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不老
林青霞(右)去年底回臺,難得與瓊瑤敘舊。(SWKit鄧永傑攝、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左)誇白先勇脣紅齒白,是永遠的白公子。(SWKit鄧永傑攝、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右)去年底回臺時,特地送了圍巾給舅舅。(SWKit鄧永傑攝、林青霞提供)
林青霞(左)和二姨感情深厚。(SWKit鄧永傑攝、林青霞提供)
二O二二年十二月二號去臺北,四天三夜,見了幾位我最想見的臺北人,都是八十歲以上,不能用老來形容他們,在我眼裡他們都不老。
在臺灣的親戚就只有舅舅和二姨,每次回臺北都試着約他們,但他們老是體貼我忙,不肯佔據我的時間,這次回臺特別留出一天,一定要與他們見面。二姨八十多,我小時候在她任教的三光國小讀書,她個子很高,永遠輕聲細語關切周遭的人,並且常常自責曾經說錯的話、做錯的事,非常單純善良。二姨三十左右守寡,就沒有再嫁過,一手帶大三個兒女,老早一頭白髮,到現在還是任勞任怨的爲兒孫打算,是一個偉大的女性。舅舅九十多,最近腳腫坐輪椅不能出門,記得他八十多時總是表演金雞獨立,還要一條腿站起蹲下站起蹲下好幾次炫耀自己有多年輕,穿着打扮也總是卡其色的帽子、夾克和長褲,裡面一件襯衫。
二姨憶述外公外婆當年
我和二姨坐車去天母舅舅家,車上二姨不疾不徐的一路說着母親和她小時候的事,說着外婆外公在大陸曾經受過的苦,憶述當年外公是怎麼走的。這些事情她不講就沒有人知道了,我大氣不敢吭一聲,就怕不小心打斷她。很感激二姨肯講給我聽,家人從來不提過去的事,尤其是舅舅,他認爲過去的日子太苦了,不願意回想。
帶了一盒芭樂、兩條圍巾給舅舅。我說圍巾一條棉的夏天用,一條羊毛的冬天用,舅舅笑得很開心,一口白牙閃閃發亮。二姨說舅舅坐輪椅去公園聊天,經常秀他那二十八顆完整無缺、沒有蛀過的牙。我抓着舅舅的手,輕輕的撫摸他稍瘦的肩膀,真好,這麼樂觀的活着。二姨溫柔關切的微笑着:「哥,青霞給你的芭樂你要吃啊,哥,圍巾不要捨不得圍啊,哥...」舅舅高興的咧着嘴笑,這個畫面真美,世界上能有多少個八十多歲的人還有哥可叫呀。
白先勇連講四小時不累
白先勇脣紅齒白,滿面紅光,說起話來鏗鏘有聲,沒化妝拍起照來比化了妝的我都好看,他是永遠的白公子。相信白老師永保青春的良方是因爲有使命感,並且也都完成了使命。他宣揚中國的國粹崑曲,眼看着崑曲走上世界舞臺,並廣受歡迎。他用大半生的時間講解一本天書《紅樓夢》,從臺灣講到美國,又從美國講回臺灣,就像佈道一樣,在講臺上站着、走着連講三、四個鐘頭也不覺得累。他爲父親白崇禧將軍作傳,完成了《父親與民國》、《止痛療傷》、《悲歡離合四十年:白祟禧與蔣介石》。如果不是作家兒子出聲,又有誰能說得這麼清楚。相信白將軍若是化作天上的白雲,他必定已自在瀟灑的遨遊天際了,如果他變成天空的一顆星,必定會以明亮的星光對兒子眨眨眼睛。
國圖對談未擬題目大綱
通常上臺做對談都會寫好題目大綱,互相溝通一下,白老師很有信心的說不用,我們一定會講得很好的。聽了許多次白老師演講,給人最深的感受就是真誠和一貫的赤子之心,所以他總也不老。我心裡打的底是做一個好學生,在臺上好好受教,白老師說什麼我就好好聽着,他要我說的我就乖乖回答,有了這個心態我踏實多了。十二月四號在國家圖書館對談,海報上的大標題是「文學的修行與熱情」,小標題「林青霞從《窗裡窗外》到《青霞小品》的寫作之路,下面一行小字「對談 白先勇文學家 林青霞作家 主持蔡詩萍媒體人(現在已榮升文化局局長)」。白老師的《白先勇細說紅樓夢》是一個文學家說另一個文學家,這天的對談是一個文學家談一個醉心於寫作的人,一個半鐘頭,白老師侃侃而談,像個文人武將控制整場大局。對談結束,我們被簇擁着走回休息室,我神魂未定,白老師張開雙臂擁抱我「很好!非常成功!」他說,我楞楞傻傻的望着他:「真的嗎白老師?謝謝白老師!」白老師對我的愛惜與支持,實在,怎一個謝字了得。
津津有味聽瓊瑤談寫作
瓊瑤姊整個十二月都沒空,好不容易擠出五號下午跟我見面,約的是三點,上了車才知道路途遙遠,三點半才能到,我五點必須離開去機場,只有一個半小時說話。進門第一眼先見到瓊瑤姊穿着的黑球鞋,鞋上有幾條白槓,一身輕便打扮,怎麼越長越年輕了,我眼睛就沒捨得離開她,沙發離得遠了,我乾脆坐到前面的大圓球上,兩手託着下巴,以免漏聽了哪句。瓊瑤姊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指導我寫作之道「寫散文最重要是結尾有感悟…所有作家的第一本小說讀者都會認爲是作者自己的故事,所以要特別小心處理。其實我的第一本小說寫的是《煙雨濛濛》,寫到一半就放下寫《窗外》去了,《窗外》寫得很順,反而變成我的第一本小說。」她建議我如果寫小說可以《彩霞滿天》做參考,書中男主角是真實人物。瓊瑤姊聽了故事五年後才寫成書。故事中的主人翁早已去美國唸書了,有一天他在書攤前翻到這本書,就站在原地一口氣把整本書讀完。我聽得津津有味。我一路聽一路端詳着歷經世間多少滄桑的眼前人,突然間好奇的問:「瓊瑤姊,你怎麼一條皺紋都沒有?」她發出銀鈴似的笑聲:「我什麼都沒有做啊。」瓊瑤姊笑起來就像周圍撒着銀粉似的,彷彿置身於童話世界一般的燦爛。
雖然目不轉睛的看,豎着耳朵聽,一個半鐘頭還是很快就過了,我匆匆的掃視房裡的擺設,發現到處都是精緻的瓷娃娃,藝術家都不願長大,相信瓊瑤姊也想活在她的童話世界裡,但在現實生活中她如超級無敵女金剛一樣的堅韌不拔。
剛纔收到白先勇老師傳來的訊息「青霞,你似乎對臺灣念念不忘,不妨多寫點對臺灣的回憶,你雖然在香港多年,但你本質上還是臺灣人,有一種臺灣(中國人)的文化底蘊,這就是林青霞與衆不同的地方。」
好的,白老師,聽你的,我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