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 | 唯一的大學生,十幾年了還在家裡蹲

大國小民》第121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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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在我老家農村,幾乎每家堂屋的牆壁上都掛着一個二尺見方的木框相夾,夾着這家裡最珍貴的照片,用來展示給客人看。

我們家堂屋牆上也掛着一個,相夾裡的照片都是母親精心挑選的,除了幾張全家福,就是我們姐弟四人的照片。

母親爲二姐挑的那張是她大學畢業時照的。二姐當年讀的是商務英語,雖然學校不怎麼樣,卻也有一男一女兩個金髮碧眼的外教。那時的二姐年輕漂亮,穿着花長裙,和漂亮的女外教並肩而立,開心地笑着,看上去前途一片光明——誰也沒想到,這就是二姐這輩子的高光時刻了。

轉眼17年過去,現在的二姐穿着破衣舊鞋(全是拿母親的衣服),住在村裡的一間小破屋裡。每天除了做自己的飯,別的任何事情都不做。吃過飯,她就彎着腰、揹着手、邁着八字步,像一個退休的老人那樣去外面散步;走累了就回去“盤”手機(母親給她的舊手機),盤夠了就睡覺,睡醒了再起來做飯吃,如此周而復始。

她已經這樣過了好些年。因爲長年在家白吃白住,父母確實感覺有一定的負擔,弟弟也曾提出想把她帶去上海打工,她不去。全家人反覆勸了好久,她才說:“讓我去打工也行,得滿足這些條件:每天上班時間不能超過八個小時,晚上不能加班,活兒不能太累,工資不能太低,我還得住單人宿舍。”

母親把她的話學給弟弟,問他上海有沒有這樣的工作?弟弟一聽勃然大怒,說:“讓她有多遠滾多遠,上海沒有養大爺的。”弟媳幾次跟母親說:“我回去攆她滾!”

母親勸弟媳:“算啦算啦,你別跟她一般見識了,她就是一個死人,跟死了一樣,就當是死了沒埋。”

1

很少有人能理解,一個農村家庭好不容易培養出的女大學生,是如何一步步淪落到這一步的。以及,一個母親怎麼可以這樣說自己的女兒呢?她一定是重男輕女吧?其實,母親非但沒有重男輕女,甚至還有些重女輕男。

我從小就一直不太懂,爲什麼母親處處偏向二姐。雖然母親後來也解釋過,就是因爲自己小時候學習成績很好,可只讀完小學二年級,姥爺就不讓她讀了,讓她在家帶我小舅。小舅那時不滿一歲,還不會走。母親每天反扣着兩手揹着小舅,指關節都磨出繭子了。看着大舅二舅每天可以揹着書包去上學,母親甚至在心裡盼望過小舅死,“你咋不死呀?你要死了,我就能去上學了。”

大舅二舅有機會上學,成績卻不好,只念到小學畢業就輟學了。母親後來暗暗發誓,如果自己將來有了女兒,一定要好好供她讀書。只要她願意讀書,就是吃糠咽菜也要供她讀下去——這一生的心願,全落在了二姐身上

小時候長得醜,老實內向,看上去傻乎乎的。二姐的確比我伶俐多了。平日裡,二姐從不叫我名字,都叫我“傻子”。

11歲那年夏天,我和發小坐在他家門前的大磨盤上玩,突然聽到二姐在叫我:“傻子傻子,你過來。”

我扭頭一看,二姐站在我們家廚房的窗子後面。窗子沒有玻璃,只有一排鋼筋棍。

“來,你過來,我送你一個禮物。”

“什麼禮物呀?”

“你走到跟前來就知道了。”

我走到她面前,她突然張嘴對我臉上吐了一口痰。我擦着臉上的臭痰,憤怒而不解地看着她。她笑着說:“知道我爲啥送你這個禮物啵?因爲你太傻了,我教你放聰明些,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的話。我說送你禮物你就過來,你怎麼這麼傻呀?哈哈哈……”

二姐常常這麼叫我,我不讓她叫,她偏要不停地叫。等我倆打起來,我媽就會不分青紅皁白,上來打我一頓。現在想來,我依然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小姑娘,經常叫弟弟傻子,母親卻從來沒有制止過。

我讀小學時,母親經常讓我請假在家帶弟弟、放牛、看西瓜,卻很少讓二姐在家幫忙。理由很簡單——我讀的年級低,課程不重要,隨便耽誤都沒關係;而二姐讀的年級高,耽誤了跟不上。

讀初中時,一個星期我只有5塊錢的菜錢。我對母親說吃不飽,她就罵我:“你二姐也是5塊錢,她怎麼吃得飽?”

我看到別人都穿校服了,回家問母親要,母親說:“沒錢買,買什麼校服,你身上的衣服不能穿嗎?”轉頭卻給二姐買了兩套校服。

讀初中,英語老師讓每人買一個錄音機。母親說沒錢,不買。還說:“你就對着書本好好學就行了,要啥錄音機。”但很快,她就給讀高中的二姐買了一個錄音機。

那年放寒假時,二姐岔開兩腿,坐在煤爐邊煮餃子手裡拿着大鐵勺在鍋裡翻攪。我央求她:“二姐,你的錄音機拿出來我聽一下吧?”

“不行,我的錄音機憑什麼給你聽?”

我走近她,彎着腰說:“聽一下吧姐姐?又聽不壞。”

萬萬沒想到,她突然用勺子在餃子鍋裡舀了半勺滾燙的餃子湯,直接倒在了我脖子裡,把我的脖子燙出了一串水泡,還惡狠狠地說:“我燙死你這個傻X,我讓你聽,還聽不聽?”

我讀初二時,成績下降得厲害,跟母親說想留一級,可母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那時候,二姐已經讀了一年高中,成績實在太差,就主動提出退學,在家放了一個暑假的牛,曬得黑黢黢的。大概是覺得放牛沒有上學舒服,眼見着快開學了,她又向父親提出想去上學,父親沒有答應她。

父親拒絕的原因是,不久之前,他發現了一篇二姐寫他的作文。二姐把父親寫得一無是處,說父親窩囊、不講衛生,去學校裡給她送錢,也不知道換身乾淨衣服,把她的臉都丟盡了。

母親聽父親唸完這篇作文,也有點生氣了:“你怎麼能這麼寫你爸呢?”

“我實是求是,他本來就是那樣的人。”

父親不支持她去復讀,她跟父親大叫大嚷:“你供我讀書是天經地義的,憑什麼不讓我上學?”

“是你自己跟不上回來的,你怪我呀?”

“我現在又想上了。”

“家裡沒錢讓你留級。”

“你不讓我上學,我去法院告你,讓你去坐牢。”

“去告吧。”父親沒理他。

快開學了,二姐又去找母親。起初母親也沒答應,主要是覺得她的成績確實有點差,之後她又求了幾次,出乎我意料的是,母親竟然準備了一瓶香油、一籃雞蛋、一隻大公雞,把這些東西一起提給了老師,說了一筐的好話。老師同意了,讓她從高一重新開始讀——完全跟我想復讀時的待遇不一樣。

一次,大姑來家裡做客,還問母親:“一個妮子,你讓她讀恁高幹啥?”我母親把大姑數落了一頓,連飯都沒管她吃。

二姐讀了4年高中,2000年,終於考上了一個大專

2

我初中輟學之後,去新疆當了半年包身工,也沒掙到什麼錢。後來又輾轉去了鄭州的建築工地。

在中國船舶713研究所蓋家屬院時,正值冬天。一天夜裡,下起大雪了,工地爲了防止新澆的混凝土結冰,拉來一大車草苫子,天已經完全黑了,我穿着糊滿水泥灰的舊衣服,捲起一捆草苫子,抱在懷裡往宿舍走,準備鋪在單薄的被子下面。而就在不遠處,幾十個鄭州大學分校的男女大學生正在打雪仗,看着和自己年齡相仿的他們快樂地跑着、笑着。那一刻,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頭。

那時候,每天扣除飯錢,我只能掙不到20元,還得省吃儉用寄回家補貼家用。等到臘月二十五,工地終於放假了。我把被子捲起來,塞到編織袋裡,扛着回家。好不容易回到家門口,讀大專的二姐看笑嘻嘻地對我說:“咦,要飯的回來啦?我看人家出去打工掙錢都恁容易,你掙錢咋就恁難呢?”

看看她穿的,再看看自己穿的,我確實像個要飯的——自從去城裡讀書後,她穿衣服一下就講究起來了,再也不在鎮上買廉價衣服了。

寒假期間,母親催她好好學習:“你現在有機會了就好好學,別像傻子,沒文化,在建築工地累死累活也掙不了幾個錢兒。”

她在母親面前許諾:“他主要是太笨了——媽你放心,等我畢業就好了,到時候我拉傻子一把,不會讓他餓死的。”

母親也轉過頭來笑着對我說:“你看你二姐多好。”

3年過去,二姐大專畢業了,該她這個“聰明人”出去大展拳腳了。

全家人都對她寄予厚望,尤其是母親,專門扛着她的行李箱、親自送她去鎮上坐車,一路上千叮嚀萬囑咐,讓她好好幹,放勤快些。“你姐你弟都是文盲,不會有出息的,媽可就指望你了。”

二姐在深圳幹了一年,談了一個男朋友,還帶回家去了。當時我已經在北京的服裝廠打工了。聽大姐說,那男孩身高1米8,長得很帥,名牌大學畢業。母親知道二姐懶,還專門囑咐她:“去他家的時候,多幫他媽做些家務,別太懶了。”

二姐卻認爲能偷懶是一種本事,還跟我們炫耀說,自己去了男朋友家裡啥都不做,衣服都是男朋友的母親洗。等曬乾了,還得疊整齊送到她的枕頭邊。

母親責怪她怎麼不自己洗,她就說:“水太涼了,我怕涼。”

“你還年輕就怕涼,她年紀大不更怕涼?”

“那我不管,我可不去給她當牛做馬!”

大姐送他們去鎮上坐車,二姐的男朋友一個人扛着個大行李箱,累得滿頭是汗。大姐說:“把箱子放下來我幫你擡着。”

二姐忙阻止大姐:“別幫他,讓他扛個行李箱都扛不動,那要他還有什麼用?”

有了男朋友之後,二姐就沒怎麼上班。沒過多久,他們分手了。小夥子還挺負責,給我大姐打了近一個小時的電話,詳細解釋了他們分手的原因——當然還是因爲二姐的自私和懶惰,說急了她甚至拿着刀要砍人,把小夥子嚇得夠嗆。

後來,二姐又去了廣州,然後是北京和上海,不論在哪裡都幹不長,工作換了無數個。去坐辦公室她學歷不夠,去流水線她又覺得屈才,就這樣始終高不成低不就,幾年之後又回了老家。

3

2011年初,我談了女朋友,買了一套二手房。手裡的錢不夠,四處借了幾萬,其中有1萬是二姐借給我的。本來她是一分錢也不肯借給我的,但正好趕上她讓我幫她租間房子,我就把那時租住的房子讓給了她,作爲交換,她借給我1萬。房租我也不要了,算是借錢的利息。

那時候我想,自己在服裝廠一個月掙5千左右,最忙的時候掙6千(一天干16小時,一月休1天),還她這1萬元不難容易。沒想到,中途卻出大事了。

4月25日深夜,我們廠旁邊的一家服裝廠發生了火災,造成17人死亡,25人受傷。幾天之後,所有服裝廠都被勒令停工,消防大檢查,具體哪一天覆工得等通知。我利用那段時間去浙江看望女朋友,又花了幾千元,於是就沒能在中秋節前把錢還給二姐。我給二姐打電話,說要推遲1個月再錢,她破口大罵:“你去死你這個傻X,我不要了,拿去給你買藥吃……”

電話那頭,母親忙阻止了她接着罵下去,先代我把錢還給她了。

過年我們都回到家裡。怕在一起吵架,我和大姐一家三口就去我的二手房裡過年。

正月初三,母親打來電話,說二姐離家出走了,“她要去你們那裡,你們就留住她”。

二姐離家出走的原因很簡單,她和比自己小10歲的弟弟爭電視,被弟弟打了。她小時候也經常打弟弟,打起來沒個輕重,拿腳使勁踢。我和大姐笑了,說她活該,打了弟弟那麼多年,也終於該弟弟打她了。我們跟她差不多大,不跟她一般見識,她怎麼能指望小10歲的弟弟能讓着她?

幾個小時後外面有人敲門,我和大姐偷笑,用氣聲說:“她來了,肯定是她。”

大姐忙去打開門,二姐陰沉着臉站在門外,臉上青了一塊,一聲不吭。大姐忍不住笑了,她給母親打電話,告訴母親別擔心,她已經到了。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母親就來了,她提着一籃子雞蛋,一大塊臘肉。放下東西就拉着二姐的手,左看看右看看,關切地問:“沒傷到你吧?——我給你提了些東西,你就在這兒吃,一樣的。”

二姐每天去網吧上網,直到把手中的錢耗盡,纔不得不去深圳打工。

打了半年工,母親打電話給她,說有個媒婆給她介紹了一個對象,讓她回來相親。她去看了一眼,回來就發脾氣:“啥樣的人都給我介紹,說身高有1米8,哪有?我才1米65,都能看到他的頭頂……縣城有房子?縣城有房子誰稀罕……”

正好那時候,父親給堂哥的女兒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兩個人都是25歲,一見鍾情。堂哥很高興,還請父親去杭州玩了一趟,父親很得意,覺得這門親事管得好,說他們兩個人見面沒幾天,就手牽着手,恩愛得不行。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二姐不高興了,責怪父親:“你就不安好心,給我介紹的盡是一些歪瓜裂棗,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好的,你還介紹給別人!”

父親說:“我倒是想介紹給你,你比人家大恁多,人家看得上你嗎?”

“你都不介紹你咋知道人家看不上,我在你眼裡就恁差呀?胳膊肘盡往外拐,老了別指望我管你!”

這次回來之後,二姐也不去打工了,就在家裡閒待着。正好趕上割麥插秧的時候,家裡最忙,可不論別人如何,她都要睡到9點多才起牀。吃罷飯,一個人去外面散步。

父親開着旋耕機整稻田,母親一個人插秧忙不過來,還僱了幾個女人來幫忙。幾個女人看見我二姐在田埂上悠閒地散步,問她:“你咋不跟你媽幫忙栽秧呀?你媽都累壞了。

“累死活該,她都是爲兒子掙的。她重男輕女,不拿女兒當人看。我纔不幫忙呢,幫忙我能得到啥?”那幾個女人都勾着頭笑,母親說她當時羞得恨不能變成一條泥鰍鑽到泥裡去。

爸媽田裡忙到天黑透了纔回家,結果二姐只做了自己的飯菜,已經吃光了,斜躺在沙發上看電視。勞累的母親實在忍不住,說了她一句:“你咋不出去打工呢?整天一個人閒逛,多丟人呀。”

她一愣,大聲說:“丟人?丟啥人呀?你看看你說哩啥話,我一不偷,二不搶,光明正大!我哪裡丟人啦?”

4

二姐總在家閒着,手裡的錢慢慢就花完了,窮得連衣服都沒得穿。我以前賣過羽絨服,剩下幾件讓她拿去穿了,或者直接拿母親的衣服穿。

眼瞅着正月快過完了,外出打工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仍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催她:“今年不要再玩了,趕快出去打工掙錢呀。”

“你咋恁狠吔?你還是不是我親媽?才過完年幾天哪,你就把我往外面攆!你還講不講道理?”

過了一個月,母親忍不住又催:“好不容易供你讀了大學,你咋不好好幹吔?”

“啥大學?我這個破專科學校算啥大學?現在外面名牌大學的碩士博士一大把,我的文憑都不好意思往外拿。”

“當初上學的時候你還說畢業了拉傻子一把,你看看你現在混成什麼樣子了?”

“哼,拉他一把?我當初就那麼隨口一說,你們還當真啦?好哇好哇,我算看出來了,你們說得好聽,供我讀書是爲了我好,根本不是,你們是想把我供出來好幫你們那個傻兒子!”

再過一個月,母親勸:“我聽人家說,廣東的電子廠還招人,要不你去幹幾個月?”

“還講不講道理?還講不講道理?我堂堂一個大學畢業生,你讓我去流水線上當女工,那我大學不是白唸了?”

過罷端午節了,她仍舊不出門打工,理由是:“天這麼熱,三十七八度,坐在家裡不動就流汗,你讓我上哪兒去?好多單位都快放暑假了。”

中秋節過完了,她還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母親問:“現在天不熱了,你總該出去了吧?”

“天天攆我,天天攆我,這就是我的家,你們倒要把我往哪裡攆?”

“你總得出去掙錢呀。”

“我不稀罕錢,我不像你們,眼裡只有錢!我沒有錢也一樣活……”

母親氣得渾身顫抖:“你不稀罕錢?你每天啥也不幹,吃得大米白麪都是天上掉下來的?”

“好好好,我走,我走中了吧,就怕我吃你兩碗飯,你也算個親媽!”

她終於收拾行李走了,父母都長出了一口氣。二姐臨走還給母親撂下狠話:“我要去終南山當隱士,再也不回來了,我要跟你們斷絕關係,老了別指望我管你們。我算看透這個世界了,哪有啥親情吔,連親爹親媽都靠不住!”

二姐的話深深刺痛了母親,過幾天來我家,嘴裡還唸叨:“你二姐誤會我了,我哪是怕她在家吃閒飯,現在家裡糧食多的是,不差她兩碗飯。我是想讓她出去找個工作,談個朋友,好成個家。長年閒在家裡不是荒廢了麼……”

說完,母親又問我:“終南山隱士是幹啥的?”

我打開電腦,搜出相關圖片給母親看,母親流下淚來,嘆了口氣說:“你二姐這輩子完了。”

一個星期之後,有人敲門,竟然是二姐。我問:“你不是去當隱士了,咋又回來了?”

她笑嘻嘻地答:“隱士也不是好當的。我去找了個小山洞,在裡面住了一晚上我就跑了,山上還怪冷,夜裡把我凍得直哆嗦。山上也沒有啥東西吃,快把我餓死了,我再也不去了。”

我沒讓她進屋,她卻往我身後瞅了瞅,說:“我在你這住幾天吧?”

我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不想讓她住。

“我就住幾天,找到工作我就搬走。”

我只能看在母親的面子上,讓她住下了。我每天催她出去找工作,她出門就進了網吧,待了一個星期,見她沒有工作的打算,我還是把她趕走了。

她無處可去,又回到了父母身邊。

5

自從弟弟結婚,和弟媳一起住在父母家,我就沒再在那裡過過年了。

雖說沒分家,但我總覺得那個家不屬於我了。二姐可不這樣認爲,她覺得她纔是這個家的主人,爸媽所有的勞動所得都應該給她一個人,弟媳是外人,是侵入者。

2017年正月,兩人終於打了起來。那天她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弟媳從她旁邊過,她盯着電視說:“瘦鬼!”

弟媳沒理她,過了一會兒,弟媳又從她旁邊過,她又盯着電視說:“真醜!”

弟媳扭頭看着她說:“你說誰?”

“說得就是你,不服啊?”

二姐和弟媳打了起來,一個薅着一個的頭髮,一個揪着一個的衣領,5歲的侄兒也拿着根棍子,幫他媽打二姐的腿——“打你,打你,讓你打我媽媽。”

父親氣極了,氣二姐賴在家裡白吃白住,啥活也不幹,還在家裡鬧事,憋了一年多的怒火終於壓不住,衝上去對着二姐的頭拍了幾巴掌。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二姐放下弟媳婦,去廚房裡摸了把菜刀,衝出來要砍死父親。母親忙拉住了二姐。二姐眼中已經完全沒有了長輩,她揮舞着菜刀,不停地罵父親:“我×你媽,你向着一個外人打我,我不如你兒子也就算了,現在連一個外人也不如了?我砍死你這個……”

父親說:“我是你爸呀?你咋能這樣吷我呢?”

二姐跳起多高,用刀點着父親大罵:“我是你媽!”

父親氣得直哆嗦,直接打了110,母親趕緊搶下了父親的手機:“別打,算了,大過年的,你們都想去坐牢嗎?”

家裡鬧成了一鍋粥,已經沒法待了。大半夜的,弟弟開着車,帶着老婆孩子和父親一起“逃跑”了。走到半路,弟弟給我打了個電話,想把我送回老家去看住二姐,家裡只有母親和二姐,弟弟怕二姐再傷到母親。

我拒絕了,沒有回去——鬧成這個爛攤子,我沒能力收拾。再說,我也有些生母親的氣,這一切還不都是她嬌慣出來的?從小到大,她對二姐百順千隨,自己釀出來的果子儘管很苦澀,也還得她自己來吞嚥。

等到第二天,母親還是覺得父親不該打二姐,打電話責怪父親:“你把她們拉開就行了,你非要手賤去打她幾巴掌幹啥?”

父親在我家和大姐家住了幾天,急着想回家,每天晚上給母親打電話,問二姐走了沒有?母親陰陽怪氣地說:“沒走哇,你闖下禍就跑了,留下我給你擦屁股!”

二姐躺在牀上,牀頭放着菜刀,就等着父親回去砍死他。

這次終於影響到了二姐的好胃口,她不吃飯了。母親把飯做好,端到她牀頭她也不吃。母親勸她:“你手裡是不是沒有一點錢了?我給你拿些錢,你出去看看,散散心好啵?”

二姐不吭聲,非要等在家裡砍死父親。連小姨聽說了,都大老遠騎着電動車來了,幫着母親勸她:“二妮兒,走,去我家住幾天。”

後來還是母親給她拿了些錢,好說歹說才勸她跟着小姨走了。臨走摞下話,要跟父親斷絕父女關係了。

父親終於鬆了一口氣——可以回家了。

二姐在小姨家住了半個月,跟姨妹一起去廣州打工了。沒過兩個月,姨妹就給我母親打電話:“大姨,你把我姨姐叫回去好啵?她天天不上班。”

正好,這段時間又有媒人給二姐介紹對象。母親趕忙叫二姐回家。一相又沒成,又賴在家不走了。

“小姨好摳門,我在她家住了半個月,連肉都不買,天天吃豆腐。”

母親又把話轉述給我聽,說:“你看看你小姨多小氣。”

姨夫家本就是賣豆腐的,我一聽就氣得直想發火:“媽你真是越老越糊塗了,家裡鬧到那種地步,只有小姨來幫你,我姑我舅我嬸,哪個抻頭幫過你?沒幫你的啥事沒有,幫過你的反落得小氣?嫌伙食不好,每天吃豆腐,這還能住半個月?那要天天給她做扣碗席,她能在小姨家養老!”

母親忽然滿臉愧疚:“哎我盡信你二姐的話,本來還有些生你小姨的氣,經過你這麼一說,我咋覺得恁對不住你小姨吔?”

“她如果再出去打工了,你們可千萬不要再給她打電話、讓她回來相親了,根本不可能相成。你們覺得挺般配,她覺得對她是一種侮辱。就她這樣的人,就算結婚了,也過不到一塊去。”

父親連連說:“我們知道了,再也不管她了。”

可就算這樣,父母還是擔心她的終身大事。直到後來有一次,差點出了大事。

我是事情過後一個多月才聽大姐無意中講起的,大概是父母怕我知道了責怪他們不聽我的勸,一直瞞着我。

前段時間,有媒人又給二姐介紹了一個。父母覺得挺靠譜,二姐去相過後卻極不滿意,回地裡看見父親就破口大罵起來。父親正開着旋耕機整田,二姐直接拿着鐵鍬就要上去砍父親。

父親坐在旋耕機上開口罵:“我看你敢砍。”他以爲二姐不敢,二姐卻二話沒說,衝上去對着父親就砍了一鐵鍬。旋耕機跑得挺快,二姐沒砍中,砍在了旋耕機上,漆都砍掉了一大塊,她還邊砍邊罵:“我×你媽,你就想把我賣掉。把我養大沒賣着錢,你是不是覺得虧了?……”

父親嚇得趕忙停住旋耕機,從另一側跳下來跑了。這次父親真的打了110,警察去了。她向警察哭訴,說父親重男輕女,不拿女兒當人看,從小就不想讓她讀書。還多次干涉她的婚姻自由,老想把她賣給那些娶不到媳婦的老光棍……說的跟真的似的。

母親蹲在池塘邊洗衣服,原本一邊洗一邊哭,看見警察要把二姐帶走,又趕緊跑過去跟警察說好話。臨走時警察跟二姐說:“你出去打工,以後別再鬧了,這次看在你媽的面子上把你放了。”二姐也不以爲意。

後來再說起這件事,父親老淚縱橫:“我真是從沒想過要一分錢的彩禮錢呀,我還想着,等她結婚了湊幾萬塊錢的嫁妝給她……”

父親這樣說,對大姐倒是真不公平。因爲大姐嫁人時,父親雖沒要大姐夫一分錢的彩禮,可也沒給大姐準備什麼嫁妝。

6

之後,二姐又賴在家裡不走了,誰勸都不聽,非要逼着父親寫一份斷絕父女關係的聲明才肯走,她對父親說:“你把斷絕父女關係的聲明寫了,我立刻就走,我怕你老了爬到我的面前求我養老!”

父親本就沒指望她養老,聽她這樣說,就緊把聲明寫了,她拿着聲明,真的去深圳打工了。

我們原以爲家裡從此就清靜了,哪裡知道,幾個月後,她又打電話回來,說她割了闌尾,正躺在醫院裡,沒有錢,希望家裡去個人照顧她。

那是2018年臘月,母親一聽她的寶貝病了,心疼壞了,立刻就逼着父親帶錢去深圳看她。父親早就對二姐心灰意冷,不想去,就給我打電話,我也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菜市場買菜,順便去大姐的羽絨服店裡坐了一會兒。大姐說:“咱爸昨晚也給我打電話了,讓我帶錢去深圳,我現在忙得很,哪有時間去看她。”

我知道,大姐不去看二姐,是因爲二姐也曾傷透了她的心。

前些年,大姐和姐夫用自己打工多年攢的錢,在市裡買了一套二手房,兩室一廳。大姐和姐夫住一室,外甥住一室,一家人和樂融融。二姐那幾年一直沒出去打工,手裡沒錢,就去住在大姐家,說是方便找工作。

大姐讓兒子跟小姨睡在一張牀,小傢伙不肯,非要跟大姐睡一張牀。姐夫沒有辦法,只好睡在客廳裡。一天兩天還行,十天八天也能將就,可她總也不走。姐夫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可她當做沒看見。

大姐催她去找份工作,她說工作不好找。後來大姐暗示她離開,她還是不肯走。再後來實在沒辦法,大姐只好開口攆她。她惱了,說要跟大姐算算賬。說她哪一年給大姐買過一雙鞋子,哪一年給外甥買過一件衣服。大姐聽了只覺得好笑——這些年全家人補貼在她身上的根本數不清,就說:“你仔細想想還有啥,都說出來,我折成錢還給你。”

沒想到,二姐真坐在那裡,拿筆在本子上寫寫算算,連哪天給外甥買過一支雪糕都算上了。等她算完,大姐立刻掏出前給她:“這下咱們兩清了,你可別跟我糾纏了。”

“話先別說早了,等我回去想想,想到了再來跟你算賬!”

她無處可去,又回到父母家。

第二年,姐夫去北京的服裝廠打工,大姐一個人在家帶兒子上學。放暑假時,大姐帶兒子去北京找姐夫,二姐又想住大姐的房子,自己不說,就讓母親來說。母親禁不住她每天要求,就來找大姐說:“你的房子閒着也是閒着,就讓她住幾天,她來市裡找工作,找到工作她就走了。”

母親開口了,大姐怎能拒絕呢?只好給了母親一把鑰匙。大姐走後,二姐馬上住了進來。

大姐怕姐夫知道了生氣,臨走的時候反覆跟兒子交待,可千萬別跟爸爸說小姨又住到咱家裡了。可小孩子哪能記得牢,還沒過一個星期,姐夫就知道了,氣得整天黑着臉。大姐忙打電話給母親,讓母親叫她搬走,母親只說好。

又過了幾天,大姐打電話給我,讓我去看看她搬走了沒有。如果搬走了,就把電閘拉下來,把門窗關好。我用鑰匙打開門,看到她盤腿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

我說:“你咋不去找個工作呢?”

“哪有工作?你以爲我不想找,我比你還着急。”

又過了十來天,她仍舊住在大姐家裡,每天看電視。母親也急了,親自來大姐家找她:“我來的時候看到電線杆上貼着好多招工廣告。”

二姐不屑地說:“連那電線杆上的廣告也信,那都是騙人哩!我要跟你一樣傻,早被人家騙去賣啦。”

“那你到底想咋樣?”

“慢慢找呀,找工作這件事兒不能急。”

母親又去廣告欄前,仰着臉,一張一張地看那貼得像大字報一樣,一層摞一摞的廣告。母親只念過兩年小學,很多字不認識,就問別人:“那是什麼廠在招工?就是那個木字旁的,念什麼?”

人家告訴她:“念shū,是梳子廠,做梳子的。”

“是正規的廠嗎?”

“是正規的廠。”

這次,母親非帶她去梳子廠應聘,果然被招進去了。可母親剛回村裡,她就又不幹了,回到大姐家,盤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真不是人乾的活,一天干12個小時,累死我了”。

暑假過完,大姐帶着兒子回來了,姐夫也要回來看看。大姐給母親打電話,讓她無論如何在他們到家之前搬走。母親只好打電話把二姐叫回老家了。大姐回到家裡,看見茶几上擺着一張紙,大姐只掃了一眼,就急忙抓起來揣到了兜裡。

晚上,等姐夫和外甥睡着了,大姐一個人躲在衛生間裡,把二姐留的信拿出來看,邊看邊流淚,信中說:

“你就不配當個姐,你明知道我沒有地方去,你還攆我走。怕我不走,你還把野男人叫回來,現在男人比我親了?有男人就了不起呀?等你男人走了,我拿刀來捅死你!!!”

三個加粗的感嘆號看得大姐心驚肉跳。大姐長得很瘦弱,從小就打不過她,那一段時間大姐非常擔心,怕她真拿刀砍上門來,還憂心忡忡地對我說:“把我捅死也就算了,我怕她來傷害小孩兒。”

好心讓她住一個暑假,換來的就是這個結果。

大姐也是心軟,已經鬧到這個地步了,後來大姐居然又讓她住過一段時間。看她像個乞丐一樣,大姐還給她買了衣服、做了頭髮。

母親知道大姐也不容易,就給二姐1000塊錢,讓她還給大姐,二姐滿口答應着,轉身就把錢私吞了。

7

那天,我和大姐正說着二姐的時候,父親推開玻璃門走進來。他已經買好了高鐵票,要親自帶錢去深圳看二姐。還問我和大姐,她爲什麼不直接跟我們聯繫?我們都說沒有她的聯繫方式,電話、微信都沒有。

去年,爸媽拿出全部的積蓄,給弟弟買了一套房子。房款還欠着十多萬,爸媽省吃儉用,籌錢還賬。臘月期間,父親正忙着給村民殺年豬,從家裡走得急,連鬍子也沒刮,花白的鬍子留了好長。揹着個編織袋,編織袋裡還裝了一大塊豬肉,說背去給二姐吃。我和大姐都勸父親不要去,爲了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就這身打扮去,她又嫌你給她丟人。”

父親只是嘆了口氣:“我也不想去,她都跟我斷絕三次父女關係了,可你媽非要讓我去。唉,爲了她讓我操了多少心。老人沒指望她養老,她連自己都管不住,去幹大半年了,也沒打個電話回家,要錢的時候卻想到家裡了。也不知道她在幹啥,連幾千塊錢都沒有——家裡也沒錢,我剛殺豬掙了些錢,都拿來了……”

在我和大姐的極力勸說下,父親終於把高鐵票退了,給她轉了1萬塊錢。

之後不久,二姐又回來了。沒人叫她回來相親,她自己回來的。

我實在想不通,她怎麼有臉回來呢?空着兩手,衣着寒酸,也不知道她去那裡打的是什麼工。母親原指望她能還錢呢,看她這身打扮也不指望了。

2019年冬天,我媽和弟媳婦都搬到街上新房去了。農村的老房子裡只有父親和二姐。二姐仍舊和從前一樣,只做她一個人的飯,洗她一個人的衣服。掃地的時候只掃她住的那間房,連房門口都不掃。吃過飯了散步、盤手機、睡覺。

臘月,父親仍給鄉親們殺豬掙錢。忙了一天,回到家裡,對着油膩的鍋碗默默流淚。

偶爾,二姐也會去街上的新房,穿着一身破衣服,像個流浪漢。母親羞得恨不能鑽地縫,二姐卻毫不在乎。左右鄰居問:“那是你女兒呀?她咋那個樣子?”

母親沒有辦法,只好說:“她腦子不正常了。”

母親偷偷給二姐一些錢,讓她去買兩件衣服穿,二姐把錢拿去買些吃的,仍舊穿着破衣服去街上,母親只好跟她說:“你以後別來了,你再來我真沒法活了!”

二姐當然沒有地方去,又想去市裡大姐家裡住,這一次,她主動跟大姐打招呼,大姐可能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痛,兩人又像一對好姐妹,大姐出錢帶她買衣服,去理髮店做了頭髮。從外觀上看,她又從一個流浪乞討人員變成了正常人。

我悄悄地對大姐說:“你別讓她去,小心以後又攆不走。”

“我儘量不惹她生氣,我帶她去市裡找個工作幹,老在家裡也不是辦法,也算是給咱爸媽減輕負擔了。如果她不想工作,就讓她教小孩英語,幫我做做飯,我養着她。”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我還能說什麼呢?

哪知才過了一個來月,她們又吵了起來。吃過晚飯,大姐想讓她教孩子英語,她已經睡了。不去上班,也懶得做飯,趕也趕不走了。最後大姐實在沒有辦法,打了110,警察去調解了好大一會兒,大姐給她拿了800塊錢,她才恨恨離去。她走之後,大姐給我打了一個多小時的電話。

大姐前年得了抑鬱症,還在治療中,我是真怕大姐被氣出個好歹。電話還沒掛,我從窗戶裡看到二姐騎着父親的電動車來了,就跟大姐說,先不打了,她來了,我聽聽她說啥。

二姐來向我訴說大姐的種種不是,我不耐煩地說:“是,你說得都對,大姐不講理,不是東西,那你爲啥不走呢?她拉住你不讓你走啦?”

二姐看我站在大姐一邊,氣鼓鼓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回頭惡狠狠地說:“我非拿刀去砍死她不可,我連她兒一起砍死!”

我站在陽臺上大吼:“你敢去動大姐一下試試?!”

8

今年除夕前,我忽然做了一個夢。

我夢到二姐來我家了。我去外面散步回來,打開門,突然看到二姐站在客廳裡。我嫌惡地問:“你怎麼來了?給我出去!”

她也不說話,就微笑着往後退,退到牆角就慢慢消失了。我一驚,醒過來突然想,難道是二姐死了?就像秦可卿臨死的時候去向王熙鳳告別。

我想給父親打電話,讓他去二姐的小屋看看她是否還活着,可又怕打擾父親休息。我忽然睡不着了,輾轉反側地想,等父母都不在了,二姐該咋辦呢?還有誰管她呢?我不會管她,弟弟也不可能管她,大姐心軟,本來會管她的,可她已經把大姐的心傷透了。到那時候,二姐只能去討飯或者去翻垃圾桶了。如果能給她辦一個低保就好了。

好不容易捱到天亮,我給父親打電話問了問,得知二姐並沒死,還跟從前一樣。

那一年,全家人在弟弟的新房過年,我沒有看到二姐。我想着今晚是闔家團圓的時刻,別人都是全家圍在一起吃年夜飯,只有二姐一個人住在破舊的老房子裡,是有些淒涼,就小聲跟母親說:“要不要把她接來一起過年?”

母親臉上霍然變色,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說:“讓她去死!有了新房我纔好不容易躲開她,你還想把她接過來,你還讓不讓我活了?你還想着她,你還不知道前幾個月她咋吷你呢?”

“她爲啥吷我?”我一頭霧水。

聽完母親的講述,我才明白是怎麼回事。

2020年秋天,大姐去服裝廠打工,想讓父親去幫她看孩子,弟媳卻不讓父親去。這事兒我是知道的,當時我還給弟媳說:“現在男女平等,爸媽是咱們共同的爸媽,你有權讓咱媽幫你看孩子,咱大姐也有權讓咱爸幫她看孩子。”弟媳見我這樣說,也就同意了。

我爸在大姐家過得也很愉快,大姐的孩子14歲了,幾乎不用怎麼管,大姐還經常做好吃的給父親吃。父親在大姐家待了兩個多月,長胖了十斤。我原以爲自己說了一句三觀很正的話,沒想到我走之後,二姐就跟母親吵了起來。

二姐說:“他說男女平等是啥意思?是不是想讓我養老?養老自古以來就是兒子的事,讓女兒養老?想瞎他的狗眼!我去法院裡跟他打官司,讓人家法官評評理,看看有沒有女兒養老這一說。”

聽完母親的講述,我氣笑了。按理來說,爸媽供她讀了大學,花在她身上的錢比我還多,她當然有義務養老。可她現在身無分文,拿什麼養老?就算法官會判她養老,可她連一毛錢的可執行財產都沒有,法官又能怎樣呢?

今年年初,父親對我說,他年紀大了,種不動田了,想給我分些田,等把我教會了,他就退休,把80多畝田都給我種。

於是,整個春天,我經常回家幹農活,見到二姐的機會也多了起來。早晨9點多,我和爸媽在田裡幹活的時候,二姐起來做她的早飯吃。中午,我們吃飯的時候也不叫她,就是叫她,她也不會出來吃。我們吃過飯,再去田裡幹活時,她又從小屋裡出來做她一個人的午飯。

有時候看她的門半掩着,我就去伸頭看一眼,看到她正在吃飯。飯碗放在桌子上,她坐在桌子邊,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手機,一邊吃飯,一邊刷短視頻。

在屋裡待膩了,她偶爾也會出來轉轉。母親把她的衣服都拿到新房之後,二姐也失去了衣服的來源,她身上的衣服越來越舊了,幾乎糟亂。黑夾克外面破了,她就反過來穿,把裡子當面子。

五一期間,有幾個跟二姐年齡相當的女人都開着轎車,帶着兒女回來看望老人。她們都是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這些女人裡面,只有二姐受過高等教育,卻只有二姐混得最差,差到像一個乞丐。母親心裡難過得不行,就站在院子裡對着二姐住的小屋罵:“你要死就早點死,死了把你扯到山上去埋了也就清靜了,別這樣不死不活的難受!”今年年初,父親對我說,他年紀大了,種不動田了,想給我分些田,等把我教會了,他就退休,把80多畝田都給我種。

於是,整個春天,我經常回家幹農活,見到二姐的機會也多了起來。早晨9點多,我和爸媽在田裡幹活的時候,二姐起來做她的早飯吃。中午,我們吃飯的時候也不叫她,就是叫她,她也不會出來吃。我們吃過飯,再去田裡幹活時,她又從小屋裡出來做她一個人的午飯。

有時候看她的門半掩着,我就去伸頭看一眼,看到她正在吃飯。飯碗放在桌子上,她坐在桌子邊,右手拿着筷子,左手拿着手機,一邊吃飯,一邊刷短視頻。

在屋裡待膩了,她偶爾也會出來轉轉。母親把她的衣服都拿到新房之後,二姐也失去了衣服的來源,她身上的衣服越來越舊了,幾乎糟亂。黑夾克外面破了,她就反過來穿,把裡子當面子。

五一期間,有幾個跟二姐年齡相當的女人都開着轎車,帶着兒女回來看望老人。她們都是初中畢業就外出打工。這些女人裡面,只有二姐受過高等教育,卻只有二姐混得最差,差到像一個乞丐。母親心裡難過得不行,就站在院子裡對着二姐住的小屋罵:“你要死就早點死,死了把你扯到山上去埋了也就清靜了,別這樣不死不活的難受!”

我一個人在田裡幹活時,二姐偶爾還會去跟我說說話。雖然我們的關係也很不好,但相比於她跟其他家人的關係還算是好的。我有時候也嘗試着開導一下她,雖然我知道沒什麼用。

“我實在想不通,你身強力壯爲什麼就不能去打工掙錢呢?如果你掙的錢都被咱爸媽要走了,你心灰意冷還情有可原。可你掙得錢全是你自己花了,你爲什麼就不幹呢?”

“上哪兒打工?你以爲工作就這麼好找的?”

“怎麼不好找?就咱們市工業開發區裡就有很多工廠在招人,隨便找一個一月就能掙3千多。”

“那我不去幹,我上了這麼多年的學,讓我去工廠裡出力,那是不可能的。再說啦,一天12個小時,多累呀。”

“那總比你這樣待在家裡強呀。再過兩年,咱爸不能種田了,還有誰養你?”

“沒人養就死唄,過一天算一天。”

“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等到老了,你會覺得遺憾啵?”

“我覺得沒啥遺憾的,咋樣不是一輩吔。”

“你既然這麼喜歡待在家裡,那你爲啥不找個人結婚呢?等有了孩子,你在家帶孩子,待在家裡也算名正言順,男人每月往家裡寄些錢,不也挺好嗎?”

“哪有合適的?前一段時間,咱二嬸給我介紹了一個,說是‘一把手’,離婚了,有個女兒。我一聽是‘一把’,覺得還可以,誰知道就是個‘村一把’(村支書),可惡心死我了。”

“那你想找啥‘一把’?鄉一把?縣一把?人家能要你嗎?咱們家雖然窮,可也有好幾面鏡子呀,你爲啥不能去鏡子前照照,看看自己啥樣子呢?”

“那我不管,我總得圖點兒啥吧?”

“那人家圖你啥?圖你懶?圖你自私?”全家人只有我可以這樣說她,她也不怎麼惱。如果是大姐這樣說她,她早就跳起來打大姐了。“你總說咱們家沒人管你,都不搭理你,你有沒有嘗試着爲別人付出一點點?你沒有錢,可你總有力氣吧?你就不能把院子裡的地掃一下?就不能爲咱爸媽做一頓飯?洗一次衣服?你有沒有發現,你的智商是正常的,但情商根本沒有?”

她很不耐煩地擺着兩手說:“你別放屁了,現在的社會都是自私的,爲別人付出?我纔沒那麼傻呢!”說完,她扭身走了。

我覺得這樣的人再也沒有開導的必要了。我們所有的人,想盡了一切辦法,也無法把她趕出去打工。弟媳經常給父親施壓,讓父親把二姐趕走。沒有辦法,父親只好催二姐去打工。

可二姐就一句話——“我不去,如果非要讓我去打工,我就吊死在屋裡!”

嚇得父親也不敢攆她走了。

前幾天,我把牆上掛的老相夾拿下來,擦去上面的灰塵,仔細看了看,突然發現,二姐和母親年輕的時候長得可真像啊。

我只是初中輟學,不懂心理學,可總覺得這可能就是母親之所以那麼偏向二姐的深層次原因吧。母親覺得二姐是她的化身,她想借着二姐實現自己的大學夢。當二姐大學畢業時,應該也是母親最開心的時候,她一定拿着二姐的畢業照端詳了好久。

可母親萬萬沒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大學生會是這個樣子。母親現在恨死二姐了,二姐對母親也是又恨又怕,每當母親從街上回來,二姐就關上門不出來。

母親對我說:“你看她,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爲化名)

作者:田舍郎

編輯:沈燕妮

題圖:《北方一片蒼茫》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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