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永浩:既然必須穿越地獄,那就走下去吧

(原標題:羅永浩:既然必須穿越地獄,那就走下去吧)

創業初期,羅永浩向公衆和員工描繪的願景,是太陽、星星和月亮。儘管外界一再提前宣判錘子科技的死刑,羅永浩卻讓這場衆人圍觀的死刑遲遲沒有來臨。但比起最初承諾的星辰大海,距離還不小。

錘子科技起步於夢想,壯大於堅持,目前已近千人,這個行業事關最年輕的互聯網,也涉及最傳統的製造業,涵蓋融資、軟件、硬件、採購、加工和客服等各個環節。過去數月,除了一些不便釋放信息的部門,如人事和財務,我們幾乎跟錘子科技每個環節的負責人都做了深度交流,試圖把它從老羅靈機一閃的夢想到產業羣之間的每一步環節都還原出來,從而呈現出這家公司目前最接近真實的形態與調性。

我們訪談名單中包括錘子的4位副總裁,其中3位是首次接受媒體訪問,包括最近剛入職的產品線和硬件研發副總裁吳德周。

7月9日,羅永浩44歲生日,採訪在這天進行。在這個節點回望,老羅創業剛好十年,自2006年開始,他做了牛博網、老羅英語培訓和錘子科技等項目。目前爲止,還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商業成就。

羅永浩說,他正在反省自己。他的自我修正不止於對公司管理,還包括對自己的肉體干預。這時他的真誠與純粹,無可置疑。他彷彿不是在面對一個採訪者,而是在和完全無需設防的朋友聊天,甚至向我仔細介紹了他服藥後的感受。

最近,羅永浩自費給員工發放了埃隆·馬斯克傳。馬斯克在創業中也曾遭遇大量的崇拜與厭惡,他的榮譽破碎,財務一度徘徊在懸崖邊。在書中,馬斯克引用丘吉爾的話:既然必須穿越地獄,那就走下去吧。

ADHD 患者

羅永浩甚至害羞得都不好意思握手,我也有些不知所措。採訪前工作人員給我做心理建設:如果老羅看起來疲憊和不耐煩,見好就收;如果心情不錯,多聊也無妨。

我向他坦言了這一點。“我昨晚睡得不錯,”這位CEO 不介意員工背後這麼談論他,笑嘻嘻地說,“今天不疲憊。”

對羅永浩的採訪比約定時間晚了一個半小時,這在意料之中。員工們說他開會時,不準時得令人髮指。心懷愧疚的羅表示採訪可以加鍾,這對還等着跟他開會的產品經理們可能又是一個意料之內的噩耗。他殷勤地指示他們點些“豪華外賣”。

人們像觀看肥皂劇一樣,圍觀和猜測錘子的細枝末節,風暴中的羅永浩其實很安靜。“除非跟市場營銷推廣相關,”羅永浩解釋,“否則我希望我在媒體上,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動靜。”

就像他和他的手機總在支持者和反對者中引發宗教般的過激反應,羅永浩自身也充滿了矛盾。

他具備精力充沛的獨裁者氣質,但並不自命不凡;他以出色的演講能力和煽動能力著稱,鮮爲人知的是他的社交恐懼症;工作時他的暴烈脾氣總是毫無預警地爆發,又毫無緣由地結束,但下屬們也會談論起他骨子裡的柔軟;他有特別成人的部分,善於把握別人的情緒,可也有員工感嘆,44歲的羅永浩更像14歲的少年。

見羅永浩之前,我讀了《分心不是我的錯》。這是他最近分享的一本書,關於注意力缺失症(ADHD)。

這是由腦結構異常所致的一種病,準確地說,是一種先天氣質。具備這種氣質的人通常具備顯著的正向特徵,比如聰明、有創造力、有韌性,負向特徵也很明顯,情緒不穩定、衝動、缺乏組織性等。

“你所有的正向特徵都符合,”我告訴羅永浩。其實,所有的負向特徵,他也都符合。

跟羅接觸的員工提到,每當他們發出“羅老師,今天心情不錯”這樣的稱讚,這位CEO 都有自嘲的幽默感:吃藥還是管用的。

他服用的藥物名爲“專注達”,這是音譯名,進口藥。好處是改善負向特徵的同時,正向特徵也不會消失,服藥的頭兩個禮拜,他有劇烈的頭疼,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副作用了。

“醫生說,ADHD 患者的人生,要額外地受很多罪。”羅永浩不介意袒露自己,懷着對世界的溫柔和善意,他希望大家瞭解這個病症,懷疑自己有同樣問題的人也該去看醫生,改善與生俱來的問題造成的煩惱。

“專注達”跟錘子科技目前的狀況有一定的暗合。羅欠缺的以及他專注努力的,恰恰是“達”,一個成功。

自2012年天使輪伊始,錘子科技保持着先融資、後發佈新產品的有序節奏。目前D 輪融資信息尚未公佈,羅永浩已將名下半數股權質押給了阿里。自2013年推出ROM 之後,無論是2014年的Smartisan T1,還是去年發佈的堅果U1和Smartisan T2,羅永浩承認,成績都不如人意。

在手機這片競爭激烈的紅海甚至是血海中,錘子有些員工表示,要有更多的耐心。

“你採訪的這些表示要有耐心的,是我這裡相對比較有出息的,”羅永浩說,“有些同事已經很疲憊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這是人的常態,疲憊是正常的。”

挫折並沒有影響他對未來的期望,他躥到白板前寫寫畫畫,向我解釋在“土包子機”和“一模一樣的手機”之外,講究設計、審美和用戶體驗的手機的領域,“是一個顯而易見的藍海”。

他沉迷於一套設計話語,起步時的自信源於此。他在白板上寫下GUI、UX、ID 三個縮寫字母,分別代表視覺和圖形界面、人機交互、工業設計“, 這個東西我憑着興趣研究了十來年……”

我在他嘮叨聲中有些走神。結束演講的羅永浩表示抱歉:“我感覺跑題了,可能你回去整理錄音時會比較疲勞,不好意思。”

事實上,羅從來就不在準確的航線上。他當過英語老師、經營過培訓學校、辦過網站,最後又做手機,哪樣都不挨着。另外,你還得考慮他微博名叫“羅永浩可愛多”的過往。“可愛多”是曾軼可粉絲的代稱,錘子成立約一年,羅爲了公司形象才改回本名。

羅永浩說,自己糟糕的身體雖疲憊不堪,心裡總有一股火苗在躥。他把對世界的獨特看法當成真相,這給他希望,也給他焦慮,正因爲它的存在,才激發了羅永浩全部的心力與生命力,對抗事業的艱難起伏。他付出的代價,則是失望、毅力和堅持。

個人項目選手

陌陌COO 王力曾是老羅英語培訓員工,也是羅的朋友。他笑稱老羅這兩年都快銷聲匿跡了,“一個過氣網紅有什麼好採的?”

“我跟芙蓉姐姐是中國互聯網上的第一代網紅,”羅永浩故意消解自己,“難得的是這麼多年一直紅。”老羅語錄是把嚴肅的內容包裹成段子,它滿足了兩種需求,一是聽着樂,二是聽着音樂並讓人有所思考,“兩個結合起來才構成了持續的影響力。”

牛博網時羅永浩接近於光棍,2008年創立的英語培訓是羅永浩作爲企業家的第一次訓練,也系統呈現了他的本質性格。擁有三四十名員工的培訓學校充其量是個門市部,羅永浩已忙得不可開交,常常爲了在海報上摳一個像素熬通宵。

“我這樣的人,”他說,“本來按計劃要加班到12點,由於不放心,會強迫症似地摳細節摳到4點,把很多東西確認六遍、七遍、八遍。”

他事無鉅細都要過問,也沒給下屬太多的空間感。王力有時發現5分鐘內手機上5個來自老闆的未接電話。如廁時羅永浩也急着敲門找他,“都是爲了屁大的事。”

辦學校時,羅永浩的財務意識很差,同事都說他“特別不在乎錢”。學校在海淀區地鐵站旁租了教室,窗簾選用電影的雙層幕布,投影儀要買高流明。

他晝伏夜出,跟市場宣傳工作有交集的數位員工,要把重心放到晚上。等他做決斷時,效率也是可疑的。

員工和朋友的普遍共識是,羅永浩是典型的巨蟹座,敏感、細膩、居家。

羅永浩的數位朋友先後都當過他的投資人,馮唐投資了英語培訓,唐巖投資了錘子科技。從事管理諮詢的馮唐提過三點意見,抓大放小、定方向、容人。馮唐認爲這是一脈相承的,做手機後多了一項:找錢。

羅永浩稱,抓具體業務是由性格決定的,“說難聽一點就是勞碌命。”他又轉向了錘子管理上的自我檢討,當他爲了抓細節影響大局時,批評他是虛心接受的。

新租賃的教學點開課前,羅永浩半夜帶人把教室的音響參數都調到精準刻度,並要求員工拍照備用,以便弄亂後,管理員可以調回原樣。郊區的教學點附近是衛生狀況欠佳的飯館,他要求在新生入學指南上標註好附近的清真飯館,他認爲“有信仰的人,會相對有底線”。

羅永浩想過退休後去大學講課,教育工作能給他滿足感,但商業培訓機構,傳授的是“多蒙對幾分”這種東西,任何一個有形而上的追求的人,在這樣的工作上不可能得到事業上的滿足感。

“做了兩年多,學校一掙到錢,我馬上就不想幹了。”幸運的是,投資人都是他的朋友,對他轉型都很支持。但對於做手機,如果1是絕對反對,10是絕對支持,在這個區間裡馮唐傾向於4 :反對,但不絕對反對。

馮唐稱,2012年前後手機的模具化,從功能機到智能機的消費者升級,給了小米和其他品牌機會,老羅的辨識度能帶來第一批用戶,“換另一個瘋子和偏執狂去做,沒有老羅的粉絲羣,可能一年都活不下去。”但他除了愛玩手機,沒有軟硬件方面的技術背景,註定是場苦戰。

柴靜跟羅永浩商量過創業項目,希望做個談話類的脫口秀。羅永浩相信自己能做成,但熱情不高,“比起科技行業帶給我的興奮感,可以忽略不計。”

他回家跟老婆說要做手機,“對她來說,其實這個跨界也特別誇張。”羅稱,就跟所有聰明的老婆一樣,她特別會在適合的時候說傻話,她說,“你肯定行。”

“她相信我有很多怪異的能力,但我不覺得她真相信英語老師做手機一定成,她只是知道我主意正,不好攔,索性就不攔了。”羅永浩說,如果你跟老婆相處有這種質量,其它的就都無所謂了,“所以生活上我全都聽她的。”

羅永浩稱,財富肯定是創業的最大驅動力之一,但他現在做事已經跟錢沒多大關係了。投資人允許他現在就賣掉錘子科技幾個點的股份,“具體數字不說了”,如果套現的話,他早就實現財富自由,如果公司做不下去,打個折賣掉這輩子也夠了。“我現在知道那些企業家說他們拼命工作不是爲了錢,其實是很誠實的。”

他對自己充滿自信,難以被說服。不止一人提到,羅很難因別人的意見而改變,堅持的好處是有時需要那口氣才能撐下去,缺點是,他通常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如果他不這樣,一個外行扎進資本密集產業,不可能走到現在。”一位員工稱,但這並不意味着羅適合創業,創業是集體項目,他是個人項目型選手。

羅永浩也在覆盤,當初圈內的評論者認爲他對技術實現的難度和複雜性缺乏敬畏,“事實證明他們是對的。”

草臺班子

2012年3月,唐巖幫羅永浩湊了900萬啓動資金,做了一家手機公司。羅永浩說手機業內都嘲笑他,因爲山寨手機廠商也要幾千萬甚至上億才能啓動。

創業過程上,錘子學習的是小米模式,先做軟件,後做硬件。

軟件部門的項目總監周雁橋2012年在錘子科技上過一天班,那時羅永浩還以爲幾個人就能做出一個系統,沒日沒夜地搞。周是40多歲的大叔,“工程師都是男的,生活很苦,他們老希望招一個年輕的女項目經理,看到周來了,就在那跟老羅鬧。”羅只好說,那雁橋你晚點再來吧。

他說當初錘子科技是“百分之百的草臺班子”,手機系統軟件團隊現在約200人,但他出去跟手機圈的吃飯交朋友,發現別家都是500人以上的編制。

羅永浩稱,由於他本人沒有技術背景,前期招工程師基本靠碰運氣。初創時只有7名軟件工程師,大部分自稱是羅的粉絲。有些人來到錘子,才寫下生平第一行安卓代碼。

鄒偉曾服務於播思通訊,是中國第一批安卓開發人員,2013年加入錘子。初次接觸,羅永浩跟他講產品要做到如何精緻,鄒偉自認是糙人,對此不感興趣。羅換話題講賣產品。“他說T1做完公司就牛得不行了,”鄒偉稱,當真的話,心理預期還是有挫敗感。

羅永浩只會聽取分析力很強的觀點。鄒偉稱,有員工因不熟悉安卓,被老羅嫌棄過,如果仔細闡明風險、人力投入和時間評估,他會調整方案。

一個初創企業沒有錢、沒有人,好在“有價值觀的企業更容易招到願意跟你一起奮鬥的人”。

錘子產品總監、工號001的朱蕭木用手比劃了個人形,“我的三觀是被老羅捏出來的。”

“老羅直接說要幹掉蘋果,就信了,”朱蕭木說,“現在也信。你看中國現在發生的事,好多我都信了。”

原法務總監金揚記得,有次羅永浩指着iMac 上的設計師網站Dribble 裡某個作品頁,說這個設計師一定要找。這就是現任的UI設計總監方遲。

“絕大多數設計師的一生,都沒有機會給一個懂設計的CEO 工作,”羅永浩稱,“Dribble 上中國地區排名前100的,最多的時候我這裡有13個。”

廚師秦延慶是19號員工。原先在飯店打工,別人偷懶不洗菜,他不偷懶,很不合羣。他出來單幹,在大連開夫妻店,選的物料比酒店都好。大家都不守規矩,守規矩的人處於不利地位,秦從老羅語錄中獲得共鳴。他當着我的面背:每一個生命來到世間,都註定改變世界。你要麼把世界變得好一點,要麼把世界變得壞一點……

錘子招廚師,秦延慶信心十足地投簡歷,“我不覺得一個科技公司能招到靠譜的廚師,這跟廚師的職業發展是相違背的。”面試就是炒菜,吃完老羅挺高興,談完工資,讓秦把店裡的剩料快遞到北京,他原價購買,店面轉讓可能也需要時間,損失他承擔。

公司初創時,秦在居民樓裡做飯,中午和晚上同事來拉他。路上看到貨車車輪打瓢,或是別人的剎車燈不亮,開車的同事都會追上去提醒。“不止一次這樣的事,不止一個同事這麼做,”秦說。

錘子的世界觀

公司初創,原錘子科技設計師Nod Young 根據羅永浩向他描述的“感覺”,設計公司的T 形Logo——公司之所以取名錘子,也是因爲它“有點象徵着面對舊世界的信心和勇氣”。

“最初關於造型的定義,我們更傾向於有靈氣,有精緻感,又有一些拙感的設計,”他說,只有一種錘子是爲了精緻而精緻,那就是作爲某種儀式的飾物,他在西斯廷教堂中見過,並從中獲得了一些提示。最後,設計Logo 前後用了一個多月,“再用工業級的方式潤色曲線。”

錘子科技更多的是展現了羅永浩的世界觀,而非生意。無論是工業革命的突進,還是宇航時代的登月腳步,在宏大時代的縮寫本里,錘子作爲工具貫穿始終。入行時羅永浩認爲能比其他人做得更好,他說,做錘子“就是要改變世界的”。

員工和朋友都說,羅永浩在打磨產品中獲得愉悅。就像他要求在Logo 中體現的“拙感”,羅永浩也有種擡頭走路不看天的質樸。

作爲工具之母,錘子像空氣一樣貫穿了人類的歷史。傳統的打鐵業講究錘藝,師父使用小錘指揮節奏,小錘在鐵坯上的落處,就是掄着大錘的學徒要捶打的位置。在錘子科技,羅永浩就是小錘子,手握方向盤,其他員工就是大錘子,負責執行。目前這種配合還需磨合。

設計和軟件部門都提到,羅永浩經常拖流程,這也導致跨部門協作的低效。方遲稱,有時設計拖軟件的工作,有時則相反,“都是因爲特別小的事情。”

方遲稱,系統發佈的時間點是很重要的,但羅會因爲對一個圖標不滿而暫緩發佈,“有些失誤是可以在後續更新中修改的”,“我們設計的壓力非常大”。

錘子科技也在諸多方面體現了羅永浩野孩子般的精神內核。T2挑戰了激進的全金屬無斷點的技術,同期堅果又出現問題導致延期,羅永浩稱,當所有項目不得不串行時,任何一個時間點上的延誤,都會導致後續的產品順延。

真正的問題是,正是臻於極端的完美主義驅使羅永浩去踐行哲學意義上的極致。很難甄別清楚這是優點還是缺點,他的工作狀態和他在產品中呈現出來的純粹度無可非議,他前期匹配失度的精力,還有他造成的拖沓,又常與商業邏輯相悖。錘子團隊意識形態意義上的崇拜、困惑與詬病,也由此而生。

最近老羅給員工們講,一個企業想超速發展,只有三種可能,一是殺進沒有競爭對手的藍海,並直接做到八九十分,二是做到相對於行業原有水準腰斬的價格,三是革命性、顛覆性的技術突破。“我們現在一個都不沾,靠賣設計,賣體驗來做溢價,是需要時間的。”

“老羅也會撤回想法,不是說他不講道理。”軟件開發高級總監鄒偉稱,“功能上,他希望做到大而全,我們現在只能做到小而美。”

“你知道秒錶的故事麼?”鄒偉問。做秒錶的聲音時,羅永浩不願隨便弄個廉價的音效文件,他從德國花了幾百歐買了昂貴的秒錶,在錄音棚裡收了聲。

“用戶會爲這個買手機嗎?”鄒說,“通常不會,但我覺得這種做法特別對得起我們開發的這個東西。”鄒偉自認是糙人,但他談論起工作時卻說“要做一個打動人心的產品”,這是羅永浩放射的影響力。

在他的趣味核心,羅永浩以奇異的方式與世界發生反應。

他拿眼睛瞄一眼,左邊是不是比右邊多了一個像素?這個動畫是不是慢了一幀?設計師們的第一反應是“不會吧”,拿工具辨認後他們都承認,羅是正確的。

設計師謝鏗指着手機上的灰色面板稱,羅永浩對色偏也很敏感,“一般人看這都是灰色,但老羅能看出這個是偏紅或者偏藍的,當時我也沒反駁,回頭在PS裡看,確實有色偏。”

設計公司T恤時,羅永浩一定要求把背後的Logo 縮小1.8毫米,“大家都覺得吹毛求疵,”錘子科技BD(商務拓展)副總裁苗穎稱,“做後發現真不一樣。”

羅永浩幾乎以自虐的方式釋放他的熱情。這家公司前後重繪了近兩千個應用的圖標。設計師謝鏗說,早期每個圖標,UI 部門開完小會都要跟羅一起碰,羅給他們找參考圖,告訴他們怎麼改,每一道陰影的半徑和深度都要親自過問,“現在他已經沒時間這麼對細節了。”

談到對細節的獨特感受力,羅永浩矜持地稱,他完全沒做額外的努力,完全是幸運,“就是基因問題。”

金揚稱,公司能活到今天,這種基因是很重要的原因,“如果上來就粗製濫造,就算開機頁還放個老羅的頭像,也一樣早沒戲了。”

金揚還記得解決啓動器交互界面時羅永浩的反應,那天他剛端上飯碗,就聽到外面羅興奮地高喊,“Launcher !Launcher !Launcher!”

在最初的爭吵和討論中,奠定了操作系統的基本形態。“通常我們會在他失去耐心變得暴躁之前,給他個比較完美的作品。”設計師謝鏗稱。

憂傷的老闆

2014年7月T1發佈時,錘子的產品、設計、硬件、軟件、客服、市場等等全加起來才200來人,如果重回到那個時間點,羅永浩自稱是不敢做的,“這是非常離譜的,其實正常的話,需要千人左右的規模。”

T1時沒有銷售部門,也沒有生產部門和生產主管,本應做T2研發的工程師只好全都撲到工廠去“救火”。

羅永浩住到了工廠旁,頭幾天他一個個挑。供應鏈副總裁關健稱,羅對瑕疵的發現異於常人,對甲方很嚴,這也使他成爲全公司唯一下命令的人。

“老羅幾乎連1微米的不平都能感受到,”結構工程師曾令軍說,T1、T2使用三個實體鍵,在製造中會有公差,有些高矮差約一張紙,“我們要把按鍵按高中低分類,每一個都要量,工作量非常大。”

2014年10月,命途多舛的T1發佈不到半年,迫於銷售壓力,羅永浩將定價下調了千元。直到現在,部分員工還認爲這不體面:首批用戶頂着被鄙視的目光來買產品,結果轉眼就降,他們臉面何在?

儘管以透支個人影響力爲代價,這卻是羅永浩作爲企業家的進步,因爲當時他離發不出工資只有一步之遙。事後證明,這是救活公司的一招險棋。

“人家跟我說資金很緊張了,我就繼續加緊找錢,財務部的同事有沒有嚇唬我,我不確定,”參與融資工作的金揚稱,跟很多創業公司相比,錘子算幸運的,“我們從沒真正發不出工資,你說容不容易?肯定也充滿了困難。”

過往羅永浩的觀念和行爲高度一致,做手機時遭遇的卻是被打臉、再次被打臉的過程,也有朋友和員工揣測,他的內心或許比較痛苦。“這是對我徹底的誤解,”羅反駁,“我只是表皮比較敏感,你試着再捅我一百刀、兩百刀、三百刀,你也捅不死我。”

儘管外界認爲羅永浩從事的是一項脆弱的事業,羅永浩卻彪悍地挺到了現在。

胡偉是錘子科技第82號員工。從羅任教新東方時起,健身教練胡偉就帶着他鍛鍊,“凌晨一點、兩點多還練呢,練完後面可能還有一兩個會。”

2013年,剛從中關村搬至望京,羅永浩就要搞健身房,“你先帶我練,上手後再帶他們練。”結果都是員工練,他難得去。

羅永浩會拿別人的身材開玩笑,你怎麼越來越胖?趕緊去鍛鍊。對方說沒時間。羅永浩回:奧巴馬都有時間練,你沒時間?“如果是朋友,會回一句你也不練,”胡偉稱,“一般孩子們不敢這樣回。”

一年多前,左小祖咒每週去三次錘子的健身房,從沒在那看到越來越胖的老羅,“真是憂傷的老闆。”

我們見面的會客室旁邊,就是羅永浩緊閉的辦公室。工作人員介紹,有個投資人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想進去參觀他的工作領域,一飽眼福後熱烈地向羅表示,這纔是他料想中天才的辦公室,一切都是混亂的。

羅永浩有潔癖,喜歡反覆擦拭,但他的東西又以割裂的方式呈現。“他的辦公室,或是公寓,那是完全不能想象的亂,”朋友稱,要是沒有老婆,羅永浩的生活品質差得毛都沒有,“比如椅子很有品質感,但上面是一大堆衣服,CD 機挺漂亮的,CD 亂成一團……”

錘子初創時,羅永浩跟太太京津兩地分居,工作和生活不分開,“自從羅嫂搬來後他就利落了,也精神了很多。”行政採購石曉宇稱。

羅永浩稱,視頻網站找他談過做脫口秀,開出的價碼他看了嚇一跳,員工也問他,爲什麼要做這麼費勁的實業,是不是因爲實業沒做成不好意思做別的,是不是自尊心問題。

“我說不是,做別的都沒出息,”羅永浩談論起了巨大的夢想——只有做手機才能徹底掌握一個時代屬於整個人類的計算平臺,並在下一個計算平臺的革命到來時抓住契機。

T1的第一批用戶,大多都是認同羅永浩的精神理念,進而購買其產品的支持者。客服部門的楊興悅稱,在交不出貨接到的催單電話中,有些用戶從上老羅英語培訓講起,開始傾訴。

客服副總裁喬立元在錘子科技的工號是466。他2014年10月入職,正是這家公司焦頭爛額之時,之前他在聯想擔任客服運營總監,管理1200多人。他說之所以答應過來,一是產品符合他的審美,他用黑白兩臺T1,他指着白色那臺,“這是我自己買的”,二是用戶自發組織線下體驗會,讓他驚訝這家公司的魔力,還有便是羅永浩本人,初次見面前羅轉告喬,他可能會發脾氣,發完馬上就好,不要當真。見面後雙方感覺很好,還合了張影。

喬立元稱,自己是偏感性的理工男,且已財務自由,如果是理性人,不會這麼冒險。客服部門現已200人左右,還要負責線下維修和備件供應鏈。

在喬看來,羅永浩尊重專業智慧,他來之前跟老羅聊過一次管理規劃,“他挺滿意,後來就不太乾預。”

“你知道老羅砸冰箱吧?”客服笑稱,“他給我們挖了個大坑。”

羅永浩那幅經典的砸冰箱海報是由Nod 設計的:頭纏紅巾帶,拿大錘的寬大背影。“雖然可信賴的背影纔是關鍵,但公衆聚焦在錘子上了。”

很多用戶共享了羅永浩“我不問輸贏,我就是認真”的理念,客服處理時一有不滿,就說要到公司樓下砸手機。

喬立元稱,在聚光燈下稍有不慎,任何小失誤都可能會變成公衆事件,因此格外認真。羅永浩追求盡善盡美。“我們既要做到專業準確,又要帶點高級的幽默感,”楊興悅稱,“親”、“麼麼噠”就不是錘子的風格。

社交恐懼症

2014年5月,T1發佈會後,張瑋瑋從國家會議中心看完演講出來,兩個身穿安保制服的人在背後聊天,說“這人不搞邪教,去搞手機真是社會的萬幸”。

談及煽動功力,羅永浩稱,年輕時就發現自己有這個能力,他還是以知識分子自居的,讀書反省比較多。他回憶了20歲在家鄉第一次去看球的那個遙遠下午,全場一起辱罵客隊時,他的心跟流氓們在一起,在羣體裡一起蠻不講理地罵人有非常明確的快感,中場休息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竟然這麼糟糕,“人都有惡劣的、獸性的一面,對此我是高度警惕的。”

在中國,擅長演講的人,很多都是成功學騙子,羅永浩因此有些心理陰影,接觸生人總是讓他緊張,“如果企業的發展不需要我登臺演講也能進行得很好,我願意爲此少活五年。”

羅永浩視演講爲“我人生的諸多苦難之一”。他還是脫軌的天才。2015年堅果發佈會上錯漏百出,在員工看來只是一次拖延症事故。唐拉拉稱,每次發佈會前都不知道他要講什麼,“七點開場,五點才做好PPT,總是手忙腳亂。”

發佈會前羅永浩身處另一個宇宙,通常他要經歷48小時不睡的狀態。十幾個助手跟着他通宵,軟件、設計、做PPT 的,要什麼就給他現做。羅永浩經常把重要的時間浪費在不重要的事情上,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堅果發佈會上午他還讓設計師去修改微博上的海報,那時最迫在眉睫的PPT 一遍還沒過完,連錯別字都沒檢查完。

有時羅永浩的想法反覆無常,設計師們被來回折騰。“有些效果做出來後不滿意,但這是他自己的意見,”謝鏗稱,“我們提醒他,他說那我就不能改麼?”羅永浩解釋,每場演講他平均要準備200小時,前期沒有任何人能幫忙,後期會因壓力太大,下意識迴避一些真正該關注的東西。

對圍着他團團轉的助手而言,這段經歷刺激又疲憊。當羅最終站到臺上,他們中的數位都因心理壓力得到釋放而熱淚盈眶。發佈會後“反響熱烈”,對拖延症的批評也就不了了之。

唐拉拉稱,羅永浩不適合陌生人之間推杯換盞的社交場合。有些發佈會邀他去捧場,他形容自己在貴賓室裡天人交戰,“陌生人跟我打招呼,必須給個友好迴應,否則顯得傲慢無理;我不主動打招呼的話,顯得不禮貌;雙方都不打招呼又很尷尬。”

爲了緩解心理負擔,羅永浩帶着同事前往,有些場合他得坐在帶名牌的席位上,同事沒法跟他坐一起。“那時真是生不如死,”他說,“反正該去的還是去了。”

在沒有目的性的場合,羅永浩心態放鬆,表達的慾望也很強烈,進入目的性比較強的場合,比如談融資或者戰略合作,他就不太擅長,王力稱,“如果去企業工作,有些職位老羅肯定做不了,比如銷售和商務拓展。”

答應面訪前,羅永浩問能不能筆答。“不得已他絕不跟你聊天,”石曉宇稱,“如果跟機器說話能解決同樣的問題,羅一定選機器。”

對於他覺得舒適的物品,羅習慣重複。他的辦公室旁有個塑料袋,裡面十幾雙完全一樣的塑料拖鞋。健身教練胡偉向他推薦了Asics 一款鞋,他前後買了二十多雙,“把亞馬遜買光了。”

胡偉對此的解釋是羅不想把時間花在試穿上,節省精力認真工作,而王力認爲,這是他社交焦慮的一種表現,“購物時你是導購人員的焦點,被盯着看,非常不自在。”

利他主義

我見到羅永浩前不久,他將名下半數股權質押給了阿里,“還在保密期,什麼也不能講,這一輪結束後會公開,”羅永浩說,“不過這四年科技媒體猜我們內部的事情,幾乎全猜錯了,這一點我也挺驚訝。”

2015年C 輪融資後,錘子科技的估值已達26億,投資商包括蘇寧雲商。網傳的照片中,羅永浩跟蘇寧董事長張近東坐在一起,顯得靦腆緊張。“我對事業成功很渴望,但我對成爲大佬沒什麼渴望,有些場合下,我會被主辦方安排和大佬坐在一起,這總是讓我很尷尬。”羅永浩說,如果一定要面對這種情況,他很願意看到這樣的照片:他跟大佬坐在一起,大佬顯得很鬆弛,而他看起來正在虛心請教問題。

該如何跟資本打交道,羅至今還很困惑,“你不能全說實話,也不能撒謊,同樣的事實該怎樣排列組合才能讓他聽懂,或讓他覺得他聽懂了,這完全是個技術活,我到現在也沒很好掌握。”

羅永浩早期見投資人時也喜怒形於色。“他甚至聊一聊,就看手機,不搭理投資人,”黃章晉稱,唐巖爲此曾批評過羅永浩。

2013年3月ROM 發佈後,錘子科技燒光了天使輪的融資。A 輪融資是唐巖幫忙解決的。“投資圈對老羅不瞭解,聽說這人又是砸冰箱又是幹什麼,覺得他瘋瘋癲癲。”

這恰恰是羅永浩遭致的尷尬。創業初期他炮轟行業,儘管他還一無所有,但已經幻想擁有了一切,他希望傳達敲敲打打,對精緻琢磨不止的精神,卻被外界視爲拎個鐵錘什麼都敢砸。

唐巖說老羅很驕傲,實在沒辦法了纔會來找他,“我有時會怪他,怎麼不早點找我。”

唐巖將自己的投資人、紫輝創投的鄭剛介紹給羅永浩。鄭剛天使輪時同意投,但要追加渦輪條款,就是簡單的業績對賭。唐巖認爲創業公司早期不應該接受。A 輪時唐巖又去找鄭剛,並提出不能使用渦輪條款。 A 輪的價格是天使輪的6倍。2014年3月,錘子完成的B 輪融資中,紫輝也有追投。

參與融資工作的金揚稱,羅永浩是產品經理型的創業者,他更多的是基於個人喜好談產品,不擅長談戰略,但投資人關心的是更完整、更全面的生意經,因此,融資的過程並不是羅花了多大心思打動投資人,而是他無差別地傳達了個人理想後,有多少投資人覺得這事可以賭一把。

“那些保守的或是規模特別大的投資機構,離我們距離好像就比較遠。”金稱。

這樣投資者的幫扶、背書能力都要差一些。羅永浩承認這件事他有責任,也有些後悔,初期是有機會被明星機構投的,“剛好處在我們和投資人團隊信心爆棚時,對方又把價格壓得比較低,所以就沒合作成。”

至少,現在他已經不率性而爲了。員工們說,羅永浩現在有時一天見三個投資人,每次三小時,講三遍同樣的話,“態度一直非常好,假裝情緒很飽滿。”

“古板無趣是企業家的標配品質,”羅永浩稱,“所以我現在在商業領域裡,無論談投資還是合作對象,都會刻意板着,除非確定他是同類人。”

“但這個機率是很低的”,他說。今年三四月份,在崑崙飯店大堂,唐巖勸羅永浩,要有財務意識,要注意融資的時間點。

羅永浩最近做了基因測試,測試顯示,他有嚴重的利他基因。他希望能持有更多的股份,以便有控制權,“但在把財富分出去、讓別人高興這件事上,我的意願始終都是強烈的,我們初期做的期權池高達30%,多數公司的期權池一般是15%到20%。”

“很多跟着我乾的孩子,單純是爲了錢的,也佔到了很大一塊,這很正常。”羅永浩說。

即便對他的夢想表示不樂觀的員工也承認,羅是好人,“只是欠大家一個成功。”

某個主管的思路跟羅永浩存在分歧,出去創業,融資也是羅跟他一起去談。主管笑稱,他打算註冊一個“白眼狼科技有限公司”。

少年與教主

羅永浩曾考慮過把手機命名爲“少年”。另外他還想過註冊個公司,名叫“不服”。就像這兩個細節所透露的,作爲一個優點、缺點都很明顯的人,羅永浩周圍的人際關係充滿矛盾。

商務拓展副總裁苗穎2015年12月入職,之前她擔任新浪微博副總經理,在錘子科技,她的工號是941。入職第一週,她聽到的全是關於羅的負面評價,他管理混亂、脾氣不好、善變、沒有人能看透他……

“這是由於沒有很好的溝通方式,”苗穎稱,羅永浩從出辦公室到公司大門的路上都會被攔着簽字,信息不對等時,要快速做準確的決定非常難。

出於對員工心態的保護,苗穎通常不讓下屬跟羅直接溝通,她又舉了諸多瑣碎的例子,說明他在出其不意之處細膩得動人,“他只是不太會善意表達。”

基於個人經歷,張瑋瑋稱,跟羅永浩一起工作會有兩種狀況,一是被他帶瘋狂,一是被他搞崩潰。

出於對“樸素的自然力”的熱愛,羅永浩曾找張瑋瑋、周雲蓬等人給曾軼可做專輯。民謠歌手對超女的牴觸情緒特別強,但羅永浩很瘋狂,張瑋瑋在給孟京輝做戲劇配樂,每天從劇院出來,看到羅坐在車裡守株待兔等他。

“特別真誠,特別狂熱,”張稱,“我說就偷偷幫他做一下,不署名。”

錄音時每天工作到很晚,羅永浩對音樂很崇敬,一直處於情緒的制高點,沒到一兩天張瑋瑋的牴觸情緒就完全變了,“他的激情,他投入的強度把我徹底感染了。”

張瑋瑋說這種體驗很迷人,他不在乎署不署名,也不要錄音費,“拿錢它就變了。”羅永浩不停發信息要銀行賬號:瑋哥,雪地裸體跪求賬號。後來又給張拉去了一套音響。

張瑋瑋平時稱羅永浩“教主”,“他的生命力很強,傳達自己時特別準確,特別強烈,一旦接收到真有點不可抗拒。”

屢遭挫折後,不少員工已難再被老羅的願景催眠。對這位他們愛之恨之的CEO,他們多提到他令人避之不及的脾氣,他效率可疑的管理,同時又表示了最大限度的包容,因爲羅的正直與有情有義。

八年前,石曉宇去老羅英語培訓求職,當時他23歲,看到偶像羅永浩,不停傻笑。大概兩三年前,他發現自己在有些問題上跟羅的看法已經不一樣了,“可以肯定的是,現在的我,跟聽老羅語錄之前的我,是不同的人。”

錘子初創時金揚還服務於律師事務所,以外部法律顧問的身份參與前期的合同審閱和融資事宜,不時去蹭飯。2006年,他在牛博上跟羅永浩理論,被羅拎出來臭罵,那是金在網上第一次出名。同時羅又提供了更多的信息,令金認識到錯怪了他。由於開頭第一下就已刻骨銘心,對羅永浩急躁的那一面金揚早有心理準備,“這種準備到今天對我的心理健康都是有幫助的。”

作爲朋友,羅永浩沒有太多感情起伏,哪怕罵罵咧咧,相處也很愉快。只有成爲同事,一起做事情,才能感受到他的壓迫感。

在安靜溫和和憤怒之間,他轉換得順暢自然。石曉宇是原老羅英語的美工、現錘子科技的行政採購,跟羅共事了8年。他記得第一次見羅永浩發脾氣的狀況:會議室裡傳來他極具穿透力的聲音,感覺就快動手一樣,緊接着羅摔門而出,玻璃門驚天動地地響,半小時後他拿杯冷飲,嘆口氣,若無其事地坐回繼續聊。

羅永浩不滿意時,砸鍵盤宣泄,同事們說他影響其他人,他只好跑去貨梯裡哐哐猛踢垃圾桶,回來後又有說有笑。

羅永浩曾經一路火花帶閃電。吵架時他從不挑揀,不因對方只有三個粉絲放過他/她。黃章晉曾從功利的角度勸過羅永浩,動不動吵架,傳播界面不友好,“他特別謙虛地用很大的聲音不斷提問,顯然他只是強迫自己做個姿態,沒真正打算改變自己。”

“網紅當慣了,他很任性,”黃章晉稱,“沒有及時把自己裝到企業家的社會角色裡來。”

“老羅的攻擊型人格冒犯了很多人,”金揚稱,據他所知,現在對羅的約束主要是讓他儘量減少攻擊,減少增加新的敵人,但對於轉化歷史上的宿怨,“可能沒什麼好辦法”。

羅永浩解釋,天生脾氣不好的話,可能因很小的事爆發,如果骨子裡理性,真正的大事反而不會發脾氣,“我多數都這樣,雖然也有失態的時候。”

什麼時候?他答:比如跟王自如在優酷的對峙。

他說對峙完回家看視頻回放時,看了幾分鐘就臉紅了,按照事先意淫出來的局面,他本應風度良好且笑眯眯地指出對方的問題。

但經歷了地獄般的生產危機後,情緒完全不能控制,現場表現得氣勢洶洶,“這一定是丟分的,對公衆來說,道理怎麼樣其實常常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風度。”

自T1後,羅永浩在微博上軟化鋒芒,做出賬號被接管狀,他笑得靦腆又有點小得意:從來沒被沒收過,但讓他們覺得被沒收了很重要。老羅仍在沮喪中維持着一定程度的倔強,“無論你每次寫什麼,看下面的評論都會有非常絕望的感覺,後來就不怎麼看了。”

毋庸置疑,錘子科技的基因來源於創始人羅永浩的個性特徵,羅的個人形象自然也讓渡給了錘子科技。在韌性和任性,自信和自我,認真和偏執之間,羅優劣互現:他會成爲公司屢次絕處逢生的決定性因素,也是錘子在跌跌撞撞的現實中屢屢系統失靈的主要原因。

無論是牛博網還是老羅英語,哪怕以“不作惡”的姿態對抗行業積習,比如不使用盜版軟件,尊重知識產權,羅永浩收穫了一連串好評。現在,他的對手更強大,他面對的環境更復雜,輿論生態也更顯豐富多變。2012年,他以顛覆行業的姿態一頭扎入錯綜複雜的手機業,科技媒體因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滿嘴胡話側目而視,人文媒體因他風格誇張的侃爺做派心存疑慮。

當羅永浩被輿論輪番掃射時,唐拉拉接到他的電話,問要不要來錘子工作。

他們早年聽崔健演唱會時相識。去新東方任教之前,他常跟她借錢,每次二三百,每次都在說好的時間還。後來她向他借,每次二三萬。

當頭頂烏雲的羅永浩向唐拉拉發出邀請,後者認爲,這或許是因爲他心理上需要熟人,“因爲我不是職業公關出身。”

上任後唐拉拉開始拜訪媒體。她拉了個單子,上有十幾個記者,跟羅說誰誰誰不錯,可以認識。“我認識的人已經夠多了,”羅永浩咆哮,“不想再認識半個人。”

“頻繁變臉,一天可能四五次,開始很難適應。”王力稱,“這是他少年天性的一部分,胸無城府,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受束縛的部分稍微多一些,永遠是最真實的狀態。”

牛人的世界

在我見他前一天,羅永浩在內部召開了次打氣會,他釋放營造的美妙氣氛,是許以未來的願景。“尿褲子”是他在會上使用的誇張的褒義詞,形容未來的某個產品很牛,見到的人都尿了褲子。但在網絡上,“尿褲子”被演繹成羅永浩把水瓶砸到了原CTO 錢晨的褲襠上。

錢晨宣告退休後,我見到了接替他的吳德周。加入錘子科技擔任產品線和硬件研發副總裁之前,吳德周在華爲擔任榮耀產品線總經理,做了12年手機。

“他先找的我,”吳德周稱,最後打動他的,還是羅永浩這個人和他對公司的想法,“他需要更多的人來幫他。”大公司的流程規範,不容易犯錯,但相對保守,創業公司更敢於決策,他跟老羅都想做一款能被大家記住的“里程碑式的產品”。

“華爲建制全,每個領域比如存儲芯片的研究都很深,在錘子我們只會對一些關鍵的器件做些研究,”吳德周自認能補足老羅硬件上的短板,不算BSP 工程師和測試工程師,硬件部門現有五十多個研發的工程師,他年底前打算擴到150個,“硬件工程師還是太少,接下來一定要把產品真正做細。”

羅的數位朋友跟他談過企業家關心的重點,最初羅永浩的排序是第一產品,第二是人,第三是錢。回望過去,一位員工說,“我覺得應該先找人。”

去年秋天羅永浩生病耽擱了十來天,他回來後發現很多事情都亂套,“說明管理確實糟糕,從那時候起,我50%的精力都用於挖人談人。”

“那些認爲我獨裁、說一不二的人,從來沒有享受過我去主動向他謙卑地請教的待遇,”羅永浩稱,接收獨裁指令的人,常常不是團隊裡最優秀的人。一般說來,他更容易對那些能糾正他錯誤的人表現出尊重。羅永浩不介意袒露智力優越感,儘管這會顯得刻薄,“一個牛人和一個還說得過去的牛人,他看到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

羅永浩有些扭捏地抱怨,作爲一家價值觀驅動的公司,有時候也會因爲這個影響效率,比如有些主管因爲誤解,認爲他的某項工作指示不夠體面,會拒絕執行,“有時我事情多,特別疲憊,沒有耐心給他仔細解釋原因,拒不執行就會換來我的一通發作。”

疲憊過後他說還是爲他們感到驕傲的,這說明他們三觀正,有獨立思考能力,不盲目服從,“這是很優秀的品質”。

雖然最終的任性權和決定權還取決於羅永浩,唐拉拉稱,還是有很多成熟的企業人在他身邊,也會給他一些邊界。

在我寫下這篇報道的前一天,錘子的一名員工分享了另外一家公司的招聘啓事。這則啓事稱,衡量工作質量的第一標準,就是盈利規模,“能夠保證一個美好的原則不被動搖的東西也只有一種,那就是獲得認可。如果你和我們一道選擇做這些正確的事,那麼成功就不僅是一種慾望,還是一種責任。”

這顯然也是羅永浩作爲CEO 信奉的哲學。他踐行的更是對待人生不妨大膽大膽再大膽,反正你好歹要失去它。如果這世上真有奇蹟,那只是努力的另一個名字。

這聽起來像一碗經典的雞湯,但確實也很少有人像羅永浩這樣,屢屢急轉彎式的改寫人生故事,永不停頓地把偶發的內心衝動變現成山呼海嘯般的壯觀經歷,穿梭在地獄與星辰大海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