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話》澎湃激流聲波岸 不曾山河是故人——訪榮民周雅川及其妻蔡銀妹(徐全)

周雅川,蔡銀妹,與女兒(圖文:徐全提供)

在臺灣,總能聽到不少大江大海的故事,滄桑並不是時代激盪了個體,而是個體的風霜造就了年輪滄桑的不滅。在民國38年的大撤退中,彷徨、悲慨、憤怒、不捨、回望——在腳步踏向前方的荊棘中,沒有人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陽,也沒有人知道次日的黃昏是悲還是歡。經濟的跌宕、戰火的硝煙、職場的欺凌、人生的百態,伴隨了一代代人的三餐,久而久之,生活中的悲傷,也就成爲了每天刷牙時的牙垢——把它丟掉而已。作爲異鄉人的我抵臺後,知道了榮民周雅川和他的妻子蔡銀妹的故事,也知道了朝乾夕惕的守望與堅持。生有時、逝有時、擁抱有時、分別有時。不久前,蔡銀妹已用最美的身姿與她的丈夫相會。這樣一段兩岸交織的故事,也讓作爲媒體從業員的我,覺得寫出來,似乎能夠對萬千在那個年代共同打拚於這片土地的跨海伴侶之春秋,留下一個小小而真摯的腳註。

徐蚌會戰之尾聲 隨軍來臺歷硝煙 姻緣落地顯真情

民國37年末至38年初,國軍在徐蚌會戰中大潰敗,第二兵團司令邱清泉、第七兵團司令黃百韜陣亡。徐州剿總副司令杜聿明及第十二兵團司令黃維被俘,押入中共的功德林戰犯管理所。戰事逆境時分,蔣公遣胡璉將軍率軍疾馳救援,結果陷入重圍。最終,胡部8000餘人突出包圍。

戰後,胡璉部以第二編練司令部之名重整招兵,後重建國軍第十二兵團。國軍在江西招兵時,江西豐城的周雅川報名應試,一舉成功。周雅川出身商賈世家,之所以棄商從戎,與江西長年局勢有關。中國共產革命自湘粵始,卻高峰於江西。中共在江西建立中央蘇維埃區的革命根據地,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並複製蘇聯模式進行「肅清反革命」、「肅清AB團」。土地及資本沒收更是一浪高過一浪。以致於後來中共紅色政權自己不得不制定《興國土地法》來糾正激進的革命路線。這一切都讓有產階級家族的周雅川,在面對大局逆轉時決定隨國軍第十二兵團南下,最終踏上了渡海赴臺的洪流。

周雅川來臺後,歷經國軍第十二兵團怒潮學校的學習,後被編入虎軍部隊。這是一支具有光榮傳統的國軍勁旅,在抗日時期先後參加過南昌會戰、第一次長沙會戰、桂南會戰、第二次長沙會戰、鄂西會戰、常德會戰。1949年古寧頭戰役時,即因戰功卓着而獲得榮譽虎旗。

隨風而落以生根,是商賈世家的風範。周雅川在臺灣認識了未來一生的伴侶蔡銀妹,那時的蔡銀妹經營美容院。爲了抱得美人歸,周雅川用3個月苦學閩南語。這在當時的臺灣並不多見。後來,周經營氣體工業工廠,但並不平順,這也是那個年代經濟大潮起伏的寫照。他的太太蔡銀妹也爲負擔家庭的開銷而一起努力。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一些榮民選擇在香港與中國大陸的親人見面。當兩岸局勢相對緩和後,周雅川在香港與姐姐在香港相聚,得知自己母親在那個瘋狂的極左紅色年代被迫害而失去了性命。和很多榮民一樣,在口袋不深的情形下,他們仍舊將自己的積蓄拿來爲故國曾經承受過苦難的人修繕房屋。

我對蔡銀妹老人的印象很深刻。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2023年的春天,她靜靜地坐在一邊聽我和她女兒說話,特別是她插進來的一句話:你一定要想開。她的話不多,但她臨時加入的每一句話,都是總結性的樸素哲理。在我所有的line好友中,她是最高齡的。我也看到了她的畫作《古厝與雞》。如在那幅畫中,古厝中沒有人,但是有日用品擺放;而古厝外的雞,有母雞和小雞,好似一個家庭——這也讓空蕩蕩的古厝中,有了生命的氣息。其實,生命就是這樣,其實它在以一種空靈,賦予靜物以靈魂。

古厝與雞(圖文:徐全提供)

我與長輩後人的互動

因緣際會,作爲異鄉人的我,因爲需要了解一些法律知識應付日常庶務糾紛,我結識了蔡銀妹的女兒周靜妮前法官,並尊稱其師母。從北一女到政治大學,椿萱之淵源所蘊含之身教,給了師母最好的傳承和寫照。客居臺島後,師母給我深刻的印象是其流利的英文和自信。師母從事檢察官、法官多年,每次和師母說話,談及法律的問題,師母就像是一個小六法全書,從法理、到條文,都熟稔於心,更能夠對每一個法條背後的學說、司法實務見解,有着全面而詳細的解說。每次跟師母討論一些法律新聞熱點,師母如同辦案狀態,仔細、認真而思辨地分析每一個可能存在的法律爭議。所以,在司法官執業的日子裡,我能夠想象,師母必定是一個恪盡職守、廉潔奉公的優秀司法人員,是法界翹楚和棟樑。師母的身上有着堅毅的品質,就像周雅川老先生在虎軍部隊服役時穿越金門八二三的紛飛砲火一樣,面對謠諑之言和宦海暗箭的攻訐,師母從不畏懼,也未退縮,而是以一個眷村女孩的堅毅,爲自己、爲所有信賴她、支持她的當事人而努力拚搏。

很多時候,師母說話的樣子,會讓我想到自己的母親。文人氣息的我,時常會在憤怒和衝動時,會激動處事,恰恰是師母的慈祥和耐心,給我的不斷勸導和安慰,讓我總是能夠靜下心來,去好好反思自己的前言往行。記得2023年7月,心煩意亂、受諸多問題纏鬥、以致於無法正常開展學術研究的我,召集了一批律師準備興訟,以解決自己遇到的困擾。當時的師母,雖遠在日本,但她仍然記掛我,特地打來電話關心和問候我。正是這一通電話,暖化了我,也軟化了我,讓我選擇了柔性去解決和麪對問題。很多時候,恰恰是師母的存在,才避免了我一次次觸礁。師母這一切美好的品質,都來自於她的家庭,來自她經歷了大風浪、大時代考驗的父母。

God Be with You Till We Meet Again

如今,周雅川和蔡銀妹兩位老人,已經在這個宇宙最美麗的地方相會,並看着他們的後人生活、奮鬥。那一代的臺灣人,不分省籍,似乎逐漸離去,但他們也寫下了族羣融合的一段歷史。在基督教中,有一首我非常喜歡的讚美詩,叫God Be with You Till We Meet Again,中文叫《再相會》。它表達了生命的永恆、創世主的庇佑下,所有人都會以最美的樣貌,再度相會。我們從來不會與任何人永別或永訣,我們只是與他們暫時分離,就如同兒時的我們,在等待出差、上班回來的父母一樣。我很慶幸,自己能夠在臺島結識師母一家人,蒙其開導和撫慰。生命從來不會停止,它以另一種模式重生、輪迴和堅強。大江大海,並不只是戰爭的硝煙,也有生活的挑戰,但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不會畏懼,也不會膽怯,只會勇往直前。這是那一代人跨海之後的氣質與寫照。

(作者爲香港城市大學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