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精選》第九封信 兩種道德

在給你寫信的此刻,南亞海嘯災難已經發生了一個星期。(示意圖/shutterstock)

親愛的安德烈:

在給你寫信的此刻,南亞海嘯災難已經發生了一個星期。我到銀行去捐了一筆款子。飛力普的化學老師,海嘯時,正在泰國潛水。死了,留下一個兩歲的孩子。我對這個年輕老師還有印象,是漢堡人,個子很高,眼睛很大。飛力普說他教學特別認真,花很多自己的時間帶學生做課外活動,說話又特別滑稽有趣,跟學生的溝通特別好,學生覺得他很「酷」,特別服他。我說,飛力普,給他的家人寫封信,就用你的話告訴他們他是個什麼樣的老師,好不好?

他面露難色,說,「我又不認識他們。」

「想想看,飛力普,那個兩歲的孩子會長大。再過五年他七歲,能認字了,讀到你的信,知道他父親曾經在香港德瑞學校教書,而他的香港學生很喜歡他,很服他——對這個沒有爸爸的孩子會不會是件很重要的事?」

飛力普點點頭。

安德烈,我相信道德有兩種,一種是消極的,另一種是積極的。

我的消極道德大部分發生在生活的一點一滴裡:我知道地球資源匱乏,知道二 ○%的富有國家用掉七五%的全球能源,所以我不浪費。從書房走到廚房去拿一杯牛奶,我一定隨手關掉書房的燈。離開廚房時,一定關掉廚房的燈。在家中房間與房間之間穿梭時,我一定不斷地開燈、不斷地關燈,不讓一盞燈沒來由地亮着。你一定記得我老跟在你和弟弟的後頭關燈吧——還一面罵你們沒有「良心」?窗外若是有陽光,我會將洗好的溼衣服拿到陽臺或院子裡去晾,絕不用烘乾機。若是有自然清風,我絕不用冷氣。室內若開了暖氣,我進出時會隨手將門關緊。澆花的水,是院子裡接下的雨水。你和飛力普小的時候,我常讓你們倆用同一缸水洗澡,記得嗎?

我曾經喜歡吃魚翅,但是有一天知道了魚翅是怎麼來的。他們從鯊魚身上割下魚鰭,然後就放手讓鯊魚自生自滅。鯊魚沒了「翅膀」,無法遊走,巨大的身體沉到海底,就在海底活活餓死。我從此不再吃魚翅。

飛力普說,唉呀媽媽,那你雞也不要吃了,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大量養雞的嗎?他們讓雞在籠子裡活活被啄成一堆爛肉,你說人道嗎?

我說,我又不是聖人,我只管我記得的、做得到的。道德取捨是個人的事,不一定由邏輯來管轄。

你一定知道中國的不肖商人是怎麼對付黑熊的。他們把黑熊鎖在籠子裡,用一條管子硬生生插進黑熊的膽,真接汲取膽汁。黑熊的膽汁夜以繼日地滴進水管。年幼的黑熊,身上經年累月插着管子,就在籠子裡漸漸長大,而籠子不變,籠子的鐵條就深深「長」進肉裡去。

我本來就不食熊掌或喝什麼膽汁、用什麼中藥,所以也無法用行動來抵抗人類對黑熊的暴虐,只好到銀行裡去捐一筆錢,給保護黑熊的基金會。消極的道德,碰到黑熊的例子,就往「積極」道德小小邁進了一步。

你和飛力普都會穿著名牌衣服,你們也都知道我對昂貴的名牌服飾毫無興趣。你想過爲什麼嗎?

去年夏天我去爬黃山。山很陡,全是石階,遠望像天梯,直直通進雲層裡。我們走得氣都喘不過來,但是一路上絡繹不絕有那駝着重物的挑夫,一根扁擔,挑着山頂飯店所需要的糧食和飲料。一個皮膚黝黑、眼睛晶亮的少年,放下扁擔休息時,我問他挑的什麼?一邊是水泥,一邊是食品,旅客要消費的咖啡可樂等等。他早晨四點出門,騎一小時車趕到入山口,開始他一天苦力的腳程。一路往上,路太陡,所以每走十步就要停下喘息。翻過一重又一重的高山,黃昏時爬到山頂,放下扁擔,快步往回走,回到家已是深夜。第二天四時起牀。如果感冒一下或者滑了一跤,他一天的工資就沒着落了。

他的肩膀被扁擔壓出兩道深溝。

「挑的東西有多重?」

「九十公斤。」他笑笑。

「一天掙多少錢?」

「三十塊。」

安德烈,你知道三十塊是三歐元都不到的,可能不夠你買三球冰淇淋。

到了山頂旅館,我發現,一杯咖啡是二十元。

我不太敢喝那咖啡。但是不喝,那個大眼的少年是不是更困難呢?

這些思慮、這些人在我心中,安德烈,使我對於享受和物質,總帶着幾分懷疑的距離。

那天和飛力普到九龍吃飯,在街角突然聽見飛力普說,「快看!」他指的是這樣一個鏡頭: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彎身在一個大垃圾桶裡找東西,她的整個上半身埋在垃圾裡;剛好一輛 Rolls Royce 開過來,成爲背景。飛力普來不及取出相機,豪華車就開走了,老婦人擡起頭來,她有一隻眼是瞎的。

香港是全世界先進社會中貧富不均第一名的地方,每四個孩子之中就有一個生活在貧窮中。我很喜歡香港,但是它的貧富差距像一根刺,插在我看它的眼睛裡,令我難受。但是,我能做什麼呢?我不能給那個瞎了一隻眼的老媽媽任何東西,因爲那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那麼我能做什麼呢?

我寫文章,希望人們認識到這是一個不合理的社會結構。我演講,鼓勵年輕人把追求公平正義做爲改造社會的首要任務。我在自己的生活裡拒絕奢華,崇尚簡單,以便於「對得起」那千千萬萬被迫處於貧窮的人。但是我不會加入什麼扶貧機構,或者爲此而去競選市長或總統,因爲,我的「道德承受」也有一定的限度。我也很懦弱、很自私。

在你的信中,安德烈,我感覺你的不安,你其實在爲自己的舒適而不安。我很高興你能看見自己的處境,也歡喜你有一份道德的不安。我記得你七歲時,我們在北京過夏天。蟋蟀被放進小小的竹籠裡出售,人們喜歡牠悠悠的聲音,好像在歌詠一種天長地久的歲月。我給你和飛力普一人買了一個,掛在脖子上,然後三個人騎車在滿城的蟬鳴聲中逛北京的衚衕。到了一片草坪,你卻突然下車,要把竹籠裡的蟈蟈放走,同時堅持飛力普的也要釋放。三歲的飛力普緊抱着蟈蟈怎麼也不肯放手,你在一旁求他:放吧,放吧,蟈蟈是喜歡自由的,不要把牠關起來,太可憐⋯⋯。

我想是在那個時候,我認識到你的性格特質。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這樣的,也有七歲的孩子會把蜻蜓撕成兩半或者把貓的尾巴打死結。你主動把蟈蟈放走,而且試着說服弟弟也放,就一個七歲的孩子來說,已經是一個積極的道德行爲。

所以,能不能說,道德的行使消極或積極存乎一心呢?我在生活層面進行消極的道德——不浪費、不奢侈,但是有些事情,我選擇積極。譬如對於一個說謊的政府的批判,對於一個愚蠢的決策的抗議,對於權力誘惑的不妥協,對於羣衆壓力的不退讓,對於一個專制暴政的長期抵抗⋯⋯都是道德的積極行使。是不是真有效,當然是另一回事。

事實上,在民主體制裡,這種決定人們時時在做,只是你沒用這個角度去看它。譬如說,你思考投票給哪一個黨派時,對於貧窮的道德判斷就浮現了。哪一個黨的經濟政策比較關注窮人的處境,哪一個黨在捍衛有錢階級的利益?你投下的票,同時是一種你對於貧富不均的態度的呈現。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社會福利佔了歐陸國家GDP的四五%而美國卻只有三○%?這和他們對貧窮的價值認知有關。六○%的歐洲人認爲貧窮是環境所迫的,卻只有二九%的美國人這樣 看。只有二四%的歐洲人同意貧窮是個人懶惰所造成的,卻有六○%的美國人認同這種觀點。比較多的人認爲貧窮是罪有應得,或者比較多的人認爲貧窮是社會責任,就決定了這個羣體的制度。

(本文摘自《親愛的安德烈》/時報文化)

【內容簡介】

1999年,安德烈14歲,龍應臺離開歐洲,回臺就任臺北市首任文化局長。她和安德烈每天只能透過電話聯繫彼此,久而久之,在分隔兩地的情況下,兩人竟漸漸變得無話可談。2003年,龍應臺卸任回到安德烈身邊,這個曾經與自己最親暱的孩子已是一個十八歲的青年,坐在桌子那一端,有一點「冷」地看着媽媽。

龍應思考着到底該如何重新認識這個人,於是邀請安德烈一起透過書信的方式,用三年的時間,重新認識彼此。

在一封又一封的通信中,母子間幾乎無所不談,他們的話題,從生活品味、情感世界聊到年輕人對未來的徬徨不安。更一起探索了兩人對當代總總社會現象的觀察,從對威權的抗爭、歐亞文化的差異,聊到社會與全球貧富差距的階級思考。

「安德烈,請你告訴我,你信中所說「性、藥、搖滾樂」是現實描述還是抽象隱喻?

儘速回信。MM」

「MM,

能不能拜託拜託你,不要只跟我談知識分子的大問題?生活裡還有最凡俗的快樂:「性、藥、搖滾樂」當然是一個隱喻。我想表達的是,生命有很多種樂趣,所謂「藥」,可以是酒精,可以是足球或者任何讓你全心投入、盡情燃燒的東西。我想從佛洛依德開始,我們就已經知道人類是由直覺所左右的。「搖滾樂」不僅只是音樂,它是一種生活方式和品味的總體概念:一種自我解放,不在乎別人的眼光,自由自在地生活,對不可知的敢於探索,對人與人關係的聯繫加深……。安」

36封書信,兩人互述觀點,信中言語交鋒,展現世代與東西文化價值的差異。安德烈對母親直來直往、有時坦率得近乎尖銳;龍應臺則以最大程度的溫暖、以理性與生命的智慧,去理解並回應眼前這一位如此年輕的「成年人」。

面對安德烈的傾訴,龍應臺選擇分享自己的生命經驗,從旁提醒,卻不干預。他們重新進入了對方的生活、時間和心靈,同時也記錄下兩代人試圖消除隔閡與衝突的努力,呈現了母子兩代人心靈的碰撞脈絡,以及中西文化對個體思想的影響。

【作者簡介】

龍應臺

作家。2012-14年爲臺灣首任文化部長。2015年爲香港大學「孔樑巧玲傑出人文學者」。2017年爲照顧母親移居臺灣屏東潮州鎮,開始鄉居,行走於鳳梨田、香蕉園、大山大海之間,與果農、漁民、獵人、原住民爲伍。2021年與母親移居臺東都蘭山中,開始在太平洋畔生活。

安德烈  Andreas Walther

1985年在臺北出生,八個月大到了瑞士,三歲時遷往德國法蘭克福。香港大學畢業,現在倫敦工作。愛喜劇、愛電影、愛嘲諷、愛思辯。

《親愛的安德烈》/時報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