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約車的十年:紛爭、整合、嬗變

十年之前,出租車司機尚還意氣風發,尤其是高架林立的一二線城市,出租車牌照堪稱“金飯碗”,含金量絲毫不輸當下年輕人競相涌入的體制內。

王師傅當時手裡握着兩張出租車的營運牌照,每張牌照的市價高達50多萬元,再加上兩輛營運中的出租車,整套資產值百來萬,這在當時的成都,不亞於在城裡有兩套房子。而每輛出租車分日夜兩班租出,兩輛車每天跑滿兩班,光靠收租每月就能帶來上萬元的收入。

出租車司機的日子不僅過得舒坦,還帶着一股子牛氣,想拉就拉,不想拉就拒載。畢竟,作爲帶着舊時代痕跡的資產,牌照意味着市場的入場券,外人再怎麼眼饞也無從插足,如同魯迅筆下的“鐵屋子”,空氣稀薄,卻又無處打破。

然而,這種被強行賦予的堡壘註定脆弱——當市場需求未被充分滿足,創新遲早會以某種形式突破封鎖。因此,這一切在2014年發生了轉折。網約車的猛然崛起,像是一場暴風雨般迅速席捲了整個行業。而傳統出租車行業則風雲突變,時代的車輪碾過,留下的只有些許塵土和一聲嘆息。

十年過去了,網約車行業經歷了野蠻生長、資本狂歡、監管收緊等進程,在此過程中,行業逐漸趨近飽和,並暴露出了平臺、司乘間的多重矛盾。但與此同時,自動駕駛等新技術的崛起,或許正在爲行業帶來顛覆性的新故事。網約車究竟走向何方,仍然值得關注。

網約車往事:權力下放與資本博弈

儘管諸如滴滴、快的等網約車玩家,早在2014年之前便已陸續誕生,但早期營銷、地推步伐卻稍顯緩慢,阻力重重。

以滴滴爲例,創始人程維曾帶領團隊奔走於各大出租車公司,力圖達成合作。彼時的程維滿懷信心地以爲,只需兩個月便可在北京輕鬆簽下千名司機,然而現實卻異常冷峻——出租車公司緊盯官方政策不放,無人願意冒險嘗試。後來轉戰深圳,局面同樣僵持不下。

難題並不僅僅出現在公司間的合作,司機們對這一新生事物同樣抗拒,彼時智能手機尚未普及,有的司機甚至認爲網約車不過是騙流量的噱頭。因此,滴滴一度採取非常手段,僱託打車來製造訂單。

直至2014年——中國出行市場的分水嶺。年初,滴滴獲得騰訊和中信產業基金1億美元的投資,幾乎同時,快的打車獲得了阿里的支持,網約車補貼大戰由此拉開帷幕。

一年後的情人節,滴滴和快的這兩位曾經的宿敵,在資本的推動下握手言和,而這一年間,網約車得以通過技術與資本的槓桿,搖撼了過往由出租車牢牢掌控的出行根基。

本以爲行業塵埃落定之時,Uber的創始人特拉維斯·卡拉尼克親自找上滴滴門來:“要麼接受Uber佔股40%的收購,要麼被打敗。”以至於程維在達沃斯論壇上坦言,原以爲滴滴與快的的合併是總決賽,沒想到只是亞洲小組賽。

儘管Uber與滴滴的戰鬥最後以滴滴收購Uber中國告終,並未持續太久,但其卻在一定程度上顛覆了國內網約車行業——改變了過往主打高端的專車邏輯,爲國內網約車強行注入了大衆化基因。

在此之前,滴滴基於不觸碰出租車行業的核心利益的默契,主打價格高於出租車30%的專車服務。然而,隨着不差錢的Uber以“人民優步”的姿態強勢入侵,短短半年內燒掉15億美元,以大幅降價30%的價格戰搶奪訂單,滴滴亦悄然推出價格低於出租車的快車,使乘客得以通過極低的成本出行。

這場從專車到快車的過渡,標誌着網約車對傳統出租車市場的徹底顛覆——訂單量飆升的快車,以壓倒性的用戶需求重構了出行市場的遊戲規則,並反向拉動了出租車和專車的需求。

至此,5年不到,出租車從對網約車玩家愛搭不理,到競相涌入,再到去滴滴總部維權,抵制專車快車對自身生意的衝擊。但最終,官方對網約車的合規論斷,帶走了懸在網約車行業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出租車亦被迫低頭,成爲了網約車體系中的一部分。

歸根結底,網約車的發家與繁榮,本質上是出行服務的權力下放:一個曾經封閉、壟斷的市場,當被技術和資本撕開裂口,權力的轉移自然不可避免。

上下半場,繞不開的補貼

如果說,2016年滴滴收購Uber中國,標誌着國內網約車上半場的結束,那麼2021年滴滴的“禁閉”,則意味着網約車下半場的開始。

而縱觀上下半場網約車玩家的牌局,補貼始終是難以繞開的關鍵手牌。

背後的邏輯在於,網約車行業的“護城河”本質上並不深厚,誰能夠在短時間內提供更具性價比的服務,比如更低的價格、更快的接單速度,誰便能迅速抓住用戶的注意力,搶佔市場份額。

補貼打法雖相似,但行業格局卻有着顯著差異。

第一重差異在於競爭背景。2014、2015年的補貼大戰立足於新興市場,看似是揮斥真金白銀的跑馬圈地,但實際上是兩大支付巨頭微信支付和支付寶,圍繞用戶支付習慣展開的暗自博弈。因此,彼時的網約車補貼的激烈程度遠超一般商業競爭。

據老牌網約車司機張曉(化名)回憶,當時司機一個月輕輕鬆鬆就能收入兩三萬元,而乘客打車則是“公交價”,大媽大爺去隔壁菜場買菜都是打車來回,甚至一度演化出司機僱乘客打車來賺補貼的現象。

相比之下,網約車下半場,行業已然成熟,用戶打車、支付習慣亦已培養,因此補貼戰顯得謹慎許多。

畢竟純粹的“燒錢”,雖能在短期內吸引用戶,但缺乏持久性的商業模式支撐,意味着平臺方始終需要爲這種“虛假”的價格低廉買單,長期下來,難免會陷入惡性循環——補貼終有盡頭時,但遷移成本幾乎爲零的用戶,可以輕鬆地一鍵切換到下一個更便宜、更快的平臺。

第二重差異,則在於網約車司機的供需。

2014年前後,國內網約車司機寥寥,整體供不應求,彼時若網約車玩家不祭出高額補貼,司機自然會流入其他平臺,導致打車越來越難,用戶亦將逃離。國內最早涉足網約車賽道的易到,就是因爲補貼未能跟上節奏,最終丟掉了先發優勢。

可網約車下半場,隨着黑天鵝的到來,不同行業人羣涌向網約車賽道,使賽道愈發飽和,供需隨之倒轉——網約車平臺,逐漸建立起了“你不跑總有人跑”的底氣。

正如前述所言,硬抗價格戰,對現階段的網約車平臺而言並不容易。新一輪補貼戰,拼的就是誰能更有效地降低用戶的成本。

以曹操出行爲例,2021-2023年,其出行服務司機收入及補貼分別爲72億元、62.85億元、81.46億元,佔據着總營收的大半壁江山。在此背景下,網約車司機逐漸淪爲被剋扣、壓榨的一方。

畢竟網約車行業本質上是一門規模經濟行業,規模越大,越能降低獲客、運營成本,從而建立競爭優勢。而這,亦是一衆趁機起家的中小平臺,離不開高德的一大原因。

正如光子星球曾在《網約車司機的一次別離》中談到,於平臺而言,乘客和司機就像天平的兩端:不斷在乘客端加碼,就意味着司機端權益的不斷受損。也就是說平臺對乘客的種種討好行爲,某種程度上是一種把成本轉嫁給司機的“慷他人之慨”。

儘管期間,在宏觀語境的引導下,有部分網約車平臺宣佈減免租金或下調抽成比例,但司機對其感知並不算強烈,變化彷彿只是蜻蜓點水。

以鞍馬出行爲例,滴滴解禁後,或許是爲了避免司機迴歸滴滴,其曾推出過早晚高峰激勵活動,但一位司機告訴光子星球,其每天出車16小時,才勉強跑完衝單獎勵所要求的35單,拿到獎勵金。

在此背景下,司機羣體逐漸“黑化”。最近,網約車強制加價、支付空返費等亂象在社交媒體掀起廣泛討論。在剛過去的酷暑中,部分司機甚至開始向特惠訂單的乘客額外收取“空調費”。這股對抗情緒,正在司機羣體中悄然蔓延。

網約車行業從初興到繁榮,表面上由資本補貼和商業模式驅動,但貫穿始終的,還有一條不易察覺但極其重要的暗線——技術升級。

過去數年間,新能源汽車的崛起,悄然重塑了出行行業的成本結構。相較於燃油車高達每公里幾毛的成本,電動車的每公里成本僅幾分錢,運營成本低了一個數量級。十倍差距之下,司機不再被油價和高昂運營成本束縛,淡季中的“空跑”成爲可以承受的常態,大幅提升了網約車的接單效率及司機的盈利空間。

而這股技術驅動的力量之所以容易被忽視,正是因爲它深植於汽車行業整體升級中呈現,而非構成網約車平臺間的顯性競爭因素。

然而,隨着Robotaxi的爆火,技術升級的暗線正在浮出水面,併爲新一輪網約車戰事引入了除卻司機供給、平臺補貼之外新的競爭維度——自動駕駛技術的競賽,正成爲行業新的角逐點。

中國的蘿蔔快跑,試圖依託自動駕駛大模型(ADFM)進軍海外市場;特斯拉的Cybercab延續端到端的FSD系統;老牌玩家Waymo則堅定站在激光雷達技術一方。這些路線之爭,既關乎技術的優劣,亦關乎商業層面。

這意味着,除卻無人駕駛對於網約車商業模式的顛覆,未來的網約車戰事,亦將不再僅圍繞司機供給和平臺補貼展開,誰能端出更快、更省、更穩定的方案,誰便能在這場馬拉松中取得優勢身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