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什麼很多人名校畢業,卻終生平庸?

威廉 · 德雷謝維奇(William Deresiewicz),美國作家、散文家和文學評論家,代表作有《簡·奧斯汀的教育》(A Jane Austen Education,2011)、《優秀的綿羊》(Excellent Sheep,2014)和《藝術家之死》(The Death of theArtist,2020)。

2008年夏天,在常春藤盟校待了24年之後,耶魯大學教授威廉·德雷謝維奇決定辭去自己的終身教職,離開這所常春藤名校。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爲他感覺當前的美國精英教育已經陷入了誤區,這套系統下培養出來的學生大都聰明、有天分、鬥志昂揚,但同時又充滿焦慮、膽小怕事,對未來一片茫然,極度缺乏目標感:他們被包裹在一個巨大的特權泡泡裡,所有人都在老實巴交地向着同一個方向前進。他們非常擅於解決手頭的問題,卻不知道爲什麼要解決這些問題。

這位美國學者發表了一篇有爭議的文章,題爲《精英教育的弊端》(The Disadvantage of an Elite Education)。在這篇文章中,他批評了常春藤盟校和其他精英院校對學生的溺愛和阻礙獨立思考。他聲稱,精英學校培養出的學生無法與與自己背景不同的人交流,比如他自己也無法與水管工交談,這是第一個例子。接着,德雷謝維奇以哈佛大學畢業生阿爾·戈爾(Al Gore)和耶魯大學畢業生約翰·克里(John Kerry)爲例,說明政客們與大多數美國人的生活脫節。

這篇文章成了《優秀的綿羊》的前身。《紐約時報每日書評》的作家德懷特·加納(Dwight Garner)把德雷謝維奇描述爲“一個生動的作家,一個往往會把頭球打到網后角落的文學評論家”,他的“控訴接踵而至,幾乎瞄準了美國中上層階級的全部生活”。

今天給大家推薦德雷謝維奇2010年在斯坦福大學開學典禮上發表的演講《What are you going to do with that?》(你打算何去何從?)。一篇點醒迷茫的深度好文,記得收藏。

What are you going to do

with that?

文 |威廉 · 德雷謝維奇

What are you going to do with that? (你打算何去何從?)我的演講題目提出的這個問題,是一個面向人文社科專業所提出的經典問題:學習文學、藝術或哲學能有什麼實用價值?

你肯定納悶,我爲什麼在以科技聞名的斯坦福提出這個問題呢?名校學位當然是給人帶來衆多的機會,這還有什麼需要質疑的嗎?

但那不是我提出的問題。我問的並不是指工作,也不是指你的專業。

我們的價值不僅僅是我們的工作,教育的意義也不僅僅是讓你學會你的專業。教育的意義遠遠大於上大學,甚至大於你從幼兒園到研究生階段接受的所有教育。

我說的“你要怎麼做”的意思是你要過什麼樣的生活?我指的是你受到的所有正規或非正規的訓練,那些把你送到斯坦福來的東西,你在大學這幾年將要做的事。

01

困在專業裡

你是如何從活潑能幹的19歲年輕人,變成了只想一件事的40歲中年人?我們不妨先來討論你是如何考入斯坦福的吧。

你能進入這所大學說明你在某些技能上非常出色。你的父母在你很小的時候就鼓勵你追求卓越。他們送你到好學校,老師的鼓勵和同伴的榜樣作用激勵你更努力地學習。

除了在所有課程上都表現優異之外,你還在興趣培養上投入了不少精力。你參加了許多課外活動、私教課程。你每個暑假在大學裡學習超前的課程,或參加提升特定技能的夏令營、工作坊。所以,你可能很擅長數學、鋼琴或曲棍球,甚至同時精通好幾項才能。

學習這些技能當然沒有錯,追求成爲最優秀的人也沒有錯。問題是,整套體系好像遺漏了什麼,也就是除此之外的一切。

我並不是說因爲選擇鑽研數學,你就沒法充分挖掘自己在表達方面的潛力;也不是說除了專注學習地質學之外,你還應該研究政治學;也不是說你在學鋼琴時還應該學吹笛子。

畢竟,專業化的本質就是要精通某一領域。

我想說的是,正因爲專業化,你的注意力都被限制在你已知的和你想知道的東西上。一切就只是你的專業了。專業化的問題在於,在成爲專家的同時,你與世界上其他事物的聯繫都被切斷了,甚至是你身上的其他可能性。

當然,作爲大一新生,你纔剛剛開始專業學習。考入斯坦福,已經讓你在所有人都渴望的勝利之路上前進了一大步。再讀三年大學,三五年研究生或博士,然後再成爲住院實習生、博士後或助理教授。

簡單來說,你在狹窄的專業道路上越走越遠。你可能從政治學專業的學生變成了律師,再變成專門研究消費品領域的稅收問題的律師。或是從生物化學專業的學生變成了博士,再變成心臟病學家,再變成專門做心臟瓣膜移植的醫生。

我還是要重複一遍,這麼做當然沒有什麼錯。只不過,當你在專業裡越陷越深,就會越發難以回想起曾經的自己。

你開始懷念那個曾經享受彈鋼琴和打曲棍球的自己,想知道那個和朋友聊人生、聊政治,聊上課學了什麼,對話總是熱火朝天的自己。

那個充滿各種可能性的19歲年輕人,已經變成了只想一件事的40歲中年人。難怪長輩總是顯得那麼乏味無趣。“哎,我爸爸曾經是非常聰明的人,但他現在只會談論錢和肝臟。”

02

“考上”就是勝利

還有另外一個問題。或許你從來沒有想過當心臟病醫生,只是碰巧發生了而已。隨大流最容易,這就是體制的力量。我不是說這個工作容易,而是說做出這種選擇很容易。或者,這些根本就不是你自己做出的選擇。

你來到斯坦福這樣的名牌大學是因爲聰明的孩子都這麼選。你考入醫學院是因爲它的地位高,人人都羨慕。你選擇心臟病學是因爲心臟病醫生的待遇很好。你選擇的一切能給你帶來好處,讓父母驕傲,讓老師高興,也讓朋友們羨慕。

從你上高中,甚至初中開始,你的唯一目標就是進入最好的大學,所以現在你會很自然地從“考上”來思考人生。

“考上”就是能力的證明,“考上”就是勝利。先是斯坦福,然後是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再到舊金山大學做住院醫師等。或者進入密歇根法學院,或高盛集團(GoldmanSachs)或麥肯錫公司(McKinsey)或別的什麼地方。你邁出了這一步,下一步似乎就是不可避免的。

或許你確實曾經想當心髒病專家。你十歲時就夢想成爲醫生,即使當時你根本不知道醫生意味着什麼。你在上學期間全身心都在朝着這個目標前進。你拒絕了被預修歷史課的奇妙故事誘惑,對大三夏天去旅行無動於衷,甚至無視你在兒科學輪值時照看孩子的糟糕感受。

但無論你是因爲隨大流,還是早就選定了方向,20年後某天早晨醒來,你可能會納悶:我怎麼走到了今天,這一切到底有什麼意義?

不是你取得的成就在整個專業道路上意味着什麼,而是它對你意味着什麼。你爲什麼做這件事,一切到底有什麼用。這聽起來像老生常談,但這個被稱爲“中年危機”的“突然醒悟”就發生在每個人身上。

03

定義你自己的成功

不過,還有另外一種情況,或許能幫你避免這種危機。

舉一個例子。幾年前,我在哈佛參加了一次小組討論會,談到這些問題。後來有一個參加了討論會的學生聯繫上我,她正在寫一篇畢業論文,討論哈佛是如何給學生傳遞所謂的“自我效能”(self-efficacy),也就是相信自己能做任何想做的事。或許你對“自我效能”的另一種說法更熟悉——“自尊”(self-esteem)。

這位學生告訴我,有些在考試中得A的學生會說,“我得A是因爲題目很簡單。” 但另外一些學生,那種具有自我效能感或自尊的學生,會說“我得A是因爲我聰明。”當然,認爲得了A是因爲自己聰明並沒有任何錯。不過,哈佛學生沒有意識到,他們還可以有第三種選擇。當我指出這一點時,她十分震驚。

真正的自尊意味着根本就不在乎是否在考試中拿到A,而是充分意識到:儘管你接受的一切教育都在告訴你要相信自己,但你所取得的成就,還有那些獎勵、分數、獎品、錄取通知書,都不能來定義你是誰。

她還告訴我,哈佛學生把他們的自我效能帶到了世界上,也就是“創新”。但當我問她“創新”意味着什麼時,她能想到的例子不過是“成爲世界五百強的CEO”。

這不是創新,這只是成功,而且是一種非常狹隘的成功。真正的創新意味着運用你的想象力,發揮你的潛力,創造新的可能性。

但我並不是在談論技術創新,也不是指發明機器或者製造藥物,而是另外一種創新——創造你自己的生活,不走現成的道路,創造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我說的想象力是“道德想象力”(moral imagination)。“道德”這裡無關對錯,而是與選擇有關。道德想象力意味着設想新的生活方式的能力。它意味着不隨波逐流,不是下一步要“考上”什麼名牌大學或研究生院,不是父母、同伴、學校、或社會想要什麼,而是要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換句話說,確認你自己的價值觀,思考你對“成功”的定義,而不僅僅是接受別人給你的生活和選擇。

就好比在咖啡店,服務員可能讓你在拿鐵、瑪奇朵、意式濃縮等之間做出選擇。但你完全有別的選擇,你可以轉身走出去。

當你進入大學,擺在你面前的有法律、醫學、投行、諮詢或其他選擇,但你同樣也可以選擇這些之外的、其他人沒有想過的事。

04

爲什麼孩子有能力和勤奮,

卻沒有想象力?

我再舉一個例子。幾年前我寫過一篇文章,提到這個問題。當時我說,那些在耶魯和斯坦福等名校的孩子往往比較謹慎,追求穩妥的獎勵。

我聽到最多的批評之一是:教育項目Teach for America如何?很多名校畢業生參與了這個教育項目,因此我的觀點是錯誤的。

這個項目當然是好東西,但它實際上正好證明了我想說的東西:它已經成爲另外一個標誌性的門檻。

雖然它的內容完全不同於高盛、麥肯錫、哈佛醫學院或伯克利法學院,但就精英選擇中的地位來說,它們完全是一樣的。TFA項目名聲在外、很難進入,是值得你和父母吹噓的東西,也會讓你的簡歷很好看。最重要的是,它代表了一條清晰的道路。

你不需要自己創造什麼,只要申請然後按要求做就行了,就像申請大學、法學院或麥肯錫公司之類的。它像社會工作領域的斯坦福或哈佛,是另一個障礙,也是另一枚獎章。這個項目需要能力和勤奮,但不需要一丁點兒的“道德想象力”。

“道德想象力”是困難的,這種困難完全不同於你習慣的那些。

而且,光有“道德想象力”還不夠。如果你要創造自己的生活,如果你想成爲真正的獨立思想者,你還需要“道德勇氣”(moral courage)——無論別人說什麼,你有勇氣堅定自己的價值觀,不會因爲別人不喜歡而試圖改變自己。

具有“道德勇氣”的人往往讓周圍的人感到不舒服。因爲他們和其他人對世界的看法格格不入,更糟糕的是,他們會讓別人對自己做出的選擇感到不安、產生困惑。只要別人無法享受自由,人們就不在乎自己被關在監獄。可一旦有人越獄,其他人都會嚇壞了。

在《青年藝術家的肖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一書中,詹姆斯·喬伊斯(James Joyce)借主人公之口說出了一句名言:

“當一個人的靈魂誕生在這個國家時,立刻就有大網將它罩住,不讓它飛走。你跟我談什麼民族、語言和宗教,我正想衝破大網遠走高飛。”

05

撕破安全的網

今天,我們面臨的是其他的網。其中一個就是我與學生交流時經常聽到的“自我放任”。

“在攻讀學位的過程中有這麼多事要做,跟隨自己的感覺生活難道不是自我放任嗎?” “畢業後不找個正經的工作,去畫畫難道不是自我放任嗎?”

只要思考一下稍稍出格的事,年輕人們就被問到這些問題。

更糟糕的是,他們覺得這些問題是理所應當的。

許多學生在畢業前跟我說,同齡人帶來的巨大壓力,迫使他們不得不爲創造性的生活辯護。大家被逼着覺得自己瘋了:拋棄確定無疑的東西是瘋了,認爲這種生活可行是瘋了,認爲自己有權嘗試是瘋了。

想想我們今天面臨的情況,這是美國社會在思想、道德和精神等方面貧困的最好證明。一個國家最聰明的年輕人竟然認爲聽從自己的好奇心就是自我放任。

我們從小就被教導應該上大學,但我們也被告知,如果想接受真正的教育,那就是“自我放任”。

反過來看,做證券諮詢、金融是不是自我放任?像大多數人一樣,爲了賺錢做律師是不是自我放任?但搞音樂、寫文章就不行,因爲它不能給我們帶來利益,比如在風險投資公司工作。除非追求理想和激情能讓我們賺很多錢,否則它就是自私的。

你看到這有多荒謬了嗎?這就是罩在我們身上的網,也是我爲什麼說需要“勇氣”的原因,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

在兩年前的哈佛活動上,有個學生談到我認爲“大學生需要不斷反思自己做過的決定”,他說“我們早在中學時就決定好,要成爲哈佛的高材生。”

問題是,有多少人會按照自己在12歲時做出的決定生活呢?換句話說,誰願意讓一個12歲的孩子決定他們未來一輩子要做什麼呢?或者一個19歲的小孩?

你能決定的只有你現在在想什麼,並且要準備好不斷改變你的決定。我不是想說服你們都成爲音樂家或者作家。做醫生、律師、科學家、工程師或者經濟學家沒有什麼不好,這些都是靠譜、值得敬重的選擇。

但我想說的是,你們需要好好想想——根據正確的理由做出你的選擇,並敢於承認和擁抱你的“道德自由”(moral freedom)。最重要的是,不要貪圖安逸。要警惕社會所推崇的“懦弱價值觀”的誘惑:舒服、方便、安全、可預測、可控制。這些,同樣是“網”。

不需要害怕失敗。是的,你會犯錯誤。但那是你的錯誤,不是別人的。你可以從錯誤中緩過來,從而更好地認識自己,成爲更強大的人。人們常說,現在的年輕人屬於“後情感”世代——更願意規避混亂、動盪和強烈的情感。雖然我不完全贊同,但這個說法值得嚴肅對待。

但我想說,不要回避挑戰自我,不要否認你的慾望和好奇、懷疑和不滿、快樂和悲傷,它們可能會改變你預設的人生軌跡。

你的大學剛剛開始,成年也纔剛開始。敞開身心面對各種可能性吧,這個世界的廣闊遠超你想象。也就是說,你的未來也遠比你想象中廣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