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播唱歌半年,賬戶裡只多了3.85元
林英德把客廳中央的玻璃茶几擺在屋內採光最好的位置,四腳墊高,防止雞鴨跳上去碰壞了茶几上的“奢侈品”——一隻28元的金色話筒,一塊聲卡,一臺音響,和他賴以維生的塵肺病治療藥物。
每天下午力氣最足時,他會打開音響,將自己的聲音調到最大,開始直播唱歌。山村裡隔着兩條街都能聽到這震耳的“網絡神曲”伴奏。
49歲的林英德是塵肺病晚期患者。1985年前後,江西省贛州市信豐縣鐵石口鎮、小江鎮一帶發現大量煤炭,當地農民紛紛涌入私人煤窯打工,林英德也在其中。
患病12年,直播唱歌不到1年。他最初的目的是爲了“賺錢”,可半年過去,直播間裡最熱鬧時只有十幾名聽衆,賬戶裡也只多了3.85元。
賺不到錢,但歌聲還在繼續。面對周圍人“爲啥這麼賣力唱歌”的疑惑,林英德總是沉默,只有一次,他答非所問般說起,“我給自己起名叫怒放的火花,就是爲了最後再燃燒一把。”
6月15日世界呼吸日,這一天,林英德特意穿上一件公益主題上衣,在直播中呼籲大家關注塵肺病人的生存境況。幾分鐘後,音樂再度響起,或許對他來說,呼吸不停,歌聲就不會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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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井下的歌聲
直播開始在工作日下午兩點半。
林英德縮在小藤椅裡,微躬着上身,試圖離手機屏幕近一點,以便看清每個進入直播間的粉絲名字,音響放出《可可托海的牧羊人》伴奏,林英德嘶吼的歌聲,和偶爾間雜的劇烈咳嗽同時傳出門外。
鄰居已經對這種聲音見怪不怪,去年9月開始,一向安靜的下圍村就不時會傳出他粗糙的歌聲。沒人知道林英德在做什麼,少數還留在村裡的年輕人提起他,只說,“直播,想賺錢”。
一個小時過去,28個人來到了林英德的直播間,這已經是近期的“流量巔峰”,更常見的情況是隻有三四個人在這裡短暫逗留。林英德緊盯着屏幕左下角冒出的彈幕,不停感謝送出禮物的粉絲,回覆詢問他身體情況的評論,“我還好,還好”。
有人問他“什麼時候唱歌?”林英德立刻抓起話筒,扭開音響,“唱唱唱,這就唱,你們想聽什麼?”家裡養得小雞在他腳邊啄來啄去,又被突然響起的音樂嚇得扇着翅膀逃走。
儘管開播前打定主意只唱一個小時,但看到不斷有人進來,林英德還是又撐了一個小時。下播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湊近手機,臉上的笑都帶着歉意,說着:“最近身體不太舒服,直播時間不能太長,今天先到這裡,明天我給你們補回來,一定補回來。”
這場直播爲他帶來了近3元的人民幣收入,關掉手機,他靠在椅子上沉沉地呼吸。
對林英德來說,唱歌曾經和呼吸一樣自然。關於歌聲最早的記憶,來自於兒時大姐教他唱的《白毛女》主題曲《北風吹》,再大一點,變成了磁帶裡的四大天王和勁歌金曲、林志穎。
初中畢業後,林英德和家鄉大多數年輕人一樣開始四處打零工,正趕上1985年前後,家附近的鐵石口鎮、小江鎮發現大量煤礦,私人煤窯興起,他和大哥、二哥、四哥陸續下了井。
最開始一天只有幾塊錢收入,乾的活計也不固定,“打炮眼,挖煤、運煤,大家都是輪到什麼就做什麼”。唯一相同的是,所有人都沒有粉塵防護工具。
“那時年輕,怎麼都不覺得累,再辛苦,睡一覺就都好了”。歌聲也是在那時傳開的,在井下勞作時,在樹下乘涼時,在夜晚休息時,他從《忘情水》唱到《月半彎》,身邊的工友聽了都跟着叫好,林英德只覺得羞澀,“也不知道是真的好,還是在笑話我”。
工資一天天漲起來,從幾塊錢到幾十元再到每天百元,手工打炮眼、人力挖煤也逐漸被炮機、挖壓機取代。1996年,林英德女兒出生,日子一下有了奔頭,他在日記裡形容,“那好像是我一生中最甜美的生活”。
爲了還清前一年結婚欠下的債,林英德在小煤窯裡幹得更賣力了,歌也唱得更響了,他注意到煤窯開始發放防粉塵的口罩,但不知道一切已經太晚了。
▲離開煤窯後,林英德前往廣州製衣廠打工,留下的照片。新京報記者 馬延君 攝
2001年,欠債即將還清,林英德離開小煤窯,隨老鄉前往廣州製衣廠打工。
大城市足夠光鮮,不用再下井榦苦力,林英德穿上了白襯衫、黑皮鞋,外面套着自己做的黑色馬甲,有時又換上一身棕色西裝。照片記錄下他年輕時的面容,在廣州的街道上,他像一株熱帶植物,渾身藏不住的茂盛氣息。
歌聲從煤窯轉移到製衣廠車間,給衣物縫口袋時,林英德還會小聲唱歌給自己聽。又過了一年,兒子出生,也正是在那時,林英德感覺自己呼吸不太正常,動不動就咳嗽,嗓音也不如原來清亮,但忙着掙錢養家,他沒時間去想這些。
直到2009年,林英德因風溼到醫院檢查,“塵肺病”三個字才走進了他的生活,他對這種病並不陌生,接替大哥下井的侄子、二哥、四哥已經先他一步確診了。醫生告訴他,洗肺手術越早做越好,於是兩根管子插進肺裡,沖洗着那些陳年粉塵。但醫生也告訴他,“這種病,沒法根治,只會越來越糟”。
休息半年後,林英德又回到了製衣廠打工,一對兒女都要讀書了,他沒辦法謹遵醫囑,不再勞作。從那時起,歌聲逐漸消失,他沒有心情,更沒有力氣唱歌給自己聽了,製衣廠工資計件,多做一件衣服,就多賺一點工資,車間縫紉機的嗡嗡聲,壓倒一切。
直到2015年,因爲長期坐着縫製衣物,林英德患上嚴重的腰間盤突出,不得不徹底放棄工作,回家休養。
這一養,便是七年。兒女在外讀書,很少回家,妻子在鎮上打零工,每月掙來2000餘元,供養家庭,只有週日會回到下圍村住一晚,給林英德帶回足夠一週吃的食物。
一天夜裡,林英德被妻子的哭聲吵醒,一臉淚痕的妻子問他“接下來的日子可怎麼過”?他試圖安慰妻子,“得了這種病,有一天算一天,怎麼着都得往下過。”
剛開始,林英德還閒不住,試圖幹些農活補貼家用。隨着呼吸頻率越來越高,他的活動範圍逐漸縮小,最終家裡的一畝農田租給了別人,林英德一步步退回了大多數時間只有他一個人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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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身體好些了,我想掙錢”
張玉英還記得第一次見到林英德,是2016年7月。那時,她是信豐縣一所幼兒園的園長,偶然瞭解到很多學生家長都是塵肺病患者,便開始在大愛清塵基金會的支持下,到各村鎮進行塵肺病患者登記、幫扶的志願活動。
工作開展得並不順利,20多名村民聚在屋裡,誰也不敢相信面前的陌生女人要他們的身份證、銀行卡,是爲了給他們提供幫助。林英德是第二個站出來的人,他手裡捏着銀行卡,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張玉英,說道:“張老師,我相信你,我的卡號給你。”
“看起來又樂觀,又善良,很少有病人像他那樣平和”,是林英德留給張玉英的第一印象。那是林英德在家休養的第二年,塵肺病還沒有發展到晚期,他偶爾還覺得自己除了呼吸不暢,和正常人沒什麼兩樣。
接下來的幾年裡,張玉英眼看着林英德需要的幫助越來越多,他越發依賴大愛清塵捐贈的製氧機,每晚要早早睡下,方便後半夜爬起來吸氧,住院的頻次也在增加,每到冬天隔幾周就要跑到醫院治療,他的四哥去世了,他看起來也更加消瘦。
張玉英本以爲他會和其他人一樣,有一天默默地消失在幫扶名單裡,沒想到2021年4月的一天,她居然在短視頻網站裡看見林英德正在直播唱歌,直播間加上她一共只有三個人,林英德扯着嗓子,唱得賣力。
“你現在還能唱歌呢?”張玉英在評論區發出疑問,林英德看到了,沉默了一會兒,像是要鼓起勇氣才能承認,“是的張老師,我現在身體好些了,我想掙錢。”
掙錢的念頭堵在林英德心頭很久了,他總是念叨着,“我要是沒得這個病,一個月至少能掙幾千塊錢”。44歲回到山村,從此再不能工作,病拖累了他,他又拖累了整個家,兒女沒能讀大學,家裡蓋房欠下外債,妻子在外辛苦勞作,他將一切都歸結爲自己的錯。
第一次直播開始於2020年9月22日,在此之前,林英德做了充分的準備,看了許多農村博主的直播間,意識到動作、服飾越是誇張,大家越是叫好,他買來紅布,爲自己縫製了一套白色、半套紅色演出服,穿起來好似戲劇裡的齊天大聖。
兒子送他一頂墜着三個小鐵圈的黑色帽子,他愛不釋手,把它掛在手機支架上,戴上它就能遮住頭頂稀疏的白髮。妻子掏錢給他買了直播設備,快遞只能送到離家5公里遠的小江鎮,每收到一條到達通知,林英德就興沖沖地騎着電動車趕去鎮上拿快遞。
他對着手機學習當下最流行的網絡歌曲,歌詞就抄在電器說明書的背面,一遍遍背下來,他最喜歡那些節奏感強的歌曲,因爲聽起來“有勁兒”。但他也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確實是變了,以前那些婉轉的音調再也唱不出來,他能做的只是用力一點,再大聲一點。
一切準備就緒,可剛直播了一個星期,林英德就因唱歌太過賣力,住進了醫院。那次住院又花掉了妻子半個多月的工資,最難受時像是有兩隻大手掐着他的脖子,憋得他快要窒息。
那幾天,他看着自己在病牀上瘦下去,小腿上的肌肉沒了,胳膊也一天比一天細,那是他最怕的事,因爲“塵肺病患者一旦不停變瘦,人就要沒了”。
林英德止不住地發脾氣,飯菜送到牀邊,一揮手就都掀翻在地,妻子一句話說得不對,他便躺在牀上大喊大叫。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樣,“可是那種感覺太難受了,肺裡、心裡都泛着苦味”。
妻子知道他心裡急躁,不吵鬧也不爭辯,這次輪到她來安慰丈夫,“不管怎樣,日子還得往下過。”
▲林英德生活的下圍村。新京報記者 馬延君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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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方的善意
出院後沒多久,林英德又開始了直播。侄子擔心他的身體,勸他不要再唱歌,或者可以給大家直播畫畫,能少費些力氣。
畫畫是林英德年輕時的愛好,如今畫和磁帶都被收在二樓房間的角落裡,包裹的塑料袋已經風化。爬樓是件難事,林英德每爬幾節臺階就要停下來休息一陣,已經很少再動那些東西。
提議被林英德堅決否定了,因爲“那樣沒人看”。他怕直播間只有自己太過單調,幾次邀請侄子一起唱歌,但侄子擔心自己唱歌不好聽,從未出現,只是每次都在林英德直播時,默默給他刷幾份禮物。
家裡實在太安靜了,鄰居們年紀都大了,腿腳不便,很少來串門,村裡的兩隻黃狗會旁若無人地穿過家裡的廳堂,早些時候林英德還會去跳跳廣場舞,近兩年也只能坐在一旁給老婆婆們鼓鼓掌。
和他交流最多的,除了妻子,就是村衛生院的村醫,以及不時來詢問他情況的志願者。
半年過去,林英德的直播事業沒有任何起色,粉絲只有28個,賬戶餘額裡存了3.85元。算法從未青睞林英德的直播間,不知爲何點進來的用戶,聽到沙啞走調的歌聲,也難免會隨手划走。
但林英德依舊堅持在直播間裡唱歌,他也說不上爲什麼,也許是自食其力的心願還沒落空,他會在直播時做出兩根手指相互摩挲的手勢,有人問他這是什麼意思,他說:“這是掙錢的意思”。
有時會有粉絲爲他點亮一個燈牌,他會立馬說:“感謝家人”。在他的意識裡,點亮燈牌,加入粉絲團,就是他的家人了。
事情在張玉英看到林英德直播後發生了一絲轉機。做志願者這六年,她見過太多塵肺病人,有時光憑呼吸聲和眼神,就能大致判斷對面的人病情發展到了哪個階段。
這些年,隨着社會關注度、扶助力度的增加,很多塵肺病人都得到了製氧機、兒女助學金,物質困境或多或少有了緩解。但喪失了勞動能力後,塵肺病人的精神困境還是外人難以撫慰的地帶。
她有時會看着直播間裡林英德的眼睛,已經不像當年那樣亮晶晶,但還是鮮活的,溼漉漉的,透着一絲渴望的神情。她聯繫了媒體,希望能有更多人看到一直在唱歌的林英德。
▲6月11日,直播結束後,林英德開始查看直播數據。新京報記者 馬延君 攝
5月,一篇報道讓林英德的抖音號漲了近6萬粉絲。儘管報道發出後,直播間最多也只有100多人觀看,賬戶餘額僅僅漲到70餘元,但已足夠讓林英德欣慰。他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拿起手機,力氣足夠時,會給私信裡每一位關心他的粉絲回一句“謝謝”。
身在杭州的小佳看到了那篇報道的截圖,立馬打開抖音關注了林英德的賬號,直播往往開始在下午三點半,那是她工作最忙碌的時候,但她還是連着三天設置了鬧鐘,在直播開始時溜出會議室,抓緊給林英德刷幾份禮物。
前不久,還有一位粉絲髮來私信,“叔叔,你的聲卡不太好用,我剛買了一塊新聲卡,把舊的那塊送給你吧。”林英德盯着那封私信看了好久,不知該如何回覆遠方的善意。
隔了幾個小時,他在手寫屏幕上一筆一畫地寫下了一段字,“謝謝孩子,你有這份心就夠了,聲卡我的還能用。”
▲6月11日,林英德翻看年輕時常聽的磁帶。新京報記者 馬延君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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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怒放的火花”再燃燒一把
凌晨三點,林英德被憋醒了,熟悉的窒息感襲來,他趕緊插上製氧機,斜靠在牀上,又下意識地摸出手機回信,有人看到回覆,問他,“叔叔你爲什麼還不睡”?他答道:“我剛醒。”並沒有解釋自己每天半夜都要爬起來吸氧。
關注度上升,林英德平靜的生活被捲進了旋渦。有人看到他直播時聲音洪亮,不停在評論區和私信裡轟炸般發來消息,“你這樣還說自己是個塵肺病人?”“你就是想紅,不要打着塵肺病人的幌子賣慘。”
剛開始林英德還會爲此難受,“要怎麼證明我是個病人呢”?看多了這類私信,他會止不住地呼吸急促。時間久了,他只好假裝沒看到那些言語,寬慰自己“不要管別人怎麼看”。
另一邊,張玉英看到他的粉絲飛漲,也提醒他不要光是唱歌,還可以去拍拍其他塵肺病人的生活,讓更多人知道他們的處境。
林英德知道她是好心,但還是有些牴觸,“誰願意展示自己生病的樣子呢?誰又願意看這些呢?”同一個視頻軟件中,到處是光鮮亮麗的生活,他怕太過真實的一面被展出,“粉絲都走掉了,那誰還來聽我唱歌呢?”
林英德對未來有自己的打算,這段時間,他逐漸走出家門,到下圍村附近的廣場直播,賬號二維碼掛在音響上,休息時反覆跟站在周圍的人解釋,“我不是討錢,你們就掃一掃,關注我的賬號。”
經常有過路人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還有人拿手機拍下他在鏡頭前嘶吼的樣子,林英德沒有抗拒,專注地盯着手機屏幕,對着20多個觀衆,像往常一樣,重複着感謝的話。
他對此解釋爲“想鍛鍊一下自己的膽量,萬一以後有人找我商演,我不能怯場”。再遠一步的想法是“如果將來能賺到錢,說不定還可以僱幾個塵肺病人和我一起直播。”
說完這些,他愣了兩秒,又無奈地笑笑,“誰會找我商演呢?何況我這個身體,哪也去不了。”
▲6月10日,在自家菜地裡採摘蔬菜,準備晚飯的林英德。新京報記者 馬延君 攝
林英德所說的未來,集中在兩三年內。他了解自己的身體狀況,再遠的事,是沒法打算的。他給自己起的網名叫“怒放的火花”,寓意想讓自己“最後再燃燒一把”。
直播快一年了,林英德不再穿那套精心製作的演出服,而是換上了家常衣服,因爲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小丑”。如今,“吸粉”或許沒那麼重要了,但不論怎樣,能多一個粉絲總是好的,畢竟“自己多賺一分錢,就少花家裡一分錢”。
他總是在夜晚刷短視頻網站,來對抗漫長的夜晚,更試圖從中學習一些經驗,用來解答他的疑惑,“爲啥他們唱歌就有那麼多人看呢?”
家人也逐漸默認,林英德不會停止唱歌了,嫂嫂在廣場上看到他直播,會在他休息時湊到鏡頭前,輕輕地跳上一支舞。侄子還想着,等哪天閒下來,要去和叔叔一起直播,哪怕就在旁邊陪一會兒,叔叔也會更高興一點。
兩小時的直播結束,黃昏再次降臨下圍村,林英德將音響搬上電動車,小心翼翼地將話筒和耳機收進包裡。車子飛快地行駛在田間小路上,他要趕在天黑之前回家,儘早休息,以便明天蓄足力氣,再多唱一首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