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了,爲什麼大家還在看《甄嬛傳》?

國內很少有一部劇能維持十年以上的熱度,到現在還有一羣觀衆熱衷於挖掘和分析劇情。《甄嬛傳》愛好者們自稱“甄學家”,在找不出替代品時,開始致力於“用顯微鏡看劇”,以此衍生的內容至今依然能帶起流量。在這十多年裡,網絡熱梗不斷更替,但好像總能看到它的出現。

前兩天朋友要坐長途車,發朋友圈問有沒有什麼劇推薦,沒想到《甄嬛傳》以最高票勝出。在如今很多新劇看不進去,老劇沒必要重看時,《甄嬛傳》似乎成了許多人的保底選擇,一款不會出錯的電子榨菜。

《甄嬛傳》的經久不衰,其實有很多天時地利的因素。播出時,各大網絡視頻門戶還不成熟,大多數人還是習慣在電視平臺看劇。當各大衛視同時在播同一部電視劇時,幾乎是按着觀衆的頭看,想避開都難。我自己就是在高考後那個百無聊賴的暑假看到這部劇的,我本來對清宮戲沒有多大興趣,奈何怎麼換臺都是它,這邊剛選秀入宮,那邊就已經在凌雲峰砍柴了,再一換臺又到了熹貴妃私通。在跳躍着看了很多片段後,我納悶怎麼同一個人有那麼多名字,好奇劇情究竟怎麼發展,後來忍不住看完了全劇。

當年我怎麼也想不到,十多年後活躍在網絡平臺的還是它。如果用心留意的話,這部劇和移動互聯網傳播的興起,幾乎是同時開始的。《甄嬛傳》開播於2011年,也是微信上線的那一年,在大家開始嘗試全新的聊天平臺時,表情包逐漸成爲剛需。當年表情包的來源還很匱乏,正在熱播的電視劇便成了重要素材。例如“臣妾做不到”“賤人就是矯情”這些能夠委婉但精準表達情緒的臺詞,全都被做成動圖飛速傳播,即使沒有看過劇的人,至少也都見過這些表情包。

大概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甄嬛傳》開始有兩條傳播線,一條是原劇本身,另一條則是以它爲基礎的強大造梗輸出。從最常見的人物與劇情解讀,到基於原劇設定衍生出的同人文,再到劇情的重新拼貼剪輯、配音和梗圖,二次創作的賽道不斷地推陳出新,永遠都有新花樣。當基本的劇情已經被說爛之後,解說區的up主開始研究不同的衣服紋樣、建築陳設、角色站位,甚至對一個只有幾個鏡頭的丫鬟都能分析得頭頭是道。

可以說,後來每一個新興的社交平臺上,都有《甄嬛傳》的一席之地。作爲一個不會過時的話題,大家樂於從中取材,獲得流量和討論度。這種題材的優勢顯而易見,在B站,相關的臺詞剪輯配樂很多都能達到百萬以上的播放量。有一些博主從喜歡這部劇開始做二創,在獲得持續的流量後,甚至做起了全職(但因爲影視版權問題,很容易被下架,所以風險很大)。

這些年,任何一個關於《甄嬛傳》的新消息都很容易上熱搜,前段時間不知道從哪流傳出它要放出幾集未刪減版,立刻引起了大批觀衆狂歡,劇方纔又不得以出來澄清:根本沒有這回事。許多人可能一集原劇都沒有看過,但並不耽誤大家一起拋梗和接梗,甚至連“菀菀類卿”都有望成爲新晉成語了。

在《甄嬛傳》以各種形式被不斷推到臺前的另一面,當然也是它作爲電視劇本身的紮實。當年它能在一衆清宮戲裡脫穎而出,首先可能在於它並不是在講一個俗套的愛情故事。從宮鬥劇來看,裡面也沒有真正的勝出者,用現在話來說,幾乎是全員“BE”結局。在後宮戲的外殼下,《甄嬛傳》裡表現出的肅殺和政治犧牲,是當時觀衆所陌生的。用導演鄭曉龍的話說,《甄嬛傳》本質上是一部反封建反極權的作品,這一點隨着近幾年女性主義的興起,也慢慢被更多人體會到。

我自己看《甄嬛傳》也經歷了好幾個階段。我的大學期末需要長時間用電腦,這部劇就成了我的固定畫圖伴侶之一,每次我都會在屏幕右下角開一個小窗口,看到情節緊湊的地方就忍不住停下手上的工作,直接調到大屏播放。首先我需要適應的是作爲絕對男主的皇帝形象,作爲被衆人爭搶的對象,陳建斌飾演的皇帝原型可能有四五十歲,脫開了以往年輕俊朗的類型,變得面目嚴肅且多疑冷血。而圍繞在他身邊的,是衆多隻有十幾歲的妃嬪們,那畫面很難讓人覺得浪漫,只覺得無奈。這種無奈,可能正是《甄嬛傳》特意設定的基調,皇帝選角的成功,給了它近似正劇的氛圍。

第一次看劇,我的注意力都在主角上,看甄嬛從期待被皇帝愛護,到後來認清權力比人可靠,一路黑化反殺可謂是爽文,最後“屠龍”的戲份看得人非常解氣。等到二刷、三刷的時候,我纔開始關注配角的故事線,找到了看劇的更多樂趣。劇裡有很多草蛇灰線的暗筆,前後照應往往隔着很多集,再看時才恍然大悟那些臺詞裡還有另一層含義。

在衆多線索裡,我最喜歡“歡宜香”這個細節。劇裡,華妃是前期最重要的反派,是大將軍年羹堯的妹妹,性格驕縱,貢獻了許多個白眼表情包以及“賤人就是矯情”名句。她很早就嫁給了皇帝,在宮裡地位很高,“歡宜香”是皇上單獨賞賜給華妃的一種香料,也是她向衆人宣揚自己專寵的證明。中間有一場戲,是皇帝和太后聊天,太后問,華妃的歡宜香快用完了,還要繼續賞她嗎,皇帝說,她都已經用習慣了。最初看這段的時候,我以爲這是太后想要旁敲側擊皇上不要太縱容華妃,很多集之後才知道,這本身就是皇帝和太后的共謀,融入日常對話裡就顯得冷血了。

歡宜香裡有致人不孕的香料,皇帝想拉攏華妃的兄長爲自己效力,但又忌憚華妃生下皇子,所以從來沒打算讓她有孩子。帶着這個背景重新再去看華妃,她驕橫跋扈都顯得非常可憐,說是貴妃,實際上更像是一個在宮中的人質。她大半輩子都在和其他女人鬥爭,臨死才知道,自己最大的敵人是皇帝本身。等朝中戰局穩定,年將軍失去了利用價值,爲了避免功高蓋主,皇帝果斷廢滅了她家全族。

而作爲另外一個主要反派,皇后的陰狠也讓人恨不起來,那句出圈的“臣妾做不到啊”,臺詞前後語境其實很悲涼。當時是皇帝發現了她不但一直在控制宮裡新生兒數量,還害死了皇帝的“白月光”純元,也就是皇后的親姐姐,於是來興師問罪。皇后是爲數不多真心喜歡皇上的人,兩個人開始可能感情不錯,但當年在她懷孕後,皇帝又看上了她姐姐,執意要娶,還把許諾給她的位分也給了她姐姐。當皇后的孩子生病夭折時,皇帝的心思全在剛懷孕的純元那邊,於是皇后把憤怒全部都施加在了姐姐身上,害姐姐難產而死。

皇帝不能理解她的處境,在罷黜她時,還很奇怪地問她,這所有的事都是我的決定,你爲什麼不恨我?皇后跪坐在地上說出了那句經典臺詞:“臣妾多想恨你,可是臣妾做不到啊。”我最初看這段的時候,也覺得皇后的嫉妒不可理喻,後來才領悟到,這戲碼至今都在上演——明知道男的纔是造成一切問題的本源,但矛盾被轉化成了女人之間的相互鬥爭。當女人們只是附屬品,無法對外實現抱負,只能對內爭奪有限資源的時候,很容易造成親姐妹之間的悲劇。

宮斗的戲碼並不複雜,有時候甚至顯得幼稚,但能讓人感受到爭奪背後是無法抗衡的權力體制,是這部劇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在全劇裡,皇帝雖然是權力的最高級,但也能常常讓人感受到他的扭曲和無奈。我甚至覺得,皇帝這個角色的成立,也在於他自己沒什麼真正的感情可言。他最大的感情寄託是已經去世很多年的純元皇后,而愛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既能體現出自己的深情,也對他的權力不會造成任何威脅。皇帝極少數流露出脆弱的時刻,是在太后去世時,他跪在牀前,給自己唱了一首童謠,說這樣哄孩子的歌,太后從來沒對他唱過。這個鏡頭很短,但一下子讓角色層次增加很多。

《甄嬛傳》出場人物衆多,得益於角色塑造的立體性,可解讀空間很大。人物內容的豐富,讓它能夠有機會加入不同時期的話題討論,從職場關係、高情商處事、親密關係、父權壓迫,好像都能分析幾句。即使當一個簡單的清宮羣像戲來看,劇裡一衆女演員都各有特色,不被某一種模板所限制,也沒有過分的磨皮濾鏡,反而捧出了一衆新人。

在《甄嬛傳》大火之後,後續也有好幾部類似的劇推出,比如《羋月傳》《如懿傳》《延禧攻略》等,但都只有一時熱度,沒有持續的生命力。到現在短視頻、短劇興起,想要複製它的成功就更難了。人們的注意力已經被拆分到了以分鐘、秒鐘爲單位,即使看電視解說也要一邊開2倍速,一邊拖進度條,耐心變成了一種稀缺資源。《甄嬛傳》作爲每集45分鐘,一共70多集的電視劇,放到現在看簡直天方夜譚。在大家抱怨高質量劇集越來越少的同時,反過來看,如果是《甄嬛傳》放到現在開播,又有多少人能堅持看完。

這就形成了一種矛盾,《甄嬛傳》IP的強大以及高解讀性,來自於它原劇內容足夠豐富、人物足夠多,留下了諸多可做文章的角度。而現在很多劇自己都像個“二創剪輯版”,自然也沒有留下太多空間,即使火個幾天,也很快就被遺忘了。

在大家已經把《甄嬛傳》盤包漿之後,不知道下一部像這樣現象級的電子榨菜,會在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