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被海淀媽媽包圍的石景山媽媽,帶女兒學了藝術體操

暑假接近尾聲。再看到這份兩個月前做的日程表,葉子還是有些唏噓,這種密密麻麻的表格基本是每個海淀小學生的標配。“我是一個被海淀媽媽包圍的石景山媽媽,想佛都佛不起來。”她說。

葉子說,做表的初衷是想找個大空帶孩子出去玩,結果做完一看,自己都哭笑不得:“我怎麼變成這樣了?!”

這份定好的計劃伴隨着雙減落地、疫情反覆等一系列狀況,坎坷推進。兮兮終究沒在這個夏天走出北京,這個一年級女孩的暑假,兩個詞就足以填滿——藝術體操,舞蹈。

在國家提倡素質教育的背景下,這兩年,藝術類培訓機構如雨後春筍般涌現。艾瑞諮詢發佈的《2021年中國素質教育行業趨勢洞察報告》顯示,中國素質教育行業市場規模比上一年增長55.8%,其中藝術教育市場規模達到1950.5億元。

逃離文化課內卷,踏上“音舞美”賽道,成了許多家庭給孩子尋求的另一種出路。可你或許能從兮兮的故事裡感受到:學一門藝術特長,並不僅僅是“逃離”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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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地圖搜索“北京+平房橋”,你會看到大片綠地和各類運動館,分佈在東五環兩側。這裡是朝陽區素質教育“雞娃”重鎮。葉子給兮兮選的藝體培訓班就在這裡,借用了某冰上藝術中心裡的一塊場地。

從暑假第四天起,兮兮連着參加了兩輪爲期10天的藝術體操集訓。每天中午奶奶帶着兮兮從石景山的家裡出發,坐地鐵六號線到朝陽大悅城,再打車到培訓班,趕下午1點的課;晚上8點下課後,兮兮和另一個住在海淀的小學伴一起AA打車到萬柳,葉子再在那裡接上她開車回石景山。

“實在太遠了,拼車至少可以省一半的路費”,葉子說,“一個在大東邊,一個在大西邊,單程怎麼也要小兩百塊錢。”

相比於路上的消耗,每天六個小時的訓練纔是最磨人的。一羣家長站在場地邊,眼巴巴看着孩子被老師喝來斥去。偌大一塊地毯,一位指導老師盯八九個孩子,足以捕捉到她們懈怠的瞬間。

臨近下午五點,兮兮奶奶拿起手機、掏出老花鏡、打開某外賣APP開始下單,一連串操作熟練得不像老年人。這些孩子每天也就是吃飯的工夫能喘口氣,這一小時過後,晚上的訓練又開始了。

藝術體操被西方人稱爲“地毯上的舞蹈”,訓練方法可一點兒都不藝術。走、跑、跳、轉體、平衡、擺動、拋接……一連串令人賞心悅目的動作,背後是度秒如年的勞苦與乏味。葉子記得集訓最後一天上午,兮兮臨出門前回頭跟爺爺攥了一下拳:“今天是最後一天啦,我要加油!”

20天集訓下來,兮兮的腳背和小腿上青一塊紫一塊,都是磕碰的痕跡。很少玩社交軟件的葉子隨手拍了張照片發在某紅書上,第二天醒來被三千多條評論+點贊嚇了一跳。“我平時不怎麼發,也就是偶爾記錄一下,沒想到還有那麼多家長關注這個。”

這些評論大概分成兩類,自家孩子也在練的表示理解,“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沒在練的則是另一種態度:“太辛苦了,捨不得孩子練”。

葉子說自己心挺狠的,但有時看着女兒傷痕累累的腿,不是沒糾結過。她有次悄悄問老公“如果女兒真的走這條路,你會同意她去練嗎?會心疼嗎?”

隊友一句話把她逗樂了:“總比以後流落在各個夜店強吧。”

玩笑歸玩笑,葉子夫婦對女兒的未來是有規劃的。用葉子自己的話說,“我們家祖墳上就沒冒過做學問這縷青煙,有個一技之長傍身,將來餓不着就好”,兮兮不是什麼讀書的料,但喜歡跳舞,體態和柔韌性一直不錯,讓她練藝體,不過是爲了給舞蹈“助攻”。

葉子把對女兒的期望毫不掩飾地寫進了社交軟件簽名檔裡——“北京舞蹈學院附中,沖沖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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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大路旁的金源購物中心,是海淀黃莊之外的另一個培訓班集散地。雙減前後半年,這裡也掛掉了一批學科類補習班,琴棋書畫等機構倒是安然無恙。越來越多的海淀媽媽涌向這裡,無論工作日還是週末,金源的地上停車場和地下車庫永遠爆棚,你永遠別想半小時內在附近搞定一個停車位。

兮兮的學舞之路,三年前正是在這裡開啓。

學舞媽媽們的初衷大抵相似:讓孩子擁有挺拔優雅的身姿、鍛鍊意志力、培養氣質……葉子和她們有些不同,在舞蹈之前,她還讓兮兮體驗了國際象棋、畫畫、鋼琴、滑冰、擊劍,最終選擇了這個對女兒來說更有優勢的興趣。“因爲兮兮比較瘦,這應該是學舞的一個客觀條件。”

葉子還記得兮兮第一次穿上芭蕾舞裙的樣子,雙手拽着下襬扭來扭去,在穿衣鏡前蹦蹦跳跳了半小時。4歲的小女孩已經萌發了“臭美”的神經元,對紗裙、蓬蓬袖、蕾絲邊這種東西毫無抵抗力,帶着滿腔好奇和對美的渴求,走上了一條未知的路。

雖然家住石景山,但因爲工作在海淀,也因爲久聞大名,葉子索性給兮兮在金源報了舞蹈班,每週上一次課,一萬多塊錢能學一年。

一年的芭蕾興趣薰陶,足夠把一個學齡前的孩子“騙”上跳舞這隻賊船,也足以讓一個石景山媽媽的社交圈延伸到海淀腹地。

提到這一年接觸過的海淀媽媽,葉子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地娓娓道來:“基本都是中關村一二三小的”、“家住萬柳非富即貴”、“好多全職媽媽,帶着老二陪老大一起上課”……

學了小半年,兮兮纔在芭蕾舞班裡有了固定的學伴,小飛。兩個女孩兒課間都不太愛說話,喜歡倚在欄杆上默默喝水,倆人相熟不過因爲上課時經常挨着站。與孩子的慢熱不同,葉子見到小飛媽媽的第一眼,就想跟她交朋友。

妝容精緻,衣着妥帖,小飛媽媽打破了葉子對海淀媽的慣有認知。“我是外貌黨,喜歡跟長得好看的人在一起玩兒,以前總覺得海淀媽媽都是素面朝天,可她完全不一樣。”一來二去熟絡之後,葉子對這位非典型海淀媽更加欽佩,“她是二胎媽,在央企工作,不是本地人,家裡也沒老人幫忙弄孩子,不知道哪兒來的時間捯飭自己。”

自從與小飛媽媽“深度捆綁”後,葉子纔打開了信息源:舞蹈進階要去哪兒找老師、哪裡的畫畫班性價比高、什麼牌子的英語線下機構好……反正與孩子有關的一切話題、消息、渠道,海淀媽媽永遠衝在最前線。葉子說,這是自己以前在石景山從來沒有過的感受。

一個班20多個人的芭蕾舞課,晃晃悠悠一年下來也學不到什麼基本功。兮兮五歲時,葉子正式給女兒轉了民族舞,地點也從金源轉到了北京舞蹈學院,這裡有站在全中國民族舞金字塔尖的一羣人。也是在這裡,葉子看着日臻進步的女兒,動了舞蹈考級的念頭。

去年五一,在小飛媽媽的建議下,兩個孩子投奔到一個指導老師門下,每週上兩節1V2的民族舞課。一年四萬的學費,在倆媽看來物有所值——選中這個老師,不僅因爲她是科班出身,更重要的是有參加專業比賽的途徑。

師是名師,嚴也是可丁可卯的嚴。第一次上小課葉子還隔着玻璃看,每次基本功壓腿倆孩子都是一通鬼哭狼嚎,壓完後強忍住淚水繼續踢腿。後面的課葉子就不忍心看了,再往後慢慢習慣了孩子的哭叫,才發現兮兮已經能穩穩地下腰、豎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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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兮學舞之前,葉子說自己跟“雞血”倆字根本扯不上邊,即便已經走在這條路上,依然是被焦慮裹挾着前進。比如練藝術體操這件事,如果不是某個海淀媽媽讓她幫忙打聽門路,葉子根本想不到讓兮兮也去學。

因爲在體育媒體工作,葉子讓同事找到了北京體育大學教藝術體操的老師,也是退役的前國家隊隊員,自己在東五環開培訓機構。實地探訪後,葉子決定讓兮兮也體驗一把。

兩年的舞蹈課不是白上的。因爲有學舞基礎,兮兮在藝體課上進步很快,只學了一個月就被老師選中參加北京市中小學生操舞錦標賽,還拿了第三名。

也是這次比賽,讓葉子徹底堅定了對女兒的長遠規劃:舞蹈。

陪女兒練舞的這幾年,原本外行的葉子,已經被薰陶成了半個專家。“兮兮這個年齡段的孩子,以後如果就想走這條路,那肯定要苦練基本功,不能一上來就急着練獨舞”,她說。

北舞的老師告訴葉子,練功房裡最常見的下腰、壓腿都是在練習身體的柔韌性,是屬於舞蹈基本功的一部分;舞蹈基本功還包括身體的協調性、肌肉的控制力、動作的規範性、舞臺的表現力。柔韌性好的孩子可以做出更多優美動作,但如果忽略了其他方面基本功的學習,動作還是會垮掉。前期把方方面面的基本功都練好,到9歲再開始練獨舞也不晚。

而藝術體操,某種程度上是承載這些基本功的綜合體。

所以,當看到藝體培訓班發了暑期集訓通知,葉子拉着小飛媽媽果斷報了名。連續10天、每天6小時的“拉練”,有個小夥伴陪着一起,總不至於太難捱。也是在這次的集訓營裡,葉子又一次領教了形形色色的家長和孩子——

有個東城媽媽帶孩子專門來練藝體,只爲了考個國家一級運動員的證,以便升學加分,孩子有時穿着校服來,葉子留意到衣服上印着“史家衚衕”的logo;

營裡最小的女孩剛滿四歲,每次都是姥姥帶着來練,老人把孩子往場地中間一推,自己立刻躲一邊去,留下小姑娘呆在原地嗷嗷大哭;

一個三年級女孩從上海專程來北京參加集訓,爸媽開着房車一路北上,把家裡的老二也帶過來了,一家四口在東五環邊租了個短租房。女孩從小立志以後去俄羅斯比賽,主動要求學俄語,媽媽就在線找了個俄語老師,利用集訓的空餘時間惡補;

還有更多的孩子跟兮兮最初練舞時一樣,剛入營就想直接學花活兒,不想練體能,一壓腿拉伸就鬼哭狼嚎……

爲了鎮住這些孩子,指導老師拿出了比平時上課還要嚴厲十倍的態度,摳細節、抻時間、卡節奏。一開始還有家長給老師提意見“能不能別對孩子這麼兇”,被懟了幾次後也無話可說。

兮兮因爲有舞蹈基礎,體型也在孩子中間佔優,格外受藝體老師的關注,但也有好幾次,葉子親眼看到老師衝着女兒發火“快起來!幹嗎呢你?!”

“有時你覺得老師就差爆粗口了”,葉子說,幸好自己心大,也深知嚴師出高徒。“兮兮不算聰明孩子,記動作慢,還容易緊張,而且本來就內向,學芭蕾時被老師說幾句臉上都會掛不住。但從這次集訓開始,我感覺她臉皮明顯被練‘厚’了。”

10天集訓的學費是一萬多,葉子覺得這錢花得挺值,“不光打磨技術,也磨練心氣兒,我想讓她內心變得更強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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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藝體集訓一前一後的空檔,兮兮還參加了兩個重量級舞蹈比賽,主辦方是圈內知名的“桃李杯”和“舞蹈世界”,兩場比賽都是十人團體舞,都拿到了不錯的名次。

奶奶把獲獎證書擺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中間放了一張葉子和老公的合影。“這都是爸爸媽媽爲你付出的心血,也是爸爸媽媽的功勞”,奶奶告訴兮兮。

距離北舞附中的夢想還有四五年,葉子已經爲兮兮做好了下一站的打算:西三環附近的廣源大廈——本市舞蹈專業培訓的“光明頂”,聚集了以舞蹈爲主的各類藝術教育培訓機構;但凡把孩子送去這裡的,十有八九是要籌備或衝刺藝考。

而葉子心心念唸的北舞附中,雖然是一所中專學校,卻是這座大廈裡衆多家長和孩子的“白月光”。

按照國內舞校的培養體制,一般最精英的舞蹈生才進得了中專,一屆中專生裡水平最好的前幾名才能進團——所以很多進團開始做羣舞的年輕演員其實都還沒成年。而讀大學的舞蹈生一般是準備從事舞蹈教育或者藝術相關行業,條件和水平卻比中專精英生差了好幾檔。

兮兮剛開始練民族舞時,葉子就聽說了這行有多殘酷:舞團是個金字塔結構,大部分人進團後可能一輩子只能做羣舞,永遠冷板凳候補或當人肉背景牆;能升到二級演員,差不多是獨舞的位置,大致比首席這種一級演員要差一檔,但演出花名冊上一定有個顯眼位置,這已經相當厲害了。

一言以蔽之,舞者的窗口期太短,職業生涯一點兒時間也不能浪費。

在葉子眼中,兮兮已經是北舞附中的“預備役”,即便這樣她還是在暑假見縫插針給女兒安排了線下英語培訓。“以後不管幹啥,必要時都能用得上,權當一門工具學着”,葉子說。

就是因爲這門英語課,原本以爲“雙減”跟自己沒啥關係的葉子,還是感受到了政策風暴的衝擊。8月15日晚上11點半,她和許多媽媽一樣,收到了機構班級羣的停課通知,女兒的暑期課程還有兩節課沒上完,機構承諾退費。

接到停課消息的那一瞬間,葉子有點兒懵,她想起最初去金源送兮兮學芭蕾時,自己在附近的手工作坊閒逛,總能碰到一對專注捏泥巴的姐弟,一打聽才知道,那個姐姐已經保送去了六小強的實驗班,週末陪弟弟來做手工。

一旁的小男孩低頭不語,麻利地揪下一坨彩泥,揉搓、拼貼,鼓搗出機器貓的樣子;姐姐顯然不如弟弟手巧,好幾次搓着搓着就斷了,只能摁扁、重來……

“阿姨你知道嗎,我覺得學習是最容易的事”,女孩擡頭看看葉子,說這話的功夫,倆人都笑了。

*爲保護隱私,文中葉子、兮兮、小飛均爲化名

*文中關於舞蹈和藝體練習的方法論僅供參考,具體效果有待考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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