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良醫生之心,「雄風飛彈之父」─ 您的韓光渭博士

▲「雄風飛彈之父」─ 韓光渭博士。(圖/韓胤棣提供,以下皆同。)

文/韓胤棣

我的父親韓光渭(1930年-2019年)是陸軍的逃兵,他後來也是海軍的英雄─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悲喜劇。

因爲當年的陸軍,他能到臺灣;回首他感謝。因爲海軍,他成爲保護人民工程師:考取公費留學美國海軍研究院(Naval Postgraduate School),三年半從開始念碩士得到博士,是海軍首位獲得美國博士學位返國軍官。他沒去找工作就已經有美國的大學想邀請他去做事,因爲幾次去宣讀論文時,在會的學者瞭解他研究的結果和學的電機「自動控制」是工業非常需要的。他把美國的工作機會全部謝絕,純心要回國幫助自己的國家改善科技。但他成爲工程師和進入海軍都是意外的─從小他很想當的是醫生

老家是山東即墨縣偏僻的一個小村。我爺爺年輕時因爲家境貧寒,被招募去東北挖煤礦。最後經商賺了些錢回故鄉買地(心想土匪拿不走地),也在青島市買了房子,53歲纔有這個老來獨生子。在家鄉有些人請爺爺去看病,因爲附近的鄉村裡都沒有醫生,他只有盡力爲病人服務,也買了厚厚的一本醫書,天天讀醫書和學中藥。爺爺這種爲鄉村病人服務的精神,使我父親小時候看了很受感動;他希望有一天也可以像爺爺一樣。

中學時,對他最照顧的二姐生病過世。他非常悲傷,其後更是一心一意要考進醫學院。他在青島市念「中正中學」是爲了要念好學校,考醫學院。抗日戰爭勝利的喜訊傳到老家村裡不久,跟着就來了中共,一連串的鬥爭,很多人離家鄉逃命到青島市。抗日時很愛國的一個堂哥逃到青島市後不久也年年輕輕就死了。

爺爺因爲長期爲鄉民免費看病,和在抗日戰爭時附近的游擊隊要稅錢(地多要繳多錢),他把家的地已大多被逼得白白的「送」了,家也變很窮,所以沒有被鬥爭。但我父親想而他讀的是「中正中學」,怕學校會關閉,更怕社會亂而永遠沒有考醫學院的機會,因此跟着撤退的軍隊離開,變成流亡學生。一走就幾十年,再也沒見到父母

到達海南島後,在中學受過軍事訓練的他,被軍隊派爲小指導官。但那時亂,軍需補給有問題,後來成了同隊強借農家的米而不歸還,打死母豬,並強行購買等等。他又不同意這種方法,又怕這些罪過會被軍法單位抓起來,又念念不忘要考大學,就逃走。

第一次逃後被抓,被毒打。打完被吊在樹上很久時一直恐懼會被槍斃。曾經親眼看到其他軍人被槍斃的他,被嚇得半死。第二次在臺灣逃成功。

記憶中,父親很少有時間給自己的家庭,因爲他一直有兩個工作:在中山科學研究院做事,和週六到新竹(交通或清華大學)兼課。週末如果沒出差,大多在自修,改論文。教書是爲工業培養人才,和爲雄風計劃找人才,幾次「救了」雄風的王德勝博士,就是他交大的學生。

他常常心事重重,在家很少說話。絕大部分關於他的事,我直到幾年前讀了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出版的他的回憶錄,我才知道。但他是逃兵我7歲就知道,因爲那天是我一生第一次看到他很開心的笑。我問我媽爸爸爲什麼這麼開心。她說那是因爲剛剛離開的客人是一名律師,他告訴我父親陸軍逃兵訴訟時效已經過了。那時是戒嚴時代,犯軍法是嚴重的事。

▲「雄風飛彈之父」 韓光渭博士(左)與他的太太。(圖/韓胤棣提供)、韓光渭一生爲國奉獻,爲雄三飛彈的成功奠定了紮實基礎。(右圖/中科院)

逃兵後第一年他住在臺中,因爲他以前中學的一個老師在臺中開館子。這位林老師和他在大陸中學時的徐人衆校長還給了他一學期的學費。他考進臺中農學院(中興大學前身)森林系。求學每天四點半起牀,磨豆子做豆漿,照顧賣早點,七點多去學校。五點多回飯館做跑堂工作,直到打烊,水溝裡洗完碗杯之後,一點鐘才並起兩張桌子,睡下去。

臺中環境美,但冬天早晚寒冷,晚上冷得睡不着。他想辦法解決了問題:收集空麪粉袋,拿到臺中市大水溝(柳川)裡去洗好,再買了棉花,請鄰居用縫紉機把麪粉袋連起來做成被子

鄰居們是收他一點工錢意思意思其實是合作送給他。克難被子雖然不好看,但很暖。班上考第一名的沈國鎮同學看出了我爸爸冷但沒錢買衣服,送了他一套厚厚的衣服。

他就在友情和善意中渡過了冬天寒冷的日子。但臺中讀了一年又再次「逃」,因爲聽到大學要開始調查用假文憑報考的學生。他怕被開除,希望軍校或許沒有查假文憑,因此先跑。很想去臺北考國防醫學院,但買不起火車票。剛好那時海軍機械學校在臺中市招考新生,他考上了,往後就斷了當醫生的夢,走向了做工程師的路。

此後,他誠心的要做一個好工程師,幫助自己的國家,因爲科技進步的國家比較能改善人民的生活,也比較不會被別國欺負。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的父親。抗日戰爭時,他年老的父親因爲繳不出老家附近的游擊隊苛捐雜稅而將地白白送人;在青島市,也因爲房客沒錢或拒給房租,與家在市政府沒有「關係」因此「沒辦法」,家變得很窮。

戰日勝利後,他們全家都期望着能有一個對人民好的中國時代。但中共在老家鼓勵鬥爭,重複個有權勢有槍的人欺負沒權勢沒槍的,中國人欺負自己人的社會,讓他很失望。

自制飛彈雖然非常難,但那是個幫助自己人,保護人民的事,他誠心地要把它做好。開始做,沒有基礎,很克難。得到博士後,他在柏克萊加州大學做研究時,就開始到軍用器材報廢品店幫海軍搜索和買以後實驗室可用的器材。也去過新竹市舊貨攤買美軍報廢的零件。有時是整夜工作,有時是強風,涼夜,毒蛇和打飛彈的緊張而危險。很用功,尤其跟老外合作時,不願意讓老外覺得智慧上看不起。

1974-75後,飛彈研究工作越來越艱難。那之前,我們一家有時候會去家的附近爬山;那之後,就沒有了。1977年,工作不順利時,他抱病去演習,結果喉嚨失掉演話的功能,很痛苦,一病兩三年;在家裡用吹口哨和拍手的方法交談,在外面攜帶個小收音機改做的放大器去開會,講課。那時很多位他的工作夥伴也病了,其中兩位優秀的系統工程師,楊鴻旭上校和於燕漢上校,因積勞成疾,後來不幸辭世。

當曲折沮喪的時候,我從來沒見他掉淚。只記得他靜靜的吃晚餐,臉上戴着無法形容的情操,好像是在對上天問:我能嗎?我們能嗎?

一羣人團結的努力,多年後得到了答案:「能」。

如果有人要我定義我父親的事業,我會建議這三件:

1. 自制飛彈

爲什麼當年一羣人花這麼多心血?這我問過他一次,他說因爲那時跟美國買的,「又貴又不確」。在交貨之前,賣方把飛彈裡面重要有關「導」的東西改差。要保護人民,導彈必須「準」和「夠多」,只好讓工程師想辦法,自己做。

以「先求有再求好」爲原則。「先求有」爲急救。雖然在又窮,又小,又以前真正做過飛彈研究發展的人一也沒有的地方要開始自做,是非常難。但做成功了,國家可以應用技術研究基礎去改進,發展更好的飛彈、艦艇,也比較有機會買到外國好的武器或合作。而團隊學到的知識,例如「系統工程」對許多工業都有用。

2. 竹中的榕樹下過夜,交大的名譽博士

父親跟着部隊撤回臺灣的前幾天,晚上是睡在當年新竹中學操場旁邊的一棵大榕樹下。白天他幾次站在教室外偷偷聽學生上課,巴望着自己也是高三的學生。得到博士後,有一次他被竹中的辛志平校長邀請去演講,他就用當年睡在那顆樹下的例子,來鼓勵學生求學是人生中難得的好機會。他去新竹的大學兼課,也經常想到那顆樹,覺得自己很幸運,已走了很長一段路:很高興能教書,給國家科技「生根」,和之後能和些學生一起做保護人民的事。他非常珍惜獲得交大名譽博士。

3. 爲了人民和孩子,他沒有升中將,在海南島逃兵被毒打的事給父親很大的創傷。1990之前,工作緊張時,他時常在夜裡夢見他被槍斃,嚇得全身會跳動。媽媽會安慰他,但那時很少人懂這種事,她只能一生盡心幫助父親減少生活壓力。工作艱難,他沒時間管家又擔心孩子那個時代考大學很難。後來是英文好的媽媽到美國做事把孩子帶去求學,幫助他能夠專注工作。主眷在國外者不得升將官。他升少將已經需特准,瞭解不再會升中將。

即使如此,他那幾年住在單身宿舍,全身投入工作,把事做好。我們是工廠做工,餐廳端盤子,直到唸完書家境才改好。電話貴,幾乎沒打。信也很少寫,不過一次信封裡有個讓人忘不了的東西:一張飛彈正命中靶艦的照片,背面他手寫着兩個字─「成功」。

多年後,他在我母親的鼓勵下,花了四年寫了回憶錄。我一直很尊敬父親, 但我是直到看過那本書,才真正認識了長年心不在家,沉默寡言的他。也意識到他以前爲何很少說話。童年好的回憶,會讓他想起看不到的父母而難過;必須拼命工作的時代他沒有時間,沒有精力去難過。艱苦和逃難的事怕嚇了孩子,不敢多說。

工作當年全是機密和要保護孩子,不能說。退休後有了時間,但太多以前沒講的事,不知從哪裡開始。寫了一本「學習的人生」。他寫着:「以往的經歷中,有些事情對後來的人可能值得參考,寫出來使自己覺得對得起後來的人。」

從小我記得他偶爾會說的,而每次講到就很高興的,是這個海上救難故事,這此與您分享:

20多歲軍校畢業後,他在軍艦上負責保養電子通訊裝備。有一天,日本的一個客貨輪,在冬天浪高天寒時,不幸遭遇海難。軍艦(太康艦)忽奉上級命令,從基隆港前往營救。10個多小時後終於找到了一隻木筏載着6名大多已經失去知覺的人。人救到後艦艇開始回港,我父親用日語問一位精神稍微比較清醒的鬆村嘉升先生:「你一共有幾個人?」他回答說:「共有12個,分兩批。」父親小學時不想學日文,但會俄語的爺爺告訴他,語言還是多學點以防要用。

那次就用上了。他立即爬上駕駛臺向艦長報告說共有12人遇難,還需要搜尋第二批6個人。艦長說:「知道了。」後來找到了第二隻木筏,大家都非常高興。

據鬆村先生說,那次被救的一隊人,從此每年在紀念日聚一聚,慶祝再生。父親年老時有時候會想,過去幾十年裡,如果他有點幸運的事,那大概是因爲在這次怒海救難中,他曾經做了點好事。我覺得他是個很善良的人。從想做一生可以照顧幾萬人的醫生,因爲命運,變成了做保護幾百萬家庭的事。雖然任務艱難,必須犧牲,但他仍然自覺很幸運:幸運能遇到一羣善良的同事,海內外的夥伴,學生,學生的學生,工廠的同人,協助演習的人,大家一起努力熱心的把「雄風」做起來,完成那一劃時代的歷史使命。回憶錄裡他特別寫:「我們做飛彈不是爲了戰爭,而是爲了保護在臺灣的同胞,避免戰爭;是存心爲善的。」

那天海上救難工作圓滿完成後,軍艦駛回基隆港。後來太陽出來了,他就請鬆村先生進入他的「寶地」(砲位)坐下那裡風吹不到,而清晨的陽光可以照着到的位置。坐在那裡像是坐在一個搖籃裡曬太陽。父親拿出口袋裡的口琴,吹一曲日本電影「夏威夷之夜」的主題曲;鬆村先生立即跟着口琴的聲音唱起來。

他們兩人在「寶地」裡談談唱唱,同度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看着逐漸接近的臺灣島─還不知道未來一生是如何,但兩人都快樂無比。

父親過世後,媽媽給了我他的幾個東西,當紀念品:三件軍人的白色汗衫,一個小口琴。

後言:父親是個平淡的人;我們一家也是,不會想要被訪問。他過世後,我猶豫是否寫這篇文章。猶豫特別是因爲知道中共信息戰很強。但我也懂,他是國家的人;「奮鬥後成功」的故事,不是一個人的故事:是許多人犧牲、努力,許多善良的人,尤其工作艱難時,那些不說「都是你的錯」,而是問「我能如何幫忙?」的人─父親會希望您知道他感謝和懷念。

特別對於年輕人,這是您國家的故事─您的從心酸的歷史,到今日是一人一票的民主國家。人稱父親「雄風飛彈之父」,但多年前,他是個貧困,在街邊賣油條的青少年。這是昨日的一個故事;明日的故事是您能夠寫的。謝謝。祝好。

●「雄風飛彈之父」韓光渭:

1930年1月29日出生

中央研究院院士、國家中山科學研究院前少將副主任。

美國海軍研究院電機博士學位,返臺奉調中山科學研究院,殫思國防科技建設。

主持雄風計劃期間,成功研發雄風一型、二型暨二C型飛彈,厚實遠距準確打擊,強化自主防衛裝備,有「雄風飛彈之父」譽稱。

曾獲頒教育部工科學術獎、第二屆十大傑出青年、系統學會終身成就獎暨四等雲麾等多座勳獎章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