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秉泓/《暗影之下》:2016年最好的恐怖片
文/鄭秉泓
如果要選一部2016年最鮮爲人知的hidden gem,那去年12月30日才默默上映,目前臺北還有一間戲院每日會放映少量場次的英國電影《暗影之下》(Under the Shadow),絕對夠資格排上前三名。
《暗影之下》是英國角逐本屆奧斯卡外語片的代表(因爲英語發音的英國片並不符合角逐奧斯卡外語片的資格,所以從1991年起,英國往往指派威爾斯語發音的英國片擔任衝奧代表,近年衝奧代表越來越多元,甚至出現菲律賓語和土耳其語發音的英國片),雖然很可惜它並未進入最後九強,但這部早在2016年初日舞影展世界首映且贏得相當注目的恐怖片,並沒有被去年底今年初各式各樣的獎季評選遺忘,除了在英國獨立電影獎拿下新導演、劇本和女配角三個獎項,同時也在甫公佈入圍名單的英國電影電視學院獎(簡稱BAFTA,俗稱英國奧斯卡)中獲得最佳英國電影和英國新銳創作者兩項提名。
《暗影之下》由英國和卡達、約旦、伊朗聯合制作,是伊朗出生、在倫敦接受電影教育、目前以倫敦爲創作基地的伊朗裔導演巴巴克安瓦利(Babak Anvari)的長片處女作,全片在約旦首都安曼拍攝(因爲在伊朗拍片有太多限制)。這個故事發生在1988年的德黑蘭,當時兩伊戰爭已經打了八年,兩伊戰爭末期離開伊朗前往土耳其、後移居德國、目前在洛杉磯發展的伊朗裔女演員娜吉絲拉希迪(Narges Rashidi)在片中飾演學生時代曾參與左派運動、後因結婚生女而「被迫放棄」醫學院學業的少婦希徳,她的丈夫接受徵召前往戰地,然而好強的她卻不願投奔婆家,反倒決定與稚女朵莎留守空襲不斷的公寓,某日天外飛來一枚飛彈擊中公寓屋頂,之後母女倆的生活隨之起了變化……。
▲《暗影之下》劇照(圖/車庫娛樂提供)
朵莎究竟跟誰說話?她的久燒不退是否與此有關?希德看見了什麼?飛彈與超自然力量之間有無關聯?只在電話中出聲的丈夫是否安好?我們甚至可以進一步猜想,希德與朵莎究竟是否還存在於這個世界?
出生於兩伊戰爭時期的德黑蘭,自承深受羅曼波蘭斯基分別以倫敦、紐約、巴黎公寓爲背景的「公寓三部曲」—《反撥》、《失嬰記》、《怪房客》影響的巴巴克安瓦利,如同他的偶像羅曼波蘭斯基把自己和家人遭受納粹集中營的苦痛經歷轉化成爲創作養分那般,以自己幼時難以入眠導致母親深感自責的記憶爲靈感,發展成爲《暗影之下》劇本,還試圖把這個類型劇本和兩伊戰爭的時代氛圍扣連起來。
表面上,《暗影之下》是一部關於理性醫學院中輟生如何遭逢意外,進而發現超自然力量存在的恐怖片,不過它內在的中心思想卻是和前年上映的澳洲鬼片《鬼敲門》(The Babadook)不謀而合。同樣是缺席的父親,同樣有一個感受未知力量的孩子,同樣有一個心魔纏身的母親,觀衆必須隨着飽受折磨的母親經歷精神和肉體的雙重試煉,然後才能導出如下結論:無論有無超自然力量,真正的恐懼往往就是恐懼本身,唯有直視恐懼、接受「與恐懼共存」這個定理,才能夠找到出口。
▲《暗影之下》海報(圖/車庫娛樂提供)
巴巴克安瓦利早在2012年就憑藉短片《2+2=5》大放異彩,這回執導首部長片,更是充分展現他的影像才華,層次繁多的門、窗以及各式各樣的封閉意象,成爲受困公寓的希德和朵莎母女心理和實質上的重重藩籬,而這些無論有形或是無形的框架,在片中又是和1980年代末期伊朗的社會氛圍互相結合的——巴巴克安瓦利讓來自美國的珍芳達有氧舞蹈搭配電視機上頻頻播放的兩伊戰爭新聞畫面,與希德母女相依爲命的伊朗中產公寓逐漸形成一種「怪異」的對話狀態。
▲《2+2=5》短片(影片取自YOUTUBE)
依據恐怖片的普世法則,如此怪異的外在處境,往往是爲了呼應主人翁極度扭曲的內在狀態。《鬼敲門》、《紅衣小女孩》如此,《暗影之下》亦然。巴巴克安瓦利善用穆斯林女性的頭巾和罩袍,傳神反映出希德所面臨內外交迫的窘境。
▲《暗影之下》劇照(圖/車庫娛樂提供)
希德每每自外返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頭巾和罩袍解下,顯示她骨子裡對於宗教戒律及社會規範的抗拒,同時也暗示出她對於爲人妻爲人母以及身爲穆斯林(以上因素阻擋了她成爲醫生的夢想)的無奈。
希德的日常居家穿着傾向西式便裝,一旦有陌生人來訪,就得緊張兮兮把頭巾覆上,後來驚見某「不速之客」,情急之下竟然忘了披覆頭巾罩袍穿好鞋子,只有帶上孩子拔腿便跑。一名女子深夜抱着女兒赤腳在社區街道狂奔,結果就是換來荷槍巡邏的男性一句:「怎麼這副裝扮,當這裡是瑞士嗎?」下一個畫面,已經披上頭巾穿上鞋子的希德和女兒,被拘留在一間陋室,前來擔保她的女性友人拿了件罩袍叫她把自己裹起來,不忘訓斥她說「妳犯的罪足夠受鞭刑了」,臨走前換成男性官員指責她罪無可赦,此時銀幕特寫但見一個神情恍惚的女子,面對斥責紋風不動,巴巴克安瓦利所欲批判的對象,於是再明顯不過。
希德深受自己的頭巾和罩袍束縛,就連那疾如風快如影難辨虛實的惡靈在片中都是以罩袍包覆中空暗影的形式現身……所謂暗影,所謂超現實來客,原來是專制政體封閉社會之下的巨大壓力,而主人翁所要面對所要克服的,其實是一種瀕臨崩潰邊緣的集體性偏執與瘋狂。
●鄭秉泓高雄人,大學時念的是法律,研究所卻理直氣壯研究起電影,着有《臺灣電影愛與死》,編有《我深愛的雷奈、費里尼及其他》及《六個尋找電影的影評人》。目前在大學教電影,在高雄電影節擔任短片策展人,但最愛始終是透過網路自由發表影評。