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雙11“買書如山倒”的年輕人
“有什麼中國現當代的作家可以收全集?”“××出版社的紀實系列有全集賣嗎?”“漢譯世界學術名著會有人整套買嗎?”以上問題,是豆瓣“買書如山倒 讀書如抽絲”小組(下文簡稱“書倒組”)的典型話題。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雙11”,這也是書倒組每年唯二的狂歡節點,另一個自然是上半年的“6·18”。特別是到了圖書促銷的高峰期,小組內的發帖量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增長。對於一個聚集了46萬多成員的小組而言,這一點倒不算稀奇。
在書倒組,買書是一門技術活兒。網購節期間,商家設置的奇奇怪怪的規則,資深組員拎得清清楚楚。滿100元減50元,學會怎麼將訂單湊到整百元的倍數,屬於入門水平;疊加使用滿400元減100元的優惠券,從而以2.5折的價格拿下,纔是正確姿勢。當然,到了最後要看手速,平臺發放的大額度優惠券瞬間就被搶完,有些凌晨發放的優惠券,對習慣早睡的組員來說更是一種考驗。
一套定價近2000元的《周作人譯文全集》究竟能用多低的價格拿下,是書倒組成員津津樂道的話題。從半價入手到實際支付620元——最終以不到3折的價格買下此書,豆友的神操作一次次刷新底價。直到平臺告知:此書已售罄,請耐心等待下次到貨。
有些時候,平臺或商家的“bug價”則是意外驚喜。商家在開展促銷活動時,往往會有選擇地確定打折促銷的品類。那些品相低劣、印刷粗糙、閱讀價值不高的圖書,更容易出現“神價”,但是,一個合格的書倒組成員從來不會滿足於“99元任選10本”的遊戲。只有當商家有心或無意中把收藏價值高的書放入超低價促銷的序列,纔會果斷出手。當然,這樣的機會轉瞬即逝,商家要麼迅速取消優惠,要麼宣告“斷貨”。
久而久之,在書倒組裡潛伏的出版商也摸準了飢餓營銷的法門。每當圖書大促時,僅僅放出有限的特惠貨源,甚至連一些學術著作也未能免俗。經過一番炒作,只有少數讀者真正買到了實惠,而絕大多數消費者恐怕只能買個寂寞。
在書倒組最能體現自我安慰的說法,就是宣稱買書也是一種“理財方式”。確實,有些書近期不會再版印刷,立馬在二手書市的價格水漲船高,有的甚至幾倍於定價。也有的書因爲電商促銷力度過大,買來以後倒手給二手收購商還能賺得差價。但是,以上這些都是偶然情況,何況,就算在“理財”意義上取得成功,又有幾個真正的愛書人捨得把手裡的書轉讓給他人變現?
經歷了與商家的鬥智鬥勇,展示戰果的收貨環節,往往伴隨着大量曬書的照片。在書倒組,很多人家裡的書房像個小型圖書館,書架早已滿滿當當,多出來的書只能碼在地上,堆得密密麻麻,這算是標準配置。真正的大神則爲了安置藏書,購買了一套別墅。
作爲一個專門指導人如何買書的小組,書籍版本知識自然是必需的,而這都對應到相應的售價上。尤其是進入公共版權範圍的名家全集,因爲版本衆多,更要精挑細選。拿《魯迅全集》來說,儘管內容大同小異,“人文社”的版本常常被供奉在神壇正中央,自然售價也居高不下;一些出版界後起之秀在宣傳廣告裡強調“一字未刪”“當年原版”,也能博得一批擁躉;最不受待見的自然是那些封面設計不走心、排版毫無美感、紙質單薄的版本,當然,它們的價格也是最低的。老實說,如果不挑剔,這些《魯迅全集》都能滿足領略魯迅作品魅力的基本需求。
其實,買書不光牽涉到數學和經濟學常識,更是對家庭倫理關係的深刻考驗。在這一點上,書倒組提供了諸多田野考察資料。
在小組裡,時常出現的另一個熱門話題,就是如何在家人不察覺的情況下,將成箱成箱的書放進家裡?有組員表示因爲家裡書架滿了,不敢把快遞往家裡拿,就把書藏在車的後備箱裡。可是,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這位組員現在最擔心的是家人來開車,發現後備箱和後排座位都被書佔領了。
和快遞員約好時間,趁家人不在的時候把書拿進來,塞進房間的某個角落,是書倒組成員解決因購書引發家庭矛盾的常見思路。在一條“瞞着家人把書帶進書房的方式”的帖子評論區,有不少熱心網友支招:回家時候藏門口鞋櫃裡面,半夜偷渡進書房;把快遞盒僞裝成零食盒帶進去;寄到單位,每次帶一兩本回去。一位身爲父親的組員給女兒出了這麼一道題:爸爸單位有40本書,每天拿回家2本書,每5天還會買入10本書,多少天可以全部拿回家?
還有組員鄭重其事地說,每年會和家人坐下來好好談預算,如果當年的預算沒花完,可以累積到下一年,當然,如果碰到心儀的書搞促銷而當年預算不足,透支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就像胡適爲“今日打牌”痛心疾首一般,如何戒掉買書上癮的習慣,成爲組裡部分尚存一絲理智者關切的問題。有人爲此想出了一個主意:每每想要買書的時候,可以試着將家裡最重的書塞進揹包裡出門跑兩圈,抱着整箱的全集做深蹲,把大部頭頂在頭上做劈叉,或者放幾本在背上來個俯臥撐。然而,這個話題的討論往往會跑偏,諸如“幾個月之後,發現能背更多書了”。
在一個專注討論買書的小組,試圖挑起讀書這件事總是不合時宜的。既然談論起閱讀率總是能讓組內同仁羞愧地低下頭,那麼還是不說爲好。晚期的倉鼠症患者面對眼前的精神食糧,只是爲了看到封面——實際上僅僅是書脊就足以滿足。至於說到讀書這件事,大家紛紛左顧右盼,再不濟就找個地縫鑽進去。
書當然是用來讀的,不讀就無法實現內容價值。而在不少書倒組的成員眼中,書籍,實際上成了單純的消費品,這倒是非常符合當下消費主義的潮流。下單之前,並不考慮自己會不會真的讀完這些書,僅僅滿足於付款時刻的興奮,以及收貨時刻的短暫歡愉。正如書倒組的公告所言:“買書時總有一種囤積的熱情。閱讀時卻總沒時間、沒心情、沒機會、沒耐心。滿架的字紙用怨恨的眼看我。”
“黑天鵝之父”納西姆·尼古拉斯·塔勒布在其著作中提出了一個“反圖書館”的概念。他認爲,將自己圍繞在大量尚未閱讀的書籍中,構成了對自己知識有限和無知的持續提醒,這些未讀的書組成的就是“反圖書館”。問題在於,提醒自己無知,真的能夠換來求知的熱情嗎?
更有人指出,買書如山倒現象,表現了一種“填充自己的焦慮”。有人辯護說,當你最想讀那本書的時候,它恰巧就在你的手邊。如此看來,滿足這種焦慮的成本或許有些大。衆所周知,許多赫赫有名的作家都不藏書,這不僅因爲可以理解的經濟原因,還源於一藏書就無法過上四處漂泊的生活。
下一次清空購物車的時候,記得提醒自己,買書並不比買化妝品、買零食、買首飾高尚多少。你只不過完成了一次精密的計算,在搶券大戰中佔得先機,家裡正好又有閒置的空間用於囤書,僅此而已。(城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