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 爭當村官的千萬富翁,被自家人出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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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爲“風雨五愛街”連載第10篇。
1
2010年的一天,老韓來我檔口,讓我下行先別走,“一塊兒到外面喝點兒”。
老韓黑瘦,是苦出身,穿衣戴帽不怎麼講究,那時在五愛街常能看他大夏天跑到廁所去拿涼水洗臉,出來時一條褲腿挽到膝蓋,另一條褲腿耷拉到腳面上,衣服前大襟也常半扇塞進褲腰,半扇露在外面。他這人走路愛踢踢踏踏,肩膀一高一低,如果不認識,冷不丁地打照面,很難想像他是一個千萬富翁。
相識日久,老韓又虛長我挺多歲數,他說話我不能不給面子,於是我當場應承下來,問了句:“還是那事?”
老韓含笑點點頭,肯定地說:“還是那事兒。”
我倆說的是一宗事——年近半百的老韓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和目的,想回老家去競選村長。當時我不能理解,只覺一個村,巴掌大的地方,哪有在瀋陽城裡做買賣、掙小錢、喝小酒、捏小牌舒坦?我稍帶腳地勸過兩句,但老韓意志堅定,還放出豪言說不達目的不罷休,這次選舉,要我們去爲他站腳助威。
有一段時間,在五愛的老闆圈子裡“互相捧臭腳”蔚然成風,以顯示各自在世面兒上混得不孬。老韓回村呼朋喚友,也是這麼個意思。畢竟,如無意外,在未來的3年裡,他很可能成爲那地方的“封疆大吏”。
老韓老家在燈塔某村,從瀋陽開車過去一個鐘頭。這天下行後,五愛市場的一行數人各自駕了車,浩浩蕩蕩地上路了。
進村時,村民們紛紛駐足觀看這條拉風的車隊,有人兩腿不停地朝前挪步,目光卻緊緊地粘在車身上。我給同伴老楊打電話,問他有沒有明星出場的感覺,老楊哈哈大笑,連聲說“有”。
老韓家居於村東頭,地勢較高。據老韓介紹,有一年村裡發大水淹了好幾條街的人家,他家這趟街卻沒事,“是風水寶地”。從前老韓家裡頭窮,只有兩間破瓦房,後來他在五愛市場掙下錢後,第一件事就將鄰居的房子買下,順帶把自家老房也翻了新。
我們一行人將車停好,進了大門,才發現老韓家的院子極其寬敞豁亮。院中間是水泥抹的過道,兩旁栽了些常見的月季、雞冠子,還有一種叫“胭粉”的花。我們去時正值秋冬之交,花草早就謝了,一截截枯敗的花枝頹然地立着,敗葉雜亂地散落在地上。
老韓的父母並不知道兒子要帶那麼多人回家,興許是頭回見這樣大的陣仗,一時有些懵,縮脖袖手地從屋裡跑出來迎,之後又問老韓:“咋不打個電話告訴一聲預備飯呢?來這些人,是有啥事是咋的?”
未等老韓回答,大門口傳來人聲。我們循聲望去,是一箇中年男人。他身穿麻黑色休閒裝,腳踩一雙淺口休閒鞋,手裡拿了把帶“BMW”標誌的車鑰匙,氣度一看就不像普通村民。
老韓迎了上前去,兩人的手握在一起,臉上都花花笑着。那人聲音高,問道:“韓老闆整這麼大陣仗,家裡是有啥事兒是咋的?”
老韓聲兒也不低,回答:“咋的?你要隨禮啊!你也不總回來,你這大忙人,家裡沒事兒也不能輕易露面啊。”
此時,兩人的手已分開,各自無意識地擺弄着手裡的車鑰匙。老韓請男人進屋,但男人卻拒絕了:“站這兒說一樣。這不村上要改選了嘛,我大哥家,你大侄想幹,你老韓家一大戶也不少人,這票可不能落在別人家。”
老韓聽後一怔,隨即哈哈大笑:“我大侄這麼年輕,你那麼大的事業,總讓他在村裡混啥?能有啥大出息!倒是你老弟我,這麼多年來一直漂泊在外,現在老了,快乾不動了,想回來在村裡謀個差事混碗飯吃。你不來我還想去找你呢,你們老李家在這兒也是一大戶,咋樣?支持支持老弟?”
男人聽後也是一怔,但旋即微微一笑:“韓老闆,這是錢掙足了還想回來過過官癮,噹噹土皇上啊!”
“村長多大官?你李老闆是看不上,你要是真想當,哪兒有你侄兒的事?這麼的,除非你想當,我甘拜下風。”
當那個“李老闆”探清老韓競爭村長這事兒是不容商量的以後,臉上反而淡定不少,他不以爲意地擺擺手,大大咧咧地說自己歲數大了,沒那雄心壯志。最後,他再次確認:“韓老闆,這村長(的位置)還非得跟我侄爭一爭唄?”
老韓仰頭又是一頓哈哈大笑:“你得讓你大侄讓讓我,論理,他還得管我叫點啥呢。”
李老闆不再廢話,轉身告辭,老韓的母親追出來,一直把他送到大門口。
2
李老闆前腳剛走,老韓一擡手腕看了看錶,又打了一個電話。之後,他躊躇滿志地揹着手,緩緩踱出院落,站在門口指揮大家挪車:“再往上停停,一會兒來車。”
我走過去問他:“韓老闆,你這葫蘆裡賣的究竟是啥藥?你讓我們來站腳助威,是到選村長的時候了嗎?”
老韓微微一笑,說自己不打無把握的仗,要競選就一定得選上,不早做準備,就該讓別人捷足先登了:“你看見剛纔那小子嗎?姓李,原先也是這個村的,後來開了個水泥廠發了大財。他也看好村長這個缺兒了,他侄兒想要競選。”
我不理解村長這種九品芝麻官有啥當頭,這時,也在五愛市場做買賣的老楊湊過來說:“妹子你不知道,這兩年村長好當,‘外落’也不少。這些年城鄉建設快,聽說這村馬上又是佔道又是佔地的,到時候都是村上跟對方談,談多少是多少。老百姓知道啥?到時候給老百姓補多少那就是多少,愛要不要。肥缺。”
我笑笑沒說話。我老家也是農村的,這種事聽說過,但沒有親身經歷過。我認爲人掙錢最好還是憑本事,清清白白的好,不然那錢不定會以什麼方式花出去。
老楊繼續解釋:“你看着五愛街這兩年的買賣沒?不好乾啊,跟以前沒法兒比,老韓這步棋走得對。”我知道,老楊能到五愛市場做買賣,借了老韓不少光,自然處處向着老韓說話。
這時,遠處傳來“隆隆”的汽車聲,老韓臉色一舒,忙閃到門邊,我也抻長了脖子想看個究竟。只見路口駛來一輛大貨車,很快就停在老韓家門口,車上跳下兩個人,其中一個面色黑紅的男人喊老韓“三叔”。
這人叫小武,和老韓處得挺親熱,都顧不得休息一下,就要去喊人來幫忙卸貨。貨車司機鬆繩的動作十分麻利,他“忽拉”一聲掀開苫布,只見一整車米麪糧油摞得規規矩矩、整整齊齊。衆人七手八腳卸完貨,老韓家的院門口登時堆起了一座小山。老韓告訴我們,這些麪粉糧油是按村裡的戶數買的,“一戶一袋面、一桶油、一盒帶魚”。
他想讓我們開車幫着分發,“瞅着體面”。
大夥兒分好路線,各車載一個姓韓的本家帶路,就浩浩蕩蕩地出發了。跟我車的是一個二十啷噹歲的小夥子,嘴挺甜,上車就管我叫姐。一開始他給我指道兒,後來我乾脆讓他開車,村子人也不多,路也好,我倆就一邊開車一邊說閒話。小夥子說自己在燈塔給人賣貂兒,平常也不在村裡,“現在有點兒能耐的年輕人誰在村裡待着啊,要不上遼中打工,要不上瀋陽”。
到了地方,小夥子挺會來事兒,讓我別動彈,“這事兒我直接給辦了得了,鄉里鄉親的我還認識。”
我覺得不動也不好,給老韓撐臉面嘛,就跟着下了車。小夥兒將後備箱打開,拎出禮品,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奔出來,眼睛瞅着我,卻問那小夥:“幹啥呀這是?你買的?這誰?快讓到屋,挺冷的天。”
“媽,我三大爺不是要選村長嘛,挨家挨戶給發,我尋思先到咱家。”
我這才整明白,原來小夥子是先到自己家來放東西。他回頭跟我解釋:“姐,反正也是發,我合計先可自己家人來。”
中年婦女拎着油,小夥子拎着面,母子一前一後進了屋,後來小夥子又回來取了一回帶魚,他媽卻沒有再出來。
我叮囑說:“咱別辱使命啊,再囑咐一句到時候選誰。”小夥子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姐,本家,我三大爺選村長,不給東西也得選他。”
緊接着去到第二家,小夥子站門口吆喝:“二嫂子,快出來,有好事兒。”
又一箇中年婦女披個薄棉襖出來,問有啥好事兒。
“我三大爺,韓連發,選村長。你家幾票啊?都選我三大爺啊!這是我三大爺讓給送的東西——面、油、還有帶魚。”
那女人回頭叫了聲家裡人,不大會兒從屋裡出來箇中等身材的男人,只穿了個棉坎肩。小夥子幹活挺滑,拎了帶魚和油往裡走,讓男人自己扛面,他邊走邊說:“二哥啊,到時候別填錯了,韓連發。”
男人嘿嘿笑:“你放心吧,吃人家嘴短,拿人東西了還帶不選人家的?”
之後是第三家。這家的房子低矮老舊,只有個歲數挺大的寡老太太。我把油拎進去,小夥子告訴老太太好幾回“韓連發”,老太太耳背,一直問:“什麼發?誰發的?村上啊?不能啊。低保也沒有我啊。”
後來小夥沒辦法,只能說先走,“等選舉的時候我再來告訴她一遍,到時候不行,把票幫她填好”。
我大吃一驚:“這也行?!”
中間我們回去老韓家門口補了一趟東西,送到第十家的時候,我才知道這家的戶主竟然是現任村長。村長的覺悟還在那裡,倒沒說啥,但他媳婦兒可不是省油的燈,把東西收了就追出來罵:“美的你!選韓老三?我家爺們兒連任呢還!人還沒死就上門號喪,咋想的?”
小夥有些懵:“你要是不選我三大爺,那把東西退給我吧。”
村長媳婦兒老母雞似的就朝他撲了過去,小夥子連忙躲閃開,撲空的女人露出鄙夷的目光,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美的你!你親自給送來的,也不是我上你家偷來搶來的,進了我家的東西,你說拿出去就拿出去?”
村長出來了,堅持讓媳婦兒把東西退回去。但她堅決不退,手指頭恨不能一路戳到老公的額頭上,大聲罵道:“別人當村長,你也當村長,人當三年當年腦滿腸肥,你可倒好,分地把壞地留給自家,低保說給我孃家兄弟拿下去就拿下去了,你連個屁都不放!一分錢不佔,誰說你好了?兩頭不落好,鎮上的鎮上的沒交下,村裡這些人你能交得下?我看重新選舉的時候有沒有你一票……”
小夥子還想理論幾句,讓我給攔下了:“算了算了,老韓也不差這點東西。”
後來,我私下問小夥子:“聽那意思,上任村長挺辦實事啊?”
小夥子說是,當初分地的時候村民都想要好地,整得狗咬吵吵的,有人嫌分的地不好,村長主動把自家的地讓了出來。等到了村裡上報低保戶的時候,大家爭得更兇了,村長小舅子家不寬裕,家裡有個殘疾人,還沒兒子,丫頭出閣後日子不好過,也幫襯不了孃家,就想申請低保。但村長臨最後還是把小舅子家的低保名額給拿了下來,爲此臉上還掛了彩,估計是被媳婦兒撓的。
小夥子感嘆:“他媳婦兒那人惡,不過惡是惡,但講理。”
東西送完,老韓請大家去鎮上吃飯,我回到家差不多是半夜了。第二天上行,有人調侃老韓,叫他“韓村長”,老韓也不客氣,給人遞煙說,這事兒差不多十拿九穩了。
“選上了還做不做買賣?”有人問。
老韓說:“咋不做呢?誰嫌錢咬手?買賣和村上的事兒我可以兼顧,再說我兒子、媳婦兒不都在五愛街嗎?”
大家就捧着老韓嘮,說他是“槓上開花”,官商兩道都好使。還有人要老韓請客,老韓也不推脫,說選上了肯定請,地方由大夥兒定。
又過了十來天,老韓又請我們吃飯,說自己本來還擔心那個李老闆要爭,沒想到他們的動作並不大。
“摳,興許是捨不得錢。”老韓端着酒杯,笑得滿面紅光,“我不差那幾個錢,捨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捨不得媳婦兒套不着流氓!”
大家也就順情說好話,提前祝老韓升官發財。
3
選舉的日子近在眼前,老韓提前把擺酒慶祝的飯店都訂好了,只等結果宣佈後,放掛一千響的“大地紅”,好好熱鬧一場。
此前有人提議買禮花,但馬上就有人提出反對的意見:“大白天的就是聽個響,放花看不真亮(清楚),沒什麼大意思。再說,花一放也就落了,意義不好。”老韓對那後半截子話表示十二萬分的贊同。
選舉那天天挺冷,老韓不慌不忙,踩着點兒回了村,我們也應邀跟他一起去壯門面。村委會前面的小廣場上人不少,可能是冷,大多數人都袖着手,也有的將手插在棉襖兜裡,腳來回地搗換。老韓把車停在人窩外邊,大家拿眼瞅我們,神色不一。
幾窩婦女圍在一起,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像選村長的拉拉隊。還有臨時抽調過來的警察,都穿着深藍色的警服,據說,這次選舉還有鎮上的人過來監督。
老韓下了車,我們也紛紛跟過去,這時臉膛黑紅的小武氣喘吁吁地擠過來,面色挺急地喊“三叔”。
老韓故作從容,輕聲回了句:“啥事兒,又沒火上房。”小武的面色更急了,他湊到老韓近前耳語了一句,只見老韓瞬間變臉:“真的嗎?你咋打聽着的信兒?”
“剛知道的信兒,要是不跟我好,XX都不能漏給我。昨天晚上辦的,一家這個數,沒給東西。老韓家讓給跳過去,瞞得嚴絲合縫,一點兒風沒漏。XX家昨晚就研究了,說他家一共5票,只投給你1票,也算對得起你那袋子面了,老李家給的錢多,肯定得多給人家投票。”
老韓罵了一句,皺起眉頭問:“現在來不及了吧?”
“現在來得及啥?鎮上的人也在,警察也在,不能整太明啊!”
小武說完,老韓擡起頭,微微眯起雙眼,有些不知所措。
這時,老楊捅了我一下:“還真讓人給截胡了。”
我不知道該咋評論,只能感嘆道:“要我說啊,費那勁,非得回來競選村長幹啥?”
老楊穿得少,鼻子凍得直吸溜:“你可不知道,村官都肥着呢。我老家那村子窮得叮噹山響,那村長當了多少年,剛下臺,全家立馬就搬鎮裡了,買樓了!哪兒來的錢?工資?呸!不可能!”
這時,老韓臉陰陰地湊了過來,說老李家挺賊,昨晚一家給送了500塊錢拉票。我粗算了一下,這個村子至少有百十戶,這一夜老李家最少往外送了5萬元。
不過,我又有些疑惑:韓家在當地是大戶,老李家發錢,做得再滴水不漏也應該有個響動,咋就一點兒風聲也沒傳出來呢?
沒多久,一輛寶馬從村道上開過來,老韓見了,臉色變得更加難看。我們第一次來村子時見到的那個李老闆停下車,邁着小方步直奔老韓,大老遠就笑,笑得意味深長。走到跟前,李老闆伸出手,老韓有些不情願,但還是跟他握在一處。
老韓說:“你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啊。”
李老闆哈哈一笑:“咱哥倆誰跟誰啊,哪家當不都一樣嗎?”
倆人各懷心事,前後腳往村部走,我們好熱鬧也跟了過去。進去以後,有個幹部模樣的人跟他們打招呼,還發煙:“兩位大老闆沒事兒也給家鄉投投資。”
我嘿嘿一笑,小聲跟同伴說:“這不都給投資過了嗎?不過這資興許打水漂,響都聽不到一個。”
因爲我家很早就離開了村子,我沒見過選票長啥樣,只見一個村民領了票,我就湊了過去抻着頭看,村民卻把票掩起來。旁邊的熱心人給我解釋:“都不讓看,不許來回問,誰選誰就各人心裡知道。”
我頻頻點頭,嘴上說“挺正規啊”,心裡卻在笑:“你們的選票不是都讓人拿錢買了嗎?這戲也就作給鎮上來監督的人看看。興許鎮上來監督的人也知道這葫蘆裡賣的是些什麼藥,只是看破不說破罷了。”
又有一個村民領了票,由於是剛領的,票上還是空白,就沒捂着蓋着。我急瞄了一眼,發現那票上字兒挺多,上邊待選的職務有村長、會計、婦女主任啥的,後邊是競選者的姓名。光村長這一欄,好像有3個人競選,除了老韓、李老闆的侄子,還有現任村長。
一擡頭,老楊也進來了,他手插褲兜,端着兩個肩膀頭子,我倆眼神一對上,他就小跑過來問:“咋樣?”
“吃飽了往上漾,看結果,說啥都白搭。”我答。
老楊開玩笑說,現在這事兒整得太兒戲,不像是選村長,倒像是聘閨女,“誰家給的彩禮多就聘給誰”。我說,聘閨女也有不看錢看人品的,“錢再多不給你花也白搭,就看村民咋想了”。
老楊賊頭賊腦地瞄了一眼老韓,笑笑說:“你看老韓能當官?老韓要是真當上,也是個貪官兒。這還沒當上村長呢,先想着咋撈村委會的錢。選不上也挺好,不然過幾年沒準兒還得進去。”
我笑着讓他小點聲:“老韓也沒少投資,這要是沒選上,好幾天的貨都白賣了。”
大家說說笑笑,時間過得很快,沒一會兒,村委會就開始拿大喇叭唱票了。看到一半,我們就出來了,因爲李老闆侄子的票數已經過了半數,老韓沒戲了——老村長更沒戲,稀愣的就10多票。
出來以後,老韓朝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惡狠狠地說:“誰給錢管誰叫爹,真他媽的賤!”大家沒吭聲,有人安慰老韓:“這破村能有啥油水?拉倒吧。再說3年任滿還有機會。”
4
鎩羽而歸的老韓重歸五愛大市場,又有人給他出主意,說可以去競選村書記,“只要鎮裡任命,村民中的黨員過半數同意就能當”。
老韓重燃信心,開始活動。這次他吸取了失敗經驗,行動得隱晦而低調。據我所知,他直接給村民們甩錢,一人3000塊。但是鎮政府那邊他咋運作的不知道,老韓對此一直諱莫如深。
我覺得,老韓連村長都沒“運作”上,證明他道行還是差那麼一點點兒。領域不熟,套路不明白,橫裡硬插進去一槓子,容易賠了夫人又折兵——但這話我沒法跟老韓說。
最終的結果不出所料,下了血本的老韓依然沒有當村書記,至於問題出在哪個環節,老韓沒提。
那時候,五愛市場一天一個變化,一些人嗅到了低迷的味道,早早退掉檔口或精品屋,在五愛周邊租寫字間開始幹淘寶,其中有轉型成功的,也有越轉越不行的。當然,也有人不甘心轉戰電商領域,仍在勉力維持着實體生意。
老韓的生意不算太好,卻又換了輛奧迪A8。大家嘴上恭賀,卻都心知老韓這是瘦驢拉硬屎、倒驢不倒架。
一天,老韓又邀我們跟他一起回老家轉轉,我笑說:“你這是怕錦衣夜行,別人不知道你在外邊發達了呢?還是怕別人不知道你選舉失敗了,你沒傷筋動骨,仍舊是一條好漢啊?”我直說,沒必要這樣做,幹啥吆喝啥,咱做買賣,掙錢是主要的,把錢揣兜裡最實在。
老韓跟我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知道我的爲人,所以並沒有生氣,反而請我出去喝兩盅。
我倆推杯換盞時,老韓跟我吐露心聲:“你還別說,要不是心裡有點兒窩火,我還真不能買這新車,就是想讓那幫眼皮子淺的人看看。”
我給他滿上,讓他不要埋怨了:“這玩意兒就像買菜一樣,哪家便宜上哪家,尤其是現今這社會,啥叫交情?啥叫人情?你在五愛幹這麼長時間買賣還不明白嗎?再說了,你老韓不也想靠錢收買村民嗎?咱頂天立地七尺的漢子,願賭服輸,沒啥大不了的。”
老韓一仰脖乾了杯中酒,幾盅過後就有些上頭,臉都紅了。最終,他取消了開新車回村嘚瑟的計劃,還跟我說買車後悔了,感覺有些沒必要。
“啥有必要沒必要的。”我說,“買都買了,你就當開它出去裝大象了。你也知道,這世道眼皮子淺的人多,這是你的名片,也是你的行頭,開這車出去,那也是一路火花帶閃電的牛X。”
老韓笑笑,說我挺會勸人的。
隔年,老韓離開了五愛市場,在南塔那邊開了一家洗浴中心。東北的洗浴中心都整得金碧輝煌的,老韓那洗浴中心也是,清一水的土豪金。他自己也是,大金鍊子、大金錶都戴上,整個人站在陽光底下金光閃閃。
我賀他開業時,說老韓的品味越來越上檔次了,他笑得紅光滿面,然後擼起來一隻胳膊:“老三,不瞞你說,我脖子上戴這些都是真的,但這是假的。我總覺着金子到啥時候都保值,表這玩意兒就是一個看點兒的,還值那些錢?我讓人在行裡(五愛市場)買的,你看像真的不?”
我倒真沒想到老韓竟能給自己整塊假勞力士戴上,他要是不說,我可看不出來。
借老韓洗浴中心開業,五愛街這些熟人又聚在一處推杯換盞,都挺盡興。老韓喝高興了,官癮就犯了,他把我們這些人都整到一樓大廳,然後開始給服務員訓話,一講起來就收不住閘。
剛開始講咋地能當一個好員工,還靠點譜;接着開始講他的發家史;再後又開始講他當年多窮、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冷臉子。越說越激動,幾乎就要淚灑當場。
那時候,老楊也離開了五愛街,在鐵西那邊開了一家餐館。老楊悄悄跟我說:“看着沒?又犯病了,幸虧他沒選上村長,要不沒事兒就得把村民們集合起來痛說家史,不聽還不中,誰受得了啊?給村民們整急眼了,不得拿大鎬刨他?”
5
大約半年後,我去找老韓辦點事兒,卻見老韓辦公室裡有客人。那人臉膛黑紅,我覺得面熟,後來想起,正是老韓選舉村長時忙前顛後喊“三叔”的小武。他幾乎沒怎麼變,長得挺膀,瞅着也實誠。
我進去時,小武站起來跟我點頭,算是打了招呼。我說:“老韓你有事你先忙。”老韓擺擺手,說沒啥事兒:“咱那事兒重要。”
我一聽這話就明白了,老韓是想拿我當個藉口脫身。於是就說事兒確實挺急,要借一步說話。小武識趣,起身告辭,走時跟老韓點頭哈腰地說:“三叔,這事兒你得管,畢竟一筆寫不出倆韓字。”
老韓揮揮手,說知道了。
等人出去把門帶上,不等我問,老韓就開罵了:“還他媽的有臉找我來?當初知道老李家發錢都沒給我信,還假裝在最後時刻報軍情,就因爲人家給他塞了兩千塊錢!”說着,他從煙盒裡抽出一支菸點上,然後憤恨地將打火機扔到板臺上,身子往後重重一靠。
我“啊”了一聲,就沒再接口。他們畢竟是本家,我跟着罵不合適,只能保持沉默,不過心裡還是感嘆:現在這人,兩千塊錢就把自己叔給賣了。
老韓繼續罵:“人都不跟我講情,我也不講那個情不情的了。當初淨跟我講錢,到用得着我的時候又跟我來提情了。屁情,沒有情!一個地方出來的,有光就得給你沾啊,憑啥啊?”
我問到底是咋回事,老韓說,小武是他本家一個堂兄枝上的孩子,管他叫叔,但不是親的。小武知道老李家挨家發錢的事以後,讓人塞了兩千塊錢的封口費,小武琢磨着,把這事告訴老韓,三叔也不一定會給自己錢,就算給了,他也不能伸手要,況且老李家的人當時還暗示他,說以後村裡有便宜事兒,肯定算他一份。
“你那叔也不是親的,人家到時候真用人,肯定可親的先用。再說,說要吃個低保啥的,你叔得注意影響,能讓你佔着便宜嗎?我就不同了,競選姓李的跟姓韓的還是競爭對手,到時候我提你低保,誰能說出啥來。”
“錢揣自個兒兜裡纔是真的,揣你三叔兜里人家樂意給你纔給你灑點,你還得對人家感恩戴德的。人家不願意,人家兜裡的錢跟你一毛錢關係都沒有。”
老李家那意思,自己能給小武的都是真實惠,結果小武的心就不止是活動那麼簡單了,而是鐵了心投了老李家的“陣營”。聽說,他把自家那幾票都投給了李老闆的侄子。
但後來,老李家根本沒有兌現承諾,算準了小武不敢把吃裡扒外的事兒說給別人聽,總是往外支他,不給他辦實事。小武一急,今天整出來一句,明天又整出來一句,自己把這些事兒都給抖摟出來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老韓很快就知道了,但是本家出的這麼個後輩,他也不好說啥。反正也不常回老家,乾脆裝作不知道。
小武在村裡沒少吃啞巴虧,惹閒氣,於是就想把李老闆的侄子從村長的位置上拉下來。他要告人家是拿錢選上的村長,還說非得跟人家整出個大小頭兒來。
“你說你是錢大還是有人?要錢錢沒有,也沒有後臺,你跟人家硬剛,能剛過人家嗎?”老韓雙手叉着腰站在板臺後面說。
我笑了:“他三叔不是有錢嗎?”
老韓白了我一眼:“他辦那事我能給他出頭?有錢我也不能那麼花啊,那我得多大腦袋。”
待老韓發泄一通,又把我們的事兒也處理妥當,我就起身告辭了。老韓送我到門口,拉開門,我們這才發現小武並沒有走。見門開了,小武忙起身,目光殷殷地盯着老韓的臉,笑得極不自然。他手裡拿着一個方便袋子,裡面裝着厚厚的一撂紙,應該是告狀的材料。
6
2013年“五一”之前,我跟老韓聚了一下。那時距離他選村長已經過去兩年多了。吃飯時,老韓說他們村的村長——李老闆的侄子——出事兒了,“他被村上治保主任的媳婦兒給告了,說他強姦”。
其實村裡人都知道,這倆人明目張膽地搞破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撐死了只能算通姦。最後撕破臉,是因爲治保主任讓村長給整了下去,他媳婦兒氣不過,就把這事兒跟村長的死對頭小武說了。
小武趁機煽風點火:“他在村上也不止你一個相好的,這是要扔下你摟別人去了,你還不整他?”
於是,前治保主任的媳婦兒聽信了小武的主意,在一次幽會時,她開玩笑似的拿個利器當往村長身上劃了兩道,之後報警。於是,村長任期還沒滿就被抓了,據說家裡“運作了”,後來還是判了3年。
我開玩笑,問老韓當初想當村長是不看上誰媳婦兒了。老韓笑了,說村長確實好當,“山高皇帝遠,要不咋那麼多人下了血本要去爭?”
這兩年,老韓他們村被佔地,聽說其中有貓膩。除了小武,還有其他村民來找過老韓,要他牽頭聯名上訪。老韓簽了字,按了手印,但並沒有牽頭。不過那些事後來整着整着就沒了信兒,猶如石沉大海。
李老闆的侄子實在太不着調了,當了村長後不僅偷雞摸狗,甚至還弄出了人命。老韓說,一天他沒事兒逗一個傻子玩,正好有個賣幹豆腐的過來,傻子誇口說自己能吃十斤幹豆腐,村長說:“你能吃十斤,我給你兩百塊錢。”
傻子一邊吃一邊誇村長,等吃到五六斤的時候就說吃不下了,但村長說:“你吃不了十斤,我可不給你掏那兩百塊錢啊。”傻子只好繼續吃,最後竟活活撐死了。因爲這事,村長賠了傻子家人兩萬塊錢,可這事兒在村裡連個議論的響動都沒有。
村長被抓後,大夥兒都說前治保主任的媳婦兒厲害,大家聯名上訪都沒把人治住,她一個小學沒畢業的娘們兒直接就把村長給送進去了。於是,村裡人給這個小媳婦取了個綽號叫“核武器”。
我笑出了聲:“村民選村長時太兒戲,誰給錢多就選誰,那不是把自己小命遞人手裡,任人捏咕嗎?老韓得虧你沒選上,你要是真選上了,那治保主任的媳婦兒拿小刀片劃的可就不是姓李的小子了。”
之後的幾年,五愛的老人紛紛出走,散落於各行各業,我們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
疫情爆發後,老韓的洗浴中心就不營業了,這些年瀋陽的洗浴中心多了起來,他的買賣一直在走下坡路,疫情的到來更是雪上加霜。
去年年中,我們聚在一起,老韓說自己賠得就剩下褲衩子了,當時老楊也在,他說自己“褲衩子都快賠沒了”。
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老韓說:“不行你再回村裡去選村長唄。”
老韓擺擺手,說現在不用選了,上頭要求縮編減員增效,不設村長,只設一個書記,但增設一個副書記。主要是任命,但也需要選票,村裡的黨員過半數同意就能上任了。
老韓說:“原先是一個書記一個村長,現在是一個書記一個副書記,我文化少,到現在也沒整明白,這咋就算減員增效了呢?”
老楊舉起杯,讓老韓住嘴:“喝酒喝酒喝酒,別嘮那些沒用的。”
(文中人物皆爲化名)
作者:三胖子
編輯:羅詩如
題圖:《一句頂一萬句》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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