作戰略與戰術的論文和研究報告時，往往喜歡大量引用《孫子兵法》，將《孫子兵法》的思想作爲文章的基本分析框架，甚至直接以孫子作爲標題。引用孫子的文章數量龐大，難以一一列舉。本文統計出1981至2023年間
軍校學員撰寫的30篇學位論文、課程論文和研究報告（參看表2）。這些文獻大部分在題目中使用或仿擬“Sun Tzu”、英文書名“
表 2 以孫子爲題的學位論文、課程論文和研究報告
序號
作者
年代
題目
院校
1
葆拉·德薩特
（Paula A. DeSutter）
1994
孫子、克勞塞維茨以及知彼知己的重要性 (
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
課程論文
2
斯蒂芬·戈德費恩（Stephen M. Goldfein）
1994
爲什麼是新年攻勢？孫子知道答案 (
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
課程論文
3
丹·帕克
（Dan Parker ）
1995
孫子和林登·約翰遜：越南經驗 (
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
課程論文
4
史蒂夫·曼恩
（Steve Mann）
1990
孫子:今天和明天 (
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
課程論文
5
達里爾·羅伯遜
（Darryl L. Roberson）
2002
反恐：孫子再思考 (
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
課程論文
6
本傑明·齊夫
（Benjamin G. Ziff）
2004
擱淺的戰略：南大西洋的孫子(
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
課程論文
7
大衛·裡得努爾（David R. Ridenour）
1996
軍事事務變革：信息基礎的戰爭：與克勞塞維茨和孫子的小組討論 (
國防大學國家戰爭學院
課程論文
8
戴盛昌
（音，中國臺灣地區，空軍， Sheng-Chang DAI）
2023
中國戰爭方式：孫子視角 (
國防大學 聯合部隊參謀學院 聯合高級作戰學院
學位論文
9
鄭國慜
（音，韓國，海軍陸戰隊，Jeong, Kook Bohn ）
1981
孫子的遺產： “ 非常規 ” 在軍事研究中的作用 (
陸軍指揮與參謀學院
學位論文
10
詹姆斯·奧拉赫（James A. Orahood）
1989
論兵法：克勞塞維茨和孫子的對比 (
陸軍戰爭學院
軍事研究項目論文
11
帕德里夏·庫克
（Patricia J. Cook）
1999
將古代《孫子兵法》應用於未來 (Applying Sun Tzu's Ancient "Art of War" to the Future.)
陸軍戰爭學院
戰略研究論文
12
科琳·霍姆斯
（Colleen K. Holmes）
2000
中國人從孫子那裡學到了什麼 (
陸軍戰爭學院
戰略研究論文
13
鮑比·蘭德爾
（Bobbie L. Randall）
2001
孫子：網絡中心戰的藝術 (
陸軍戰爭學院
戰略研究論文
14
肖恩·賴斯
（Sean P. Rice）
2006
孫子：對抗伊斯蘭極端主義戰略的古代理論 (
陸軍戰爭學院
戰略研究論文
15
郭力生
（音，臺灣地區，空軍，Li-Sheng Kuo）
2007
21世紀的孫子戰爭理論 (
陸軍戰爭學院
戰略研究論文
16
格雷戈裡•威爾科克森
（Gregory L. Wilcoxon）
2010
孫子：21世紀的理論家 (
陸軍戰爭學院
戰略研究論文
17
凱文·洛夫
（Kevin M. Love）
2010
對付基地組織全球叛亂的孫子方法 (
陸軍戰爭學院
戰略研究論文
18
奧蘭多·戴爾·克里澤
（Orlando Dale Critzer）
2012
21世紀戰略需要孫子 (
陸軍戰爭學院
戰略研究論文
19
洪光謙
（音，新加坡，陸軍，Ang, Kwang Chien）
2004
在《孫子兵法》中應用貝葉斯信念網絡 (
海軍研究生學院
學位論文
20
羅伯特·德斯塔夫尼
（Robert W. DeStafney）
2000
戰爭藝術：孫子視角下的作戰功能 (
海軍戰爭學院
報告
21
小羅納德·巴斯基（Ronald J. Babski Jr. ）
1999
無形：孫子關於高分辨率商業圖像衛星的規則考慮 (
海軍戰爭學院
報告
22
克里斯托弗·斯威策
（Christopher S. Sweitzer）
2018
俄烏衝突：孫子的視角 (
海軍陸戰隊大學 指揮與參謀學院
學位論文
23
邁克爾·赫裡茨
（Michael Hritz）
2018
通過孫子的視角評估全球反恐戰爭 (
海軍陸戰隊大學 指揮與參謀學院
學位論文
24
道格拉斯·維爾布拉烏
（Douglas J. Verblaauw）
2021
孫子在海上：削弱中國的綜合海上戰役 (
海軍陸戰隊大學 指揮與參謀學院
學位論文
25
邁克爾·奎格利
（Michael A. Quigley）
1985
偉大思想家：孫子 (
空軍指揮與參謀學院
報告
26
威廉·斯普雷伯利
（William J. Sprayberry）
1985
孫子兵法概要 (
空軍指揮與參謀學院
報告
27
小約翰·華盛頓
（John L. Washington Jr,）
1986
對古代領袖的研究：孫子及其對毛澤東的影響 (
空軍指揮與參謀學院
報告
28
埃裡克·約翰遜
（Eric N. Johnson）
1992
技術時代的孫子 (
空軍大學空軍戰爭學院
報告
29
斯科特·裡澤爾
（Scott W. Rizer）
2008
網絡空間的孫子 (
空軍大學空軍戰爭學院
報告
30
傑弗裡·斯加拉塔
（Jeffrey R. Sgarlata）
2010
知彼：戰略發展中的社會情報 (
空軍大學高級空天研究學院
學位論文
國防大學的10篇文獻中，有6篇都是國家戰爭學院核心課程“軍事思想與戰爭本質”的課程論文。《孫子和林登·約翰遜：越南經驗》虛擬了一場發生在1964年6月的書信往來，孫子寫信給時任美國總統約翰遜，勸他放棄在越南的戰爭。
《軍事事務變革——以信息爲基礎的戰爭：與克勞塞維茨和孫子的小組討論》則虛構了另外一場學術小組討論，參加討論的是“軍事思想與戰略基礎課程”的教師湯姆·基尼（Tom Keaney）博士、克勞塞維茨和孫子。主要討論基於信息化戰爭的軍事革命的意義，及其與未來戰略制定的適用性。另一篇論文《反恐：孫子再思考》引用了格里菲斯翻譯的孫子戰略原則，如知彼知己、兵者詭道和不戰而勝，來討論反恐戰爭。這些課程論文反映出學員對《孫子兵法》理解以及創造性的使用。
陸軍戰爭學院有8篇以孫子爲題的戰略研究論文，引人注目。美國陸軍中校肖恩·賴斯（Sean P. Rice）所著《孫子：對抗伊斯蘭極端主義戰略的古代理論》、美國陸軍國民警衛隊上校格雷戈裡·威爾科克森（Gregory L. Wilcoxon）所著《孫子：21世紀的理論家》、美國陸軍上校奧蘭多·戴爾·克里澤（Orlando Dale Critzer）所著《21世紀戰略需要孫子》、美國空軍中校鮑比·蘭德爾（Bobbie L. Randall）所著《孫子：網絡中心戰的藝術》都聚焦於孫子對現代戰略問題的適用性。
上述30篇文獻主要可以分爲五類：一是研究孫子及中國戰略思想與文化，二是將孫子與世界其他著名戰略思想家進行對比，三是通過孫子考察美國及西方國家的軍事戰爭史，四是研究《孫子兵法》在
21世紀的適用性，五是將《孫子兵法》用於分析新的戰爭形態，如《技術時代的孫子》。
上述文獻表明，美國軍校通過各種形式的教學，幫助學員深入理解《孫子兵法》的核心思想，並將其應用於現代軍事戰略和戰術中，教學效果顯著。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戰略思維的提升：學員能夠通過《孫子兵法》更全面地理解戰爭的本質和戰略規劃的重要性，能夠更好地理解和應用機動戰、網絡戰、情報戰、反恐戰爭等概念。（2）決策能力的增強：通過對敵我雙方情況的全面分析，學生在制定戰略和戰術計劃時更加靈活和高效。通過對《孫子兵法》策略的學習，學員在複雜戰場環境中的決策能力得到了提升。（3）靈活應變能力增強：學員學會了如何在不斷變化的戰場條件下靈活應對，保持戰術優勢。
五、目的與背景
美國軍事教育體系能夠克服中西方迥然各異的價值觀，在選修課和核心課中講授《孫子兵法》，給予孫子戰略思想足夠的重視，這背後的原因值得我們深入思考。
首先，孫子爲分析當代和歷史戰略問題提供了很好的洞察力。《孫子兵法》可以作爲“戰略分析的工具”“美國軍事行動的潛在思想來源”“瞭解亞洲盟國戰略思想並促進合作的方式”和“瞭解潛在對手想法的窗口”。愛德華·皮爾斯（Edward L. Pearce）指出：“作爲肩負保衛國家重任的軍事專業人員，聯合領導人必須是真正精通戰爭的專家。他們不僅要具備行動力和執行力，還必須熟悉戰爭的各種知識。每位聯合領導人都應具備紮實的軍事理論和哲學基礎。大多數人已經或者應該學習過孫子、修昔底德、安託萬-亨利·若米尼和卡爾·馮·克勞塞維茨的著作。”
其次，美國在朝鮮戰爭和越南戰爭中的失敗開啓了美國軍校師生對西方傳統戰略的反思，激發了對《孫子兵法》的學習研究熱情。自冷戰結束以來，孫子在西方軍事話語中流行的另一個原因是非常規戰爭和非對稱戰爭帶來的挑戰，特別是在9·11恐怖襲擊之後的全球反恐戰爭和網絡戰爭。有學者認爲，克勞塞維茨的理論大多適用於常規戰爭，而“孫子的原則理論同時適用於常規和非對稱戰爭”。孫子的古老原則仍然適用於今天的太空戰。由於太空戰思想還處於起步階段，將孫子的格言應用到太空戰戰略中，可能會在未來的太空戰中發揮決定性作用。
必須看到，《孫子兵法》被納入美國軍事教育領域，也是因爲美國霸權遏制中國崛起的需要。隨着中國經濟和軍事能力的大幅提升，西方更加誇大“中國威脅論”。美國空軍中校凱瑟琳·高蒂爾（Kathryn L. Gauthier）在專著《中國作爲同行競爭對手？核武器、太空和信息戰的趨勢》大量引用孫子語錄，考察了三個關鍵領域，即核武器、空間技術和信息戰，並斷言美國對中國的軍事優勢正在縮小。中國在未來幾十年內很有可能成爲美國的競爭對手。中國領導人依靠包括《孫子兵法》在內的中國歷史的戰略來制定未來幾十年的國家戰略。
因此，美國外交和軍事領導人應儘可能多地學習中國的戰略理念，學習如何最好地運用孫子的原則。孫子思想應該系統地傳播到他們的軍事和外交機構。美國及其西方盟國“不僅要接受和理解孫子的戰略哲學，還要分析、比較、辯論，最終掌握孫子與卡爾·馮·克勞塞維茨的軍事理論”。大田文雄認爲當代中國戰略深受孫子影響，強調欺騙和間諜活動。他毫不避諱地說：“我們應該怎麼做才能對抗中國的戰略？我們必須知道並使用《孫子兵法》對抗中國”。
不難發現，美國軍事教育領域教授、傳播和運用《孫子兵法》的最終目的是更新自己的戰略思維、維護自己的霸權。儘管他們深知孫子不戰而勝的和平原則，但他們對中國爲避免不義戰爭、維護和平共處、建立人類命運共同體所做的不斷努力視而不見。他們仍然受制於自己的戰略偏見，在戰術層面上學習利用《孫子兵法》，在戰略層面上卻違背了孫子尚和的原則， 從而爲人類和平發展帶來威脅。
結語
研究表明，《孫子兵法》在美國軍事教育領域得到了高度重視。首先，從1978年開始，各軍種的軍事院校都將《孫子兵法》作爲軍事經典著作進行傳播和講授。
21世紀以來，課程數量有逐漸增多的趨勢。開設課程的類型多樣，既有核心必修課程，也有選修課程。課程常常要求學生廣泛閱讀，對照多種《孫子兵法》譯文，將《孫子兵法》與其他軍事典籍對比分析。教學方式以提問式、研討式、啓發式爲主，堅持面向未來戰爭。
其次，這些課程發動學生將古代東方戰略思想用於分析當代西方軍事問題，產出了大量引用、應用《孫子兵法》的學位論文、學期論文和研究報告，推動了《孫子兵法》在美國軍事院校的傳播與應用，教學效果顯著、成果突出。
當然，美國軍事院校熱衷於講授《孫子兵法》，背後的根本原因值得我們深思。一方面，他們講授《孫子兵法》是爲了發展自己的戰略思維；另一方面，當代美國軍校學習《孫子兵法》，更多的動機是深入瞭解中國的戰略思維方式，企圖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維護自己的霸權，在窮兵黷武的道路上取得優勢。這從根本上違背了孫子尚和、不戰而勝的基本原則。這恰恰是美國軍事教育領域在學習傳播《孫子兵法》時的短板與重大失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